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邂逅(六)

章節字數:3108  更新時間:20-02-26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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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老伯確實不是個老人。

    薄如蟬翼的麵具撕掉後,露出的是一張明顯不過隻有三十幾歲的臉。骨骼雖是明確,五官也很清晰,但大半張臉都生著一塊青黑色的猙獰胎記,將好端端的一張臉硬是變成了醜陋嚇人。

    白染沉默許久後,終是歎了口氣:“他是?”

    “那壯妞的哥哥。”

    “這麼說……”

    所謂的受傷也是騙人的吧。

    魏燃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突然起身奪過白染手中的果子塞入了他的口中。

    先時看魏燃吃起來明明是脆生生的果子,落入白染口中卻變成了一灘甘甜的汁液。汁液順著舌尖滋潤心窩,讓白染有些酸澀難受的心莫名好受了很多。

    魏燃這才隨手丟掉了手中的核:“這兩隻小狼常年在周邊的幾處鎮郊遊蕩,那壯妞的易容之術也確實不錯,再加上他們一直都謹慎的將獵物圈定在落單的行人身上,所以這麼多年下來獵物雖然吃了不少,卻一直沒被人逮到。

    小郎君你也是趕巧了,他們前天才剛回到聶家村,昨個兒不過是外出踩點而已,居然就碰見了你。

    原本獵物來的突然,倉促之下,他們的偽裝其實存了諸多破綻,比如那小公狼腳上的傷做的並不完美。換個稍微警醒點兒的人都會選擇檢查一下,可你偏偏就毫不懷疑的相信了。

    換句話說,若是為夫來的稍晚點,娘子你可真就被人生吞了。”

    俊美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後怕。

    白染卻敏銳的捕捉到了那抹後怕背後的有恃無恐,不禁靈光一閃:“你是在什麼時候找到我的?”

    “……在你封了五感之後啊。”

    魏燃一臉誠摯。

    不然還能怎麼說?說從這兩隻小狼盯上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到了,隻是那會兒他的意識還沒有完全蘇醒,所以一直都在以紫煙之身作壁上觀的眼瞅著自家娘子被別的女人壓在身下?

    不合適,不合適。

    “為夫現在好奇的是,”魏燃冷靜的轉移了話題:“作為一隻僥幸從狼口脫險的小綿羊,麵對的又是惡貫滿盈的羊皮狼,娘子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呢?”

    “……”白染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默然望著被夢魘住了的聶家兄妹,沉吟半晌,還是搖了搖頭:“算了。”

    他不知道這兩兄妹在做著什麼樣的夢,也不知道魏燃口中的“老朋友”是誰,可看著兩人滿臉驚恐的絕望模樣,白染就不禁想起了陷入夢中的自己。加之他也並未受到什麼傷害,倒不如得饒人處且饒人。

    魏燃潑墨的眸卻閃過了一抹璀璨火色:“小郎君果然單純又善良,隻是赫蘿給你看的那些書冊看來還是不夠深刻,沒能讓你清楚的認識到如今這世道,善良的人往往活不長。”

    邊說著,邊抬腳在椅子腿兒上“咚咚”的敲了兩下:“話說第一次走進這木屋時,小郎君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白染蹙眉瞥了眼魏燃剛剛敲過的地方:“你指的是這些焦痕?”

    這屋裏的所有門窗桌椅幾乎都帶著入骨的焦痕,這是白染早就發現了的。隻是初時雖曾留意但卻並未在意,如今聽魏燃問起,便知這其中怕是又有故事。

    魏燃頷首:“你可知這些焦痕是如何來的?”

    不等白染開口便又自顧自的開口,並在同時推出了手邊的第一隻酒杯:“其實聶家村的人沒有走也沒有散,而是被村裏的一對兄妹毒殺了。不過這故事說來實在冗長,所以若是信得過我,小郎君不妨喝了這杯酒自己看吧。”

    被推出的酒杯潔白如雪,無暇如傾世美玉,其中盛著的酒水卻渾濁不堪,縈縈縷縷,似釀著前塵過往。

    白染微微一愣便明白了魏燃竟是早有準備,可到底還是對聶家兄妹的故事有所好奇,再加上對魏燃的無端信任,故而略一遲疑,還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濁酒入口立時化作了一股強烈的酸苦,逼迫得白染不禁闔起了眼眸。

    待雙眼重新睜開時,四周卻已沒了魏燃的身影,也沒了那間焦黑小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地,一圈圍籬,還有一個在結冰的河裏洗著衣服的小姑娘……

