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25 更新時間:20-04-14 15:03
渾渾噩噩地下了朝,他再也顧不了儀容,往春秋殿裏拔足狂奔。不上朝,是在春秋殿裏等他嗎?等著他,跟他說他想明白了,他辭官還朝給他,是嗎?
殿裏空無一人,除了打掃伺候的宮人,並無晏承浚的身影。他跑了一圈,衣衫淩亂,氣喘籲籲。從剛才隱隱帶著希冀,到現在茫然無措。身後跟著他跑了許久的福寧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終是從袖中抽出一封信和一個錦盒。牧之看著他,本想發火,可看福寧冷淡的神色,那一絲火星如被一盆冷水當頭而下,澆得他連一絲熱氣都無。
哆嗦著打開信,上麵鋒利霸道的筆觸那樣熟悉。
“吾愛牧之,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約已經在去往殷州的路上。兩國戰事凶險,不能再耽擱半分。我也曾想過讓順國就這樣大廈傾頹,可我不忍。此去凶險萬分,即便是我也不敢說萬無一失,可如果真有什麼業果,那也是我應得的。你我之間走至絕境,皆是我種下的因,結的果,自有我來嚐。話雖如此,但有些事我仍要向你解釋,蓉妃小產一事,與我無關。當日我承認,不過是一時生氣。背後主使我已查清,是嫣柔所為。信與不信,全在你心。阮氏一族並未為奴為ji,可他們對我威脅太大,我隻能將他們送往邊境山林,現如今阮氏一族已在那裏安家。下麵的事,是我拜托你的,你若實在厭煩,便可不必放在心上。第一件事,是你,我傷你逼你,是我瘋魔了,可我不後悔,能與你這樣夫妻般度過兩年時日,即便戰死我也甘願,隻是以後我若不在,你要照顧好自己,咳疾易反複,你要在意自己的健康。第二件事,便是晏府的管家,我已經遣散了下人,可管家一家不願離開,我知道此次一去,凶多吉少,如我有事,還請陛下能對他們照拂一二。我的阿曌,你曾說人間星河若我不在,風花雪月皆無趣味,不知你現在是否還這樣想。我錯了太多,隻有替你死守這片江山,才能減輕一絲愧疚。願你餘生平安喜樂,所愛皆常伴身旁。罪臣晏承浚落筆。”
牧之捏著這封信,渾身發抖。與其說是告別信,不如說是絕筆信,他是抱著“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決絕才這樣交代後事。牧之一口氣看完,差點憋得喘不上氣,丟了信,打開那個錦盒。錦盒樸素,沒什麼裝飾,內裏墊了絲絨,上麵安靜躺著兩塊玉牌,玉牌上的裂紋清晰可見,有些地方的缺損太細,已經無法填補的完好無缺。這兩個殘破的玉牌終於刺到了牧之掩藏的傷口,他大喘了一口氣,眼淚落了下來。
當日晏承浚說“恩義已斷”的冷情還曆曆在目,牧之一怒之下摔了的龍鳳雙牌,竟不知什麼時候被他撿去修補。
牧之捏著錦盒和信,心口細細密密的泛起疼。他喘了口氣想緩解這一陣高過一陣的痛感,腦子裏紛紛擾擾,走馬燈似的掠過這兩年多兩人相處的情景。他想到晏承浚前幾個月一直都在強迫他多吃東西,多進補,當時他憤恨又厭惡,作為皇帝被人逼迫著做各種他討厭的事情,惡毒的念頭也不是沒有過,心底裏的殺意也總是時不時就探出頭。他又想到自己大腿根被晏承浚燙上的那個“晏”字,當傷口漸漸消腫結疤看清楚那裏的字時,他恨不得拿刀將那塊肉剜下來。還有昨天晏承浚在湖心亭抱著他的時候,想跟他說什麼?說信上的這些話嗎?
晏承浚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去見自己的?又是什麼樣的心情,讓他在這幾個月逼著自己調理身體?他在自己身上留下這個抹不去的印記的時候,就已經在策劃著離開了嗎?
