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十二

章節字數:8212  更新時間:20-07-11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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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周老大一聽王幺伯給他上綱上線了,馬上就老實起來,沒了聲氣。王幺伯像還沒有出夠氣,借事出徐州,轉身看到在另一邊幹活路的幾個四類管製分子,又黑起臉開始訓起他們:“你們一個個也都給老子聽好了,現在是啥子年代,”四人幫”都被打倒了,華主席和黨中央正在講撥亂反正統一思想。你們四類管製分子不要聽他狗日的周老大幾個亂說一氣,就以為有啥子風吹草動了,就可以蠢蠢欲動地想翻天了!你們一個個的案子永遠都是鐵定的,休想翻案,枉想翻身!”

    方鵬飛還是第一次看到王幺伯這麼彪悍蠻橫,威風凜凜,罵起人來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句句斬釘截鐵,一下子就把整個在田壩裏頭的人全都鎮住了。剛才還好熱鬧的田壩裏頭頓時清風啞靜,所有人都趕緊摸到自己手上的活路,一個個都老老實實了。那些原本就老實巴交的四類管製分子,也都冤枉跟到挨了一通罵,顯得更加老實可憐。看到整個田壩裏頭鴉雀無聲,沒有哪個再敢吭聲一下,這倒叫站在田坎上的王幺伯多少有點尷尬和不自在,仿佛是農業學大寨活動一下子就沒有了一絲聲勢,他這個大隊書記還找不到下台的地方。還是周隊長靈光,趕緊丟下手頭的活路跳上田坎,走到王幺伯跟前,王幺伯算是找到了下台的梯子,掏出煙來遞給周隊長一支,並對周隊長說:“你們生產隊也太缺乏政治教育了,你以後不光要抓生產,還是要抓點生產隊的政治學習,不然奇談怪論一啪啦!還有你們的進度不要老是這麼慢騰騰的,你給我抓緊一點進度好不好。我剛從公社開會回來,現在上麵催的緊,你們今天必須把這塊田弄完了才準收工,還不曉得哪天公社就要下來檢查呢,真是麻煩死人了!好了,我再去四隊那邊看看,你抓點緊啊……”

    王幺伯剛走遠,周隊長轉身就給周老大吼起:“老大你吃飽啦!想惹事啊?你說啥子不好,硬是嘴賤得很!”周老大還嘴嚼,說:“我又沒有說啥子呢,這都是事實嘛,新田坎關不住水哪個都曉得,他姓王也是老把式了,他未必還不曉得?他剛才不是說在公社開會得嘛,各人挨了刮,按到老子們發錘子神經!”周隊長見周老大還不罷休,把鋤頭往地頭一杵,跟周老大毛起說:“你還敢說你沒有說啥子,剛才大家都聽到的哈,我看你龜兒子的是活膩了,一貫吊起你那個屁嘴說順口了,自己都不曉得個所以然了!人家王幺伯今天是打了你的讓手,真要是整你龜兒子一個典型,就憑你剛才說那些話,還真是王幺伯說的那樣,要說你有好反動你就有好反動,還不曉得個好歹……”

    在一邊的鍾會計趕緊打圓場,說:“好了好了,二天周老大你也注意點,你說啥子不可以嘛,就像上次你說老子那些都莫來頭,大不了我們打一架就算了。你少扯點剛才王幺伯說的那些政治上的東西,政治你又球不懂,政治就是不能跟上頭唱反調,你天天沒有聽廣播啊?上頭天天都在喊農業學大寨,要實現”四個現代化”,現在全黨全軍全國人民都在學,都在搞”四化”,就你龜兒子木戳戳地不學就算了,還假老練的說啥子上頭瞎指揮,我看你才瞎了眼嘞……”“管你龜兒子屁事!”周老大還不服氣。鍾會計也不發火,站在一邊的“國舅”說:“老子剛才就在想,老子那陣就跟他娃剛才一樣,哦喲,凶得很哦,人家都悄悄咪咪的,就老子一個人敢跟領導來起,結果被選上當了右派分子。老子現在看到他這樣子才曉得當年老子有好”自告奮勇”遭了的。”鍾會計在一旁笑起說:“言之有理,他沒有遭過,弄不懂這些。”

