章節字數:3148 更新時間:20-02-23 18:12
那一具具紅箱所殮,皆是當日遭樓蘭圍困的將士屍首。
打頭的,便是我心心念念了許久的哥哥。
這些紅箱,原來並非聘禮,而是一座座漆上了紅油的棺槨。
我將蓋頭掀開,懶理那位二皇子驚訝之色,徑直走到哥哥身邊。
他安詳地躺在棺木中,臉上已無一點血色,眼眶發青,嘴唇煞白,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
我問:“是你殺了他?”
“怎會?”
那位二皇子忙解釋:“當日小王爺遭副手反叛,送到我樓蘭軍中,我一分也不敢怠慢,吃穿住行皆撿上者伺候,隻是小王爺自到樓蘭軍帳,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吃食一點進不去口,本皇子的隨身醫侍亦無法診治他所患何疾,不過七八日的功夫,小王爺便撒手人寰了。”
算起來,哥哥死的那日,正是樓蘭使者來訪,父皇提出和親之時。
“不過我當真佩服小王爺。”
那位皇子走到我跟前,道:“他遭困城中時,手下已出現了殘殺同類而食之事,然仵作驗屍,竟未曾在其肚中找到一絲可果腹之物,皆是戰馬所食的枯草。本皇子征戰沙場,也遇過不少勁手,獨獨佩服你們這位南安小王爺。”
哥哥當然受得起這欽佩。
“那是自然,我的大哥哥,是英雄。”
這位二皇子雖態度傲慢,可隻一提起哥哥,神色中無時不顯露欽佩之色。
“這裏統共六十七具屍首,皆是當日同樓蘭周旋到底的將士們,本皇子承諾過你們皇帝,會將他們屍身完好地送回來,內侍且上來清點清點罷。”
我走到哥哥麵前,他那般安詳地躺著,好似睡著一般。
當日哥哥在淮北剿匪時,傳聞遭賊寇亂箭射死,死狀淒慘,那時我還擔心自己不敢看到他的屍身。
如今我倒不用擔心了。
他除了麵色青蒼些,同我平日見到的哥哥,無甚分別。
甚至身上,還殘存著我熟悉的氣味。
我將身子靠進去,腦袋碰到哥哥的肩膛,輕輕嗅著他身上的氣味。
“大哥哥,葵兒接你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大約是沒有。
總覺心頭有一塊重石堵住,無論如何也移不開。
我站起身,將手臂抬起,姑姑見我此舉,走上前來,將我的婚服一一散開,露出內裏的孝服。
今日我早早起來,便是為了將這身孝服穿戴好。
若哥哥好生回來,我當紅妝相迎;若回來的是他的屍首,我便衰服恭之。
“你,你這是……”那位二皇子似乎不曾料到我此舉,立時有些氣惱。
“我們中原有個習俗,親人亡故,必要以素服祭之,二皇子,今日我怕是跟你去不得了,若你當真尊重小王爺,請允準我為他送喪。”
他見我語氣和軟了些,先前氣惱的態度也緩轉幾分,隻走到我跟前,盯著我額上的花鈿,問:“聽聞你這花鈿是天生的,是麼?”
“是。”
我知道此刻額前一株嫣濃蜀葵,定同這身素白孝服格格不入,見他抬起手,想要撫一回我的額頭。
“啪”地一聲,一枚棋子大小的鵝卵石打在他手上,阻了他的動作。
師傅負手站在風口中,鬥笠下青絲遭風撩起,遠遠望去,似一位閑逸的仙使,他緩緩開口道:“別碰她。”
那二皇子正要發作,然當師傅掀開鬥笠時,眼神與這位皇子正正撞上。
隻見這位皇子仿佛瞧見他們那位先知真主一般,瞬間態度和軟,行敬禮道:“拜見神君!”
一時間,所有樓蘭的迎親隊伍皆跪下,向師傅行大禮。
師傅卻轉過身子,不予受禮,隻走到我身邊,緩緩道:“給她三個月的時間,送走了她的哥哥,自會同你上路。”
“是。”
……
南安王府一片死寂,周遭一應裝飾均換作素白,來往吊唁者,絡繹不絕,悉數由我幫忙料理。
當日哥哥的屍身才一到家,南安王夫婦傷心欲絕,一病不起,不過三兩日便往生了。
長夜淒淒,送走了往來者,祠中隻剩下六七個添紙點燈的婢子,以及三副黑漆漆的棺木,
我穿著一身齊衰素服,本應著斬衰,然我現在的身份是嫡公主,非皇帝駕崩不可著重孝,故隻能著齊衰。
原本一年的孝期也被縮至最短的三個月,這還是師傅為我爭取到的。
若非師傅,隻怕我連這孝喪也未能守一守。
那位樓蘭的二皇子稱師傅“神君”,到底師傅是何來頭?
說來可笑,我已做了師傅一年的徒弟,卻從不知道我的師傅從何處來,所習何道,他教我的,又是何道。
大約是我過於蠢笨,不能十分領會師傅教我習誦的那些經卷,故而不知。
我一麵添著火盆中的紙錢,一麵喃喃自語:“太尊……這是何稱?”