    聶曉柔四五歲的時候,個子就已經有五尺高,加上樣貌醜陋、身形魁梧,所以從小就是其他孩子眼中的怪物。

    他們打她、罵她、笑話她,就連爹娘都嫌棄她,嫌棄她能吃,嫌棄她以後很可能換不了嫁妝錢。

    為了討好他們,聶曉柔隻能拚命的努力,努力的幫爹爹上山砍柴,努力的幫娘親洗衣煮飯,努力的幫其他孩子摘落在樹枝上的風箏、撿掉進泥坑裏的沙包……

    可這些努力並沒有讓她的生活好過一點兒,反而被所有人當成了理所應當。愈是討好,他們便愈是過分。

    唯一對她好的就隻有哥哥聶大壯而已。

    可笑哥哥妹妹的模樣正好顛倒:妹妹聶曉柔壯碩無比,哥哥聶大壯卻瘦小如猴。

    瘦小的哥哥雖是爹娘的心頭肉,可因臉上那醜陋的胎記,在村子裏仍是難逃被其他孩子捉弄的命運。

    仇恨的種子便是在那時埋下的。

    好在那時生活雖苦,可到底還懷揣著希望,聶曉柔的希望是聶大壯,聶大壯的希望是爹和娘。

    直到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聶大壯九歲,聶曉柔七歲,他們的爹娘卻被山賊殺害了,化作了山頭的一包枯墳,化作了荒野的一塊碑。

    聶大壯的希望沒了,聶曉柔也跟著墜入了深淵。

    於是仇恨的種子發芽了,並在八年後聶曉柔十五歲及笄那天,結作了一包要命的毒和一場滔天的火……

    “小郎君是心有不忍了?”

    清朗的聲音突兀的響起,驚退了白染口中酸苦和眼前過往。

    從聶曉柔記憶中抽離出來的他看著手中空空的酒杯,良久之後歎了口氣:他們終究也算是情有可原……

    “那不如再嚐嚐這杯。”

    魏燃並未辯駁,隻微笑著推出了第二杯酒。

    不同於之前那杯濁酒,這是一杯極為清澈的酒,酒水通透如山間清泉,漾著圈圈喜人的光。就連白染原本有些沉鬱的心情都在那清澈的酒光中好了許多。於是微微舒了口氣,擱杯換盞,飲下了這杯清酒。

    酒水入口是喜人的醇香,四下卻變成了一片濃重的黑。隻是隨著口中醇香蔓延,黑暗中悄然多了許久白色光點,並相繼幻化成了一道道人影,伴著一句句短暫卻溫暖的話音:

    “大壯啊,二嬸家今年的收成也不好,就省出這點兒東西來,你們可別嫌棄。”

    “曉柔啊,我家那小子渾的很,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下次他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保準狠狠地揍他一頓。”

    “曉柔,聽說我家那小兔崽子又讓你幫他撿沙包了,衣服都濕透了吧?這會兒天冷,衣服不好幹,嬸子就用你叔的幾件舊衣服給你縫了件新衣裳,還在裏麵給你加了點棉絮。樣子雖然不好看,但大小合適,穿著也暖和。”

    “大壯、曉柔,過年了!我們幾家一起給你們湊了盤餃子,趕快趁熱吃了吧。”

    ……

    溫暖的話音、和善的笑意,白染眼角微濕,一時竟分不清先前的惡意與此刻的善意到底孰真孰假。

    魏燃體貼的從白染手中接過了酒杯:“先前那杯濁酒是以聶曉柔的記憶所釀,那記憶中除了聶大壯,餘下的似乎全都是惡意。可他們爹娘去世那年,他們才不過是兩個丁點兒大的小屁孩兒而已,那聶曉柔又格外能吃,若無村裏人的接濟,就算他們兄妹再能幹又如何能健健康康的活到給別人下毒的那天?

    所以惡意也是真,善意也是真。她隻是被仇恨的黑霧蒙了眼,看不到身邊的光而已。”

    可惜了,明明用來釀造這杯清酒的也是她的記憶。

    一哂之後,魏燃推出了手邊最後一杯酒:“這杯有點嗆,你且悠著點兒。”

    瓷白酒杯中換成了一種血色的酒,酒色妖豔,像是夕陽映在河麵,又像染了滿塘的血。

    白染長歎一口氣,平複心情後,卻未急著端起這第三杯酒:若是濁酒色濁,入口便作悲苦;清酒色清,入口便作馨睦。那這最後一杯酒是否也會與它的顏色一樣,入口化作滿目腥紅雨?

    心中其實已有答案。

    可先前魏燃問的那個問題也許隻有在飲了這杯酒後,他才能給出最後的回答。所以沉吟半晌,終是將其飲下。

    不想這一次酒水入口,出現在白染麵前的卻是一片枯黃的山林,還有一個陌生的佩劍少年。

    少年約莫十六七歲,一身勁裝幹淨利落,麵容雖然青澀但卻神采飛揚,雙眸更是熠熠生輝,滿含了對未來的無限期望。

    隻是白染的視角卻有些古怪,鬼祟的好像是躲在林木之後窺伺的野獸。

    正不解時,忽聞遠處響起了幾聲虛弱的呼救。

    白染陡然意識到了什麼,急切的欲上前提醒少年千萬別去。

    可明明心中焦急萬般,身子卻無法挪動分毫,反而懷著一種不屬於他的期待目視著少年吐掉了口中銜著的草葉,凝神辨明方向後,朝呼救聲傳來的方向飛快地趕去。

    心底又升起了一股不屬於他的竊喜。不受控的身體也隨之動了起來,一路遠遠尾隨在少年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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