    其實,周隊長心裏有他自己的算盤,既然農業學大寨勢不可擋,上麵布置了條田機耕現代化改造工作,大勢所趨哪個敢怠慢,何不趁著改造條田的機會把後麵要種菜籽和點麥子的地全都翻整一遍呢。這樣做確實即能應付上麵學大寨搞“四個現代化”的要求,又不耽誤以後的小春活路,也算是兩相不誤的事情,隻是肯定要影響一些學大寨改造條田的進度。王幺伯也是種田的老把式,早看出來周隊長的心思,少不了嘴上要批評周隊長幾句,隻是不說穿心裏著急。接下來的小春活路,雖說是稀稀鬆鬆,但還是長麻吊線,栽完菜籽點麥子,然後就是沒完沒了的給菜籽和麥子澆水施肥,一直忙到了冬月初。

    十月底方鵬飛收到家裏的一封信,媽媽在信上告訴他一個重大消息,國家恢複終止了十年的高考,要他馬上到公社打聽有關參加高考的事情,切記不要漏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方鵬飛不敢耽誤,第二天就趕到公社知青辦,看到知青辦早被人圍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根本就擠不攏去。一打聽都說是有這個事情,但公社一級還沒有接到具體的通知和指示,叫大家回去等待,要參加高考還不是要趕緊複習,跑來跑去都沒有用,還不如回去抓緊時間複習功課,到時候上級通知和指示來了自然要在公社廣播裏說的。方鵬飛想也是這個道理,想自己帶的那些課本還不夠,幹脆到新繁鎮去看看能不能買到。等他趕到新繁鎮新華書店,那些有用的課本早已經被搶空了,隻選了一本高三曆史課本。在東街茶鋪裏遇見劉老二一夥,他們中間有人散布小道消息,說知青不夠兩年的肯定沒有搞。有人反駁說:“亂說的,說是中央有通知說全國範圍內不在有限製。”那人說:“肯定是這樣的,其他地方不曉得,反正成都周圍好多地方都是這樣的,這個絕對是可靠的內部消息,不信你們就看嘛!”

    這個所謂內部消息對方鵬飛的打擊很大,他當然不信,不想再跟劉老二他們一夥多說些啥子,連晌午飯都沒有在新繁鎮吃,就急匆匆地返回到新農堰高坎。第二天收到了媽媽寄來的全套複習資料,方鵬飛來不及欣喜,接連幾天不出工,一頭埋進那些複習資料中。十一月二號,方鵬飛記得清清楚楚,公社廣播裏傳來了關於參加高考的事情,果真和那個內部消息說的一樣,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必須年滿兩年才能被推薦參加全國高考。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叫方鵬飛不能接受,他把那些複習資料摔了一屋子,心急火燎地就往公社跑。到了公社知青辦,看到那裏已經吵翻了天,有人甚至掀翻了知青辦的桌子,公社武裝部長兼知青辦主任肖部長站在花台上,無可奈何的扯起喉嚨在說:“各位同學,這個事情公社沒有辦法跟你們解釋,上麵通知就是這樣說的,具體原因你們就是把我撕來吃了我也給你們說不撐展,我個人想呢,也許我們這裏的條件在咋個都比那些邊遠山區和邊疆好很多,上麵有可能是先考慮那些地方的事情多些,這都是我個人的想法哈……我也有一個跟你們一樣的女兒,我都欲哭無淚……反正就是縣官不如現管……”

    跟肖部長說的一樣,大家都欲哭無淚,但還是有人當場撕心裂肺的痛哭起來,大家憤憤不平,還有人說要去縣裏情願要個說法。肖部長難過的奉勸大家說:“文革十年國家欠的賬太多,還賬也要慢慢的來,你們今年不行就等明年吧,抓緊這一年的時間好好複習準備,機會都是給有準備的人。你們聽話不要亂來,亂來對你們真的沒有啥子好處,高考不行還有招工,還有征兵的機會,到時候我盡量幫你們……”肖部長苦口婆心,情真意切,方鵬飛聽了都不好意去摻和到那些鬧騰中去。

    方鵬飛垂頭喪氣地走出公社大門,在那個古老的花牌坊下麵碰到劉老二一夥,劉老二有些幸災樂禍,說:“那天都跟你說了內部消息你還不信,現在咋個,信了哇?”其中一個女娃子嬌滴滴地伏在劉老二肩膀上,說:“二哥,人家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劉老二搡那女娃子說:“爬開,人家是我哥們兒,你緊到纏到老子才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呢!”那女娃子生氣地甩掉劉老二的肩膀,說:“哪個還稀罕你嗦。”

