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40 更新時間:20-08-30 06:58
薑睦手記之四
眼前這個女人,畫深了眼線,塗紅了雙唇,臉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後腦插著三根大簪,身穿顏色樸素的精致長袍,神情莊重嚴肅,美得驚為天人。若有人告訴我她是一國之女王,我或許也不會有絲毫的懷疑。隻是從那一如既往的冷漠眼神裏,我還是辯認出了她是此無名店的少女掌櫃。
從她們的交談中得知,流放地黨眾入侵了深穀大殿,深穀之主差點被殺,或被擒走。他們似乎不清楚刺客的目的,隻知道他們的目標是那盲眼之王。而另外一波黨眾,竟侵入了這深山裏的無名店,他們推測是為了盜走無名店裏的武器裝備。
店裏一向存放著各種武器,一來是當獵瞿人武器不足時可以即時補充,二來,一旦獵人失手,瞿獸入侵店麵,店裏的人還可作防衛。
但是,那些流放地黨眾竟然連這一點都考慮到了,想必幕後主使的是個深謀遠慮,又對深穀大殿的事情有所了解之人。
我們從深穀深處返回後,那八尺獵人仍然昏迷。那駭人的經曆過後,好歹我們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我竟至今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八尺好了。至今那人仍然躺在林地另一頭的雙瞳老樵夫家裏。我跟隨著主祭一行人此刻來到了那慘遭破壞的無名店,他們正在討論著翻修的事情。
自從在深穀深處走了一趟,我的觀察力變得異常敏銳。例如我可以看到主祭大人因為百務纏身而顯得焦躁不安,旁邊那姓羋的易瞳師一邊指著被撞破的門窗和破碎的陶器,一邊跟她嘮叨,她似乎表現得不太耐煩,沒有聽進去。羋先生身旁還有幾個同樣年輕的易瞳師跟著。
他的英俊侍衛有一頭披肩的長發,後腦插著一根血睡蓮發簪,左手握著一柄精致長劍的劍鞘。聽說是穀地任氏的後人。那俊美容貌與英挺身姿,真令一臉醜相的在下羨慕不已,如果我有此英俊容貌,多少少女會為之傾倒。但那侍衛的眼神,我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所傾慕之人必定是他的主祭大人。
他們的討論似乎已差不多結束,我再邀請他們回到老樵夫家歇息。我原本想主祭大人百務纏身,必然會直接返回大殿,但主祭大人竟愉快地答應了,還露出那麼一絲奢侈的愉悅笑容。在無名店裏我從沒有見她笑過。
林間的薄雪早已融化,今天難得有不錯的陽光,穿過頭頂錯綜複雜的樹枝投下來,幹枯暗黃的落葉意外地悅目。陽光同樣投在主祭大人長得拖地的長袍上,樹影斑駁,長袍上麵的眼形圖案若隱若現。正午可感到一股暖意,似乎煩人的冬天快要過去。
院子裏堆滿大捆小捆的木頭,有些完整,有些已劈成四分之一。老樵夫的妻子在院子的簡陋木桌上用小石磨將草藥碾碎,旁邊的炭爐裏,草藥散發著奇怪的氣味,一縷白煙直向上飄。
“嘻嘻嘻嘻,這是穀地的祖傳秘方,嘻嘻嘻嘻嘻。”老樵夫的妻子說起話來跟他的丈夫語氣一模一樣。
他們來的時候我便告訴他們八尺沒有死,樵夫妻子每天都會將奇怪的藥湯灌進八尺的嘴裏。隻是主祭馬上被易瞳師們拉去無名店處理事務,沒有見到獵人。我告訴她那男人至今仍昏迷不醒,主祭說沒有關係,還是想要一見。於是我們進入屋內,繞過簡陋的竹屏風,八尺就躺在一大堆幹草上,各種形狀的木頭還散落在他的身旁。
主祭大人在八尺身旁坐下,她摸著他手臂上的傷口。那幾個傷口似乎是經過縫合後痊愈,留下短小而明顯的疤痕。同樣的疤痕在大腿上也有,主祭也順著他的肌肉摸向那厚實的大腿。雖然她眼神仍然冷漠,麵無表情,但我看到主祭麵上泛起一陣紅暈,我似乎了解為何主祭期待返回此處。
胸口被剝掉的皮膚似乎也重新長出來了,和身上其他地方的顏色明顯不同。但對比起那滿身的疤痕,這部分其實並不明顯。主祭好像也忽然發現他胸前的新皮,雙手在那裏又玩弄了一番。
如果我此刻取下額頭的布巾,我肯定可以看到少女主祭的心髒跳動加快,呼吸急速。是的,我現在真的能看到。正如那天那個將我書卷全部買下的奇怪易瞳師所說,我又回到了易瞳術山穀。