姑姑見我開口說話,但又並不能十分聽清我說了什麼:“公主,您在說什麼?”
“她在問,太尊是何稱謂。”
幾個婢子聽到聲音,連忙起身行禮。
師傅來了。
他走到哥哥的棺槨前,看了一眼哥哥的遺體,道:“這廂,你可算嚐遍人間苦了罷。”
“師傅,您在同誰說話?”
他不回答我,走到我身邊,問:“我原以為,知曉子胤離世,你必會痛苦難耐以至自戕,如今看來,是為師多心了,葵兒非自戕的女子,實為自強者。”
我苦笑著,回道:“我若再怎麼著,哥哥的後世豈非無人打理,王爺王妃又將置於何地?死者已矣,生者當好生為他們送完這最後一程。”
師傅輕輕拍著我的腦袋,細聲安慰我:“難為你了。”
“師傅,有件心事,我一直想不通透,想向師傅求解一二。”
師傅問姑姑要了個蒲墊,在我身旁端坐下來:“你且說來。”
“往常家,我倒時時夢到哥哥,隻奇的是,自哥哥去了,他便再未入過我的夢境,不知這是為何。”
“子胤本是天上的神仙,下得凡塵一趟,體會人間之苦,現下他已體會明白,自然歸位,不得再留戀凡間,你又如何能夢到呢?”
“真的麼?哥哥真的是天上的神仙麼?”
師傅摸著我的頭,問我:“當日子胤領命去往淮北鎮寇,四下皆傳他遭暗手,是誰告訴你,子胤無恙的?”
“是師傅。”
“這便是了,師傅何曾欺瞞過你。”
我起身走到窗前,將窗葉推開,入秋了,月盤也越發圓了。
“大哥哥你當真回天上了麼?不知你在天上做的什麼仙官?可是也如凡間這般尊貴?”
師傅從身後環住我,輕輕將下巴放在我的頭頂:“子胤在天上的階品可不得了,比凡間尊貴了十倍不止呢。”
“那我這般說話,他可能聽見?”
師傅稍稍撇了下眼眉,這是我第一次見他臉上現出如此俏皮的表情。
“不然葵兒試試?”
“我不。”
看師傅這樣子,就是在捉弄我,不過師傅的話,我聽進心裏了。
哥哥原來是天上的神仙,還比在人間尊貴,這般想來,他去了天上的日子,必定比在人間舒逸許多。
“隻盼大哥哥,不要再喜歡上葵兒罷。”
師傅問:“為什麼?”
“大哥哥隻因喜歡我,才落得如此下場,可見我是個妖怪不假,誰若喜歡我,都不會得善果。”
“可是,”師傅側下頭來,唇靠在我的臉頰旁,“我也喜歡葵兒。”
我本想說“我喜歡師傅”,可轉過頭,正正撞上師傅的唇。
話是說不出口了,兩相繾綣時,我忽然想到什麼了,猛地從師傅懷中掙脫出來:“不,不是,不是這樣……
“葵兒怎麼了?”師傅似乎沒料到我突然的劇烈反應。
“我已同二皇子的定親,不可同師傅,不可……”
“你當真要嫁他?”
“當真。”
“子胤已亡故,你實在不必如此。”
我何曾不知。
這些日子來,姑姑時時在我耳邊叨念,國勢漸若,父皇的身子也日漸凋殘,不過是靠著太醫院的回春藥丸撐著,說不準什麼時候便撐不住了。
父皇曾出過五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活至成年。
有的尚在繈褓便遭意外夭折,有的是還在腹中才剛成型,因著妃子們或誤食禁物、或宮人伺候不周摔傷導致的小產而亡。
隻有一位哥哥,好容易長到十二歲,不想竟害了天花,太醫院的醫臣們拚命診治了兩個月,終究還是回天無力。
這五個皇子,無一個是母後所出。
朝中已有傳聞,父皇有意將皇位傳給他的三弟弟,也就是我的三皇叔。
南安王一族並非皇室嫡脈,正經算來,哥哥同我也並無一絲血親,早年若非戰功彪炳,也到不得封王的地步。
這位三皇叔向來不喜朝政,隻一味喜歡打獵射獸,若將江山交付到他手中,遲早保不住。
眼下,外有胡族虎視眈眈,內有郡主藩王蠢蠢欲動,而樓蘭國在西域是首國,若能與其結親,自然外邦之患便可稍稍得緩一二。
我對此並不十分上心,然從姑姑口中,我似乎得曉一事:若我拒絕嫁去樓蘭,必定加速山河破碎、朝綱崩塌。
自出生以來,我便被冠以“為禍家國”之名,我不想在哥哥離世後,他守護的江山,如此疾速地破碎瓦解。
我想,若自己能稍微拯救這個國家分毫,也不枉哥哥活著時,疼愛我一場了。
師傅聽了我這些話,久久不曾言語。
待到月落西樓,他才輕輕道出一句:“輪回……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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