    劉老二遞給方鵬飛一支煙,說:“我們今年不行明年再說,大不了老子還有其他路子走嘛,人家肖部長也是沒有辦法,就跟他說的一樣,把他撕了還不是那樣,兄弟夥些看開一點。”後來方鵬飛才曉得,在這之前劉老二已經和公社梁書記還有帶隊幹部大吵大鬧了一場,帶隊幹部已經發話,要給他一次記過處分。方鵬飛把這些都寫信跟媽媽說了,媽媽回信中除了氣憤還是氣憤,說你們縣裏咋個就不按中央的通知執行呢?方鵬飛想就跟肖部長說的一樣,縣官不如現管,別無他法。

    反正不能參加高考,方鵬飛很沮喪,心裏落下一塊很大的陰影,叫他一個月都沒有緩過勁來。過了冬月十五,就進入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天天早晨大霧彌漫,霜凝白茫茫的一片,鋪滿了整個新農堰高坎上下的大地。生產隊已經收拾完田間地頭所有的活路歇了工,拿周隊長的話說:“這下就等到開年春暖花開,風調雨順,天老爺賞我們飯吃了!”這個時候算是鄉下最清閑的日子了。日子過得稍微寬鬆一點的人家,都在抓緊時間催肥豬和賣年豬,再用返還的年肉票買豬肉醃製臘肉和香腸,就算日子過得緊巴一點的,也都把原先積攢起來舍不得吃的返還肉票翻了出來準備過年。方鵬飛每天站在高坎邊緣,看見大隊其他生產隊的知青一個個陸陸續續地回城,想自己也差不多該離開新農堰高坎回家過年了。

    前幾天,方鵬飛收到姐姐從雲南寄來的信,姐姐在信上說,他們農場團部已經在她的病退申請報告上簽字蓋章,並且將她的那份申請報告上報到農場師部,現在就等農場師部的最後批準了。姐姐還說他們農場團部政治處給她批了一個月的假期,政治處的熟人還悄悄給姐姐出主意,要姐姐利用這次休假在成都找一家省級醫院,補充一份權威性的病情證明帶回農場團部,團部在馬上給農場師部補上去,這樣農場師部政治部就更沒有可挑剔的了,批複也會快很多。所以,今年春節一定回成都過年,弄一份大醫院的病情證明是件最的大事。姐姐自從去了雲南,這還是第一次要回家,他想姐姐,想回家跟爸爸媽媽和姐姐好好團聚一次。

    第二天,方鵬飛起了個大早,早飯都沒有顧上吃就去周家院子找周隊長請假。周隊長不在家,問周嬸,周嬸拉起長臉說:“上哪裏去了?還不是去幫那個四類管製分子騷貨婆娘賣年豬去了啊。”方鵬飛瓜戳戳地還沒有反應過來,問周嬸說:“你說的是哪個四類管製分子婆娘,還能勞駕得動周隊長親自去啊?”周嬸看了他一眼,說:“你是故意給我裝怪還是真的不曉得嗦?高坎上還有哪個四類管製分子婆娘嘛?”方鵬飛這才反應過來,不敢再跟周嬸多說,站在那裏發呆。他對周嬸惡語相向倒沒有啥子,早都已經習慣了,隻是有些猶豫要不要去三嬸家找周隊長說請假的事情。周嬸看他發呆的樣子,又對他說:“你咋個還不趕緊攆起去呢?人家鍾會計一聽到說不用哪個請就腳跟腳地攆過去了,你咋個不趕緊攆過去粘點騷呢!”周嬸說話實在太難聽了,方鵬飛心裏窩上了火,好想跟她打燃火。但他馬上冷靜了下來,心想:“你龜兒子婆娘還不要激老子,老子今天就去又咋個呢!”