那天在此森林,深淵的赤色群星向我們伸出手。其中一個將昏迷的八尺背起,我跟著他們沿崖邊一直走,走到一條平時根本不會被人發現的小路。他們用身上的破衣服,將獵人緊緊地綁在一個高大壯實的赤色群星背後,我看到赤色群星們赤裸的上半身,同樣滿布皺紋,肌肉互相亂纏,有些部分可能因為長期照不到陽光而變得蠟白。其中一人甚至在胸前還有數隻眼睛。
我們一直走,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前麵沒有路,他們竟開始向下攀爬。我因為什麼都看不到而駐足不前。但強烈的好奇又令我有一股繼續跟隨他們的衝動。一個矮小的老人笑著搭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指著自己額頭上閃著紅光的眼睛,然後做了個攀爬的手勢。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他告訴我不用害怕,隻要跟著紅色的光點向下爬。
我試著慢慢向下,岩石有巨大的裂縫,粗大的樹根橫七豎八,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支撐點還是相當多,隻要慢慢摸索,還是可以爬下去。我抬頭望去,那矮小老頭在我上麵。我也不時往下看,除了那些紅色的光點閃著星型的光芒,我什麼也看不見,深淵漆黑一片。
深淵好像永無盡頭,還是我爬得相當慢。越爬越恐懼,就像一個人獨自在漆黑的海水裏遊泳,四周除了海水外看不到盡頭。不,比那感覺恐怖多了,至少在海上還能看見天空。現在我除了能分清上下外,完全感覺不到方向,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移動。
每當我慢下來,那老頭便爬到我旁邊嘻嘻直笑,等我再往下他才開始移動。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如果不是他這樣在身邊發出一點聲音,我真的無法繼續。不是由於體力不支,而是由於無邊的恐懼而對自己的懷疑。
這樣不知爬了多久,我忽然看見下麵有一些藍光。那些微弱藍光是一團一團的,與他們如星星分布於夜空的眼睛不同。我發現赤色群星變成在我平視的方向。我踩到了地麵。
那些藍光的光柱原來是成束的蘑菇,它們生長在這深淵深處。它們的菇扇上也不時飄出一些藍色的發光碎屑。借助兩旁這些發著藍光的蘑菇,我大概能看清腳下的路。石頭濕滑,頭頂滴著水珠,但這裏的空氣好像比地麵還要暖和。
我們來到一個比較寬敞的洞穴,裏麵的蘑菇更多。我想這些住在深淵的人便是靠蘑菇照明。前麵一個人打開地上破舊發黴的木箱,掏出一塊方形小石板,石板上刻著不可名狀的怪異圖案。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怪異的圖案。雖然是浮雕,但那精致的石刻工藝我想在穀地無人能及。不,即使在中原也無法找到此般工匠。上麵的圖案有些菱角分明,光滑銳利得像鋼刀的刀刃。有些圖案扭曲糾纏,精密得令人驚歎。最精巧的機器,也不及這石板的雕刻。如果細細盯著那些圖案,必定令人發狂。
那舉著石板的高瘦老人正是胸前也有數顆眼睛的人。他伸出長得離譜的拇指,做了一個按壓的手勢,然後用食指分別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幾顆眼睛。
我拿過石板,正思考著這來龍去脈,這群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很奇怪,這個洞穴,遠沒有那不見五指的岩壁那麼令人恐懼。眼前這塊複雜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石板,好像有一種攝人的魔力,將我整個人拉進去,陷入一個無底的漩渦。
我懂了,這是一份易瞳術的同意書。那石板上刻的必定是一些遠古的怪異文字。如此精細複雜的文字,詳細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我想眼前這些人也未必清楚知道。但隻要盯著石板看,它便能引發你強烈的好奇。我聽說深穀大殿有一條法令,不可強製施行易瞳之術,強製施術者必處以極刑,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想起那將我毒暈後丟進深井,和猿猴一樣的賣菜老頭。