牧之淚如雨下,哭得安靜絕望。
“朕要見軍機部的冷天青。”他啞著嗓子吩咐福寧。
什麼嫣柔什麼蓉妃,他沒有精力再去糾結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真相很重要,可了解兩國如今的戰事情況更重要。
剛散了早朝,冷天青還沒走出正武門就被宮內的一道口諭喊了回去。他心知肚明是什麼事,晏承浚走之前已經交代過他,讓他實話實說。他歎了口氣,知道躲不過,隻能領旨往回走。議政廳裏,皇帝麵色蒼白,眼角通紅,細長的手指捏著兩塊玉牌,指節用力到發白。冷天青行了禮,不敢細細打量皇帝,低頭站在下首。
“說吧,戰事如今怎樣。”
冷汗自額頭冒出,一刻不停,等從議政廳裏出來,冷天青才驚覺自己後背衣衫盡濕,夏日的暖風吹拂而過,卻帶起他一陣戰栗。冷家與晏家關係頗好,算是世交,他被打發進軍中磨練的時候,曾在邊軍大營待過兩年,晏承浚與他也算是舊相識了。後來晏承浚掌權,兩年內就將他帶進了軍政部,提拔他做了三品。他不知道皇帝重新臨政對他和冷家而言是福是禍,隻能相信晏承浚臨走前的那句話“隻要將你所知盡數告知陛下,他是不會為難你的”。
但願吧。冷天青搖頭。他想不明白晏承浚在京城待得好好兒的,幹嘛想不開又回去血腥殘酷的戰場。
薑舒到春秋殿沒有找到牧之,按宮人說的轉去了湖心亭。六角亭四麵掛了薄紗遮蔽那毒辣辣的太陽,裏麵放了一個冰鑒,較之外麵涼快不少。牧之看著水天一色的湖麵不知在想些什麼,連薑舒來了也沒發現。
“他走了?”薑舒挺開心的,他早就看不慣晏承浚的所作所為,欺人太甚。
牧之動了動眼珠子,整個人如同年久失修、關節僵硬的木偶。薑舒被他慘白的臉色和慘烈的神態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他走之前還欺負你了?”
“我以為……我會好過了。”牧之氣若遊絲,幹裂的唇向下彎了一點兒、又彎了一點兒。
薑舒看他神色太過絕望哀切,心裏被油煎了似的,但又不舍得怪他,隻能把人拉到圓凳上坐下,遞了杯茶水給他。明明是燥熱的盛夏,可牧之雙手冷得像一塊冰。牧之緊緊握著茶水,貼向自己的胸口,似乎可以借著水溫,熨燙一下自己被泡進寒潭裏的軀體。
“當初趕他走的時候,我以為,隻要分開,就皆大歡喜了。”這話輕飄飄的,似是說給薑舒,又似說給自己,“他在報複我當初趕他嗎?所以借著報效家國的名頭一走了之,甚至願意戰死沙場,來報複我?”
暖風帶起紗簾,送來陣陣荷香,四周蟬鳴聲聲,一切都生機勃勃。除了眼前的人。薑舒看著他,如同第一次見麵時那樣,透過一層薄紗看著他模糊不清的麵容,感覺眼前人好似要羽化成仙,他拚盡全力也隻能觸碰到他的一片衣角。
薑舒頹然。如果喜愛要分先來後到,那他已經一敗塗地。
邊境戰事的戰報送得更頻繁,牧之寢食不安夜不能寐,睜眼閉眼都是一封封的密信。
“殷州霞城虞城攻防,焦灼。”
“霞城破,退守虞城。”
“虞城破,退守安華鎮。”
“安華鎮死守,死傷兩成。”
牧之每夜每夜,指尖撫摸著腿根處的那個“晏”字,顫抖不停的心才能得到一絲絲慰藉。這是晏承浚離開以後留給他唯一的東西。當時他萬分惱怒,如今才知道,被他在身體上留下一個屬於他的東西,對現在的牧之而言猶如絕境裏唯一的光。
心好似被放在油鍋裏慢慢升溫熬煮,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長再拉長,牧之在京城日夜憂慮,心焦如焚。寶香閣又重新打開了門,每日焚香祈禱,卻並沒有帶來半點慰藉。邊境的戰事衝淡了帝君重新臨朝的喜悅,主和派和主戰派每日在朝堂上由互相擠兌,變成了相互揭老底的撕咬。
牧之被他們吵得頭疼,腦仁兒像被人抓手裏揉來捏去,多日的焦急等待讓他食不知味,嘴角起了一個好大的燎泡。
“夠了!”他怒喝,不小心扯到了唇角的火泡,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吵了這麼多天一個能用的法子都沒有!”
“陛下,晏大人原先就是戍守邊境,又是晏家軍的主帥,他熟悉邊境事務尚且打得這般艱難,如果這樣拖下去,對於我們來說隻會損傷國運,不如早早談和……”
“放你娘的屁!”一旁的戎毅打斷了這個文臣的話,大馬金刀地站出來,“陛下!臣早年隨晏家軍以及晏……晏氏長子一起和鹿泜國打過大大小小數十戰,鹿泜國現在勇猛無敵,皆是有那陸燃坐鎮,如果能取陸燃首級,此戰必不戰而勝!臣自請,入敵軍大營,將陸燃的項上人頭取下!”
牧之皺眉聽了半晌,也就戎毅的這番話還算有點邏輯,隻是深入敵營取主帥的首級哪有這麼容易?如果能辦到的話,晏承浚何必在殷州苦苦支撐?
這一夜,陪著牧之徹夜無眠的除了天空上的繁星殘月,便是大殿裏滴答的更漏聲。他在心裏反複地推演,反複地盤算,將計劃裏的每一步都細細考量,推翻重來,又推翻,直至天光大亮。他緩緩抬眼,麵前零落一地的紙張和兵書靜靜躺著,晨曦透過窗棱撒在他清瘦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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