    方鵬飛到新農堰高坎插隊落戶已經大半年,真還從來沒有敢去過三嬸家,一是真沒有機會和借口,二是他沒有那個膽量去蹚一腳渾水。心癢肺咬的想這還正好是個借口和機會呢,現在去三嬸家找周隊長請假正好堂堂正正。於是,他轉身急匆匆出了周家大院,繞了一圈回到曬壩,再穿過林盤來到了三嬸家門口。

    三嬸家那扇小門是敞開的,門口停一架雞公車。方鵬飛向敞開的小門裏探了探,屋裏有些昏暗,沒人,隻是聽見裏麵有豬在嚎叫。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三嬸的身影在屋裏晃了一下,她也看見了方鵬飛。對方鵬飛的莫名造訪三嬸很驚訝,她連忙招呼他說:“有事哇?”方鵬飛捏生生地問三嬸說:“周隊長在你這裏哇?我找他說點事情。”三嬸熱情地說:“在在在,你進來嘛,你還真是稀客呢……”三嬸說話的聲音真好聽,輕柔自然,熱情大方,人漂亮周正固然不說,笑容親切,和藹可親。方鵬飛心裏對她的好感油然而生,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說真的,之前方鵬飛還從來沒有跟三嬸直接說上過話,也從來沒有跟她正兒八經照過麵,更不要說有過啥子相處。方鵬飛也衝三嬸回著笑臉,說:“那……我就進來了哈。”三嬸客氣地說:“進來就進來嘛,看你還生疏得很,這麼講理。你進來看了不要笑哈,屋裏亂得很,你隨便坐嘛。周隊長他們正在幫到我捆豬,馬上就完了,你先進來歇到喝口水。”

    方鵬飛進到屋裏,三嬸把他引進了裏麵一間灶房,忙著給他倒了一碗水。方鵬飛一直悄悄地盯著三嬸,想再仔細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有多漂亮。三嬸衣著樸素大方,並且體貼舒展,人確實漂亮和誘人。她的漂亮是屬於那種天生麗質和靈性聰慧,有那種不經意間就會自然顯露女人的溫順和陰柔氣度,沒有一絲的矯揉造作和搔頭弄姿。當三嬸轉過身來的時,方鵬飛趕緊收回目光,看到她手上拿一隻一般鄉下人家都沒有的大暖瓶,故作正經地接過三嬸遞給他的那碗水,客氣說:“謝謝。”三嬸笑起說:“謝啥子哦,天冷喝口熱水,你坐嘛。”方鵬飛環顧四周,灶房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感覺她家和其他人家的髒亂樣子有天壤之別。三嬸依然衝他一笑,說:“鄉下人家就是這樣的,不比你們城裏人愛幹淨,你先坐嘛,我去後麵搭把手。”

    三嬸說完往後麵去了,留下方鵬飛一個人在灶房裏。因為沒有吃早飯,方鵬飛喝了兩口燙水,馬上感到一身舒服,起身把那隻碗放回到灶台上。他剛才已經注意到,三嬸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笑容是坦然的,而且很謙遜客氣,沒有做作和勉強,是發自內心的自然和與生俱來的親切感。他好奇地打量著三嬸的家,剛才進門的那間偏房裏放著一些幹活用的家什,兩床曬席靠牆立著,顯得有些空蕩,向林盤敞開的小門外幾步就是竹壟,光線被遮擋地嚴嚴實實。過來中間的灶房,靠裏邊牆正中是大中小三連鍋的灶台,灶台左邊靠牆放著一個大碗櫃,碗櫃上有菜板筲箕等做飯用的家什,灶台右邊靠牆砌了一圈半截的柴草間,裏麵的柴草碼放的整整齊齊,柴草間外麵坎子上放了一塊長木板,坐在上麵正好燒火,灶房中間有一張方桌和兩個長凳,灶房右邊靠外有一扇門,往裏去就是三嬸家的寢室。一通三間歸置的幹淨清爽,給人一種更顯寬敞的感受。正對灶台一方有一扇雙開門,這扇門原先應該是對著院壩的,門外屋簷兩三尺遠就是一堵牆壁,想必這就是人家說的嚴二叔砌的那堵牆。這樣看來,三嬸家的灶房原先應該是一間堂屋,現在的外間偏房和裏屋寢室都是偏房。

    方鵬飛聽見周隊長和鍾會計在屋子後麵的豬圈裏大聲罵豬:“狗日的要死了還不老實嗦!”豬嗷嗷地驚叫喚。他剛才看見三嬸從灶房那個雙扇門出去,再順著門外屋簷和那堵牆之間形成的通道往後麵去的。方鵬飛又轉到灶房和外間偏房的那扇門邊,這次才看清楚外間偏房靠裏的牆角處放著一個大木黃桶,大木黃桶有齊人腰高,裏麵要蹲下一個人應該綽綽有餘。大木黃桶是鄉下農戶家裏很普通的家什,家家戶戶必備,用來儲藏穀物之類,也不怕耗子禍害。方鵬飛猜想三嬸家這隻大木黃桶,應該就是那個弄出人命的大木黃桶,這間現在向林盤敞開門的偏房,原來會不會就是三嬸家的寢室?因為一般出過人命的房子是不會再住人了,要真是的話,看來當時那個倒黴的夥子真是沒有地方可藏了,死在裏麵改變了三嬸整個家的命運。新農堰高坎信風水的人不都說這林盤裏陰冷避風,開門陽氣不足,少了大風刮來財運,多了寒邪入體的煞氣,三嬸開這扇向林盤開的門,不是不信這些,實在是沒有別的出路了……

    “找我有啥子事情,我正忙到呢,快說……”周隊長說著話從那個通道走進灶房,把想入非非的方鵬飛嚇了一跳,鍾會計和三嬸也跟了進來。三嬸一邊說著感謝周隊長和鍾會計的話,一邊拿出一盒煙來招待大家,順手也遞給方鵬飛一支煙,方鵬飛趕緊說:“我不會這個。”周隊長一邊抽煙一邊說:“有啥子事情快說,我們還要趕到新繁鎮去幫三嬸賣年豬呢。”方鵬飛趕緊說:“我找你請假回家過年。”周隊長上下看了他一眼,說:“你走啥子哦,隊裏還有事情要給你安排呢。再說了,你要請假也不是在我這裏,要大隊王幺伯同意了才可以。”方鵬飛好生奇怪,趕緊問周隊長說:“往回我不都是跟你說的嘛,王幺伯又不管我請假的啥子事情呢?他管的是……”方鵬飛差點當著三嬸的麵說漏嘴。周隊長不耐煩地說:“那我現在就正式跟你說,我不準你的假!好了好了,我們還要忙到去新繁鎮,晚上吃過夜飯到大公倉房裏來開會你就曉得了,隊上要說做塘秧的事情,你不準走哈!”鍾會計一邊打圓場說:“不說了不說了,我們現在要趕緊走,不然來不贏了。”方鵬飛著急地說:“我咋個不說呢,其他生產隊的知青都走完了……”鍾會計堵他的嘴說:“你娃攤上安逸的事情了,還請啥子假哦!快回去了,晚上開會說。”

    周隊長和鍾會計抽完煙,把方鵬飛晾在一邊不理,轉身又去後麵豬圈去抬豬。三嬸等他們出了灶房,小聲對他說:“你就聽周老十的嘛……他不會整你冤枉的。”方鵬飛心裏沒有想明白,其他生產隊的知青都走了,為啥子不準自己的假呢?還啥子生產隊要做塘秧,關自己哪門子事?他站在那裏發木,看到周隊長和鍾會計從後麵抬了兩頭年豬出來,又把那兩隻年豬摁在雞公車架子的兩邊捆好,做好了要出發的準備。方鵬飛見沒有人再理他,心裏很不安逸,站在那裏不動。鍾會計催他說:“你還站在這裏幹啥子呢,耍賴嗦?我們要走了。”

    方鵬飛這才意識到自己賴在這裏不合適,心裏就是氣不過,三嬸過來跟他說:“沒得啥子,到時候耽誤不到你回家過年的。”看到他們都急到要去賣年豬,方鵬飛也不好再說啥子,隻好從三嬸家裏出來往回走,心情低落到一塌糊塗。他想晚上再說就晚上說,生產隊做啥子塘秧管老子屁事,姐姐好不容易才從雲南回來一趟,就是生產隊不準自己的假也必須走。還怪球的很!老子又不是啥子四類管製分子,回家過個年還要大隊王幺伯同意,反正老子明天必須回成都!

    方鵬飛看著周隊長推著雞公車和三嬸鍾會計一起從曬壩下高坎去的豁口處下了高坎,沿著那條通往公社和新繁鎮的機耕小道匆匆而去,承載著兩隻年豬的雞公車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鍾會計在雞公車前麵拉著纖繩走的飛快,三嬸跟在後麵幾乎小跑。他心想周隊長和鍾會計這麼上心地幫三嬸做事有點反常,再咋個說他們也是生產隊的幹部,雖說以往對三嬸也沒有咋個起,總的說來也是不冷不熱的,不像王幺伯對四類管製分子那樣蠻橫。像賣年豬這樣的事情,在鄉下就是各家各戶的大事情,三嬸家沒有男勞力,請兩個男勞力幫忙也是正常的。但像今天這樣兩個生產隊的幹部親自上陣,還是有點奇怪,難怪不得周嬸要搡自己呢,說那些風涼話。

    做塘秧在新農堰高坎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說具體點這門手藝就隻有方鵬飛插隊落戶的二大隊三小隊才有,新農堰高坎其他生產隊做的那都說不上“正宗”,說不好聽就是有點“歪”,更不要說別的地方做的了。這不是危言聳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對這種說法原來方鵬飛也不相信。以前方鵬飛也多多少少聽生產隊裏的人說過,說嚴二叔年年都當塘秧把式,他就占這點本事,不然王幺伯早把他一腳踩扁了,周隊長也不會那麼照顧他的。不過生產隊裏的人在說到這件事時,臉上總表露出一些不服氣,甚至個別人還嗤之以鼻,那意思好像塘秧把式根本沒有那麼神秘,不應該嚴二叔一個人獨霸,該大家輪流坐莊才對。

    不過出了新農堰高坎,外麵的人就不是這樣說了,人家買塘秧的隻認嚴家,說新農堰高坎嚴家做的塘秧就是好,還咋個的遠近聞名,甚至不乏把嚴家做塘秧的事情吹得神乎其神。這可不是吹的,方鵬飛自己就曾經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一次逢場天在新繁鎮東街坐茶鋪,他偶然聽到有人把嚴家做的塘秧說得神奇無比。當時很詫異,還說人家竟是瞎說豁人的,嚴家一直當塘秧把式不假,但也沒有那麼玄乎,真要有這麼神奇的話,自己咋個沒有聽生產隊裏的人這樣說呢?人家笑話他知青娃兒曉得個啥子,塘秧把式不是說哪個想當就當得了的,能年年當塘秧把式不正說明嚴家有那個本事,你們生產隊的人嫉賢妒能,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生在福中不知福。跟他說這事的人還信誓旦旦,當即就在茶鋪裏幫他隨便找了幾個老茶客問,人家都點頭說:“咋個不曉得你們新農堰高坎嚴家做的塘秧呢,從我爺爺那輩起就買嚴家做的塘秧栽。”還有人說認識鍾會計,他們年年都在場口那裏買鍾會計賣的塘秧用在自留地裏,隻有在鍾會計那裏買的塘秧才是正宗嚴家塘秧,那人還笑起說:“你們鍾會計年年賣給我們塘秧,口口聲聲說保證是嚴家的,他咋個不說是你們生產隊做的呢?他曉得嚴家是塊招牌!”

    方鵬飛聽人家說這些也不覺得掃了麵子,反倒心裏高興,也感到很奇怪。他雖不是新農堰高坎土生土長的,但到新農堰高坎插隊落戶也大半年了,天天跟生產隊裏的人混在一起,聽他們吹牛扯閑篇,就從來沒有聽哪個把嚴家這個本事說這麼神乎其神。最多聽人說嚴二叔就仗到這點每年當塘秧把式,還有好多人不服氣呢。還有鍾會計一直標榜跟自己最好了,好到無話不說,有話不吐不為快的地步,咋個也一直跟自己掩起呢?從來都沒有聽他說過年年都在新繁鎮場口賣“保證是嚴家的”塘秧這件事情呢?在新農堰高坎隻有成天用尖酸刻薄的言語對付嚴家,專挑嚴家那些偷雞摸狗男盜女娼的事情說,對嚴家做塘秧的事情從來都是罕言寡語。難道真就像人家說那樣“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生在福中不知福”,或者說整個生產隊的人都認為這種本事是生產隊的,嚴二叔隻不過是當了個塘秧把式多掙幾個工分而已。真要是這樣的話,就隻能認為新農堰高坎的人都是“燈下黑”,眼底淺,看不見自己的鼻子就隻曉得說眼睛比鼻子重要得多,就是人家說的嫉賢妒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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