不知怎樣,在我還在思考的時候,我右手的拇指已經印在那石板中央的凹洞上。凹洞裏的細微孔洞閃著詭異的紅光。糟了,我想我將命喪於此。
我們穿過一條隧道,進入一個開闊而又昏暗的空洞,空洞中央吊著一盞詭異的銅燈。我想起來了,我又一次回到此地,易瞳術的施術台。我們走上吊橋,向上看不到天空,向下一片漆黑。我們身處一個地底的巨大空洞內。
那赤色群星示意我躺在石床上,然後返回吊橋匆匆離開。我此刻才意識到,我變成了那天那躺在石床上血肉模糊,不停顫抖的肉質團塊!我忽然全身發抖,雙腿發軟。我竟然又重新回到此處,成為那天令我無比恐懼的畫麵的一部分,那天我是觀畫之人,而此時竟成為畫中之物。
那些巨大的手指不斷分岔,直至分岔成細微的針尖,鋼刀,與觸手,慢慢向我接近。我記得我仍然站著,借著光線看著那頭頂的巨人。我可以稍微看清巨人的臉。那巨人雙眼外凸,兩耳向外伸出。。。。。。原來如此,那些巨大銅麵具所雕刻的,正是巨人的臉。
我感到其中一根針插進我的脖子,我漸漸失去知覺暈倒。
醒來後,我感到強光刺眼,原來我已經躺在森林的懸崖邊緣。好像作了一場大夢。不,那不是夢,我看到的景象好像有所不同。我甚至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隻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額頭一陣劇痛,我以為我的頭已經裂口。我摸摸額頭,那的確有一道裂痕,裂痕內的是皮肉,摸上去感覺更痛。而那裂痕的中央,我發現我能看到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隻眼睛。
看來這易瞳之術並不是夢。我向四周望去,八尺獵人躺在我身邊,他胸前的皮膚缺了一大塊,但已覆蓋著布片與草藥。他的嘴唇似乎因為那體內的蟲子而開裂,也在各邊縫了一針。他整個喉嚨深處似乎都被挖空,那氣管與食道像是後來接駁上去,那些深淵的赤色群星的醫術高明得超乎想象。
咦,不對,為什麼我能看到這些?我確實能看到,我的視線穿透了八尺的頸項,竟看到了他的喉嚨,心肺,五髒六腑一目了然。這便是易瞳之術?但獵人頭上沒有額外的眼睛。對了,他一直昏迷,他們自然不可違背強製易瞳的法令。
我看見被落葉覆蓋的岩石,看到藏在樹下的蟲子。也看到樹皮下麵,樹木被一層一層地包裹,那些薄膜充滿孔洞。雖然都是熟悉的景物,但我眼前的,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奇異世界。
如果把我以前看到的景象比喻成一幅墓葬壁畫,那麼我以前隻看到壁畫上的人物姿態。但現在,我能看到人物身上的顏料,顏料裏的牆灰,蜂蠟和彩色的礦物碎片。我甚至看到牆上磚石裏的孔洞。然後從牆上微小的裂紋處隱約看見牆後陪葬的金銀和漆器,甚至看到墓裏的主人。
當然,我知道穀地從來不流行這樣奢侈的墓葬,一般都將死去的先人燒成灰燼。
我拖著八尺,慢慢將他拖到那雙瞳老樵夫的家裏。老樵夫一看到我,便嘻嘻直笑。
“嘻嘻嘻嘻嘻,先生,想不到你也要受這種罪啦。”
那一刻我還未意識到老樵夫所說的受罪是何意,隻覺得眼前的新世界令我無比興奮,興奮得忘記疲累。
我隻要用力看,就能看到很多很多,比以前多得多。我看到樹頂的鳥兒,湖底的魚蟲,每個人衣衫下的身體,皮囊下的血肉。人的身體原來是那麼薄,各種薄膜充滿孔洞,又一層一層無盡地包裹,原來人就是一堆薄膜,不停反複包裹,鳥獸也是,花草也是。原來生命,肉體,就這麼一回事。
看得我頭皮發脹,腦殼疼痛。太痛了,不行,但又忍不住用力看,用盡全力看,眼前的景象實在太奇妙。
到了第三天,我實在累得一動不動,頭腦疼痛無比。我終於明白老樵夫的話,原來能看到太多是一種痛苦的折磨。難怪赤色的群星住在不見天日的穀底裏,因為那裏沒有光線,可免除這視覺帶來的折磨。啊,對了,到了這天,我才猛然發覺,我自己也成為了深淵的赤色群星。
我也懂了,那些遠古的易瞳師,第一代的易瞳師,刻意蒙眼根本不是為了令其他感官更靈敏。現在的易瞳師隻懂恪守傳統,已不知道緣由。遠古的易瞳師也是赤色群星,他們為了在地上行走而又免受頭痛之苦,才刻意帶上麵具。
這種痛苦,實在比瞎了還要難受千倍。還有那超乎常人的壽命,難道就是為了讓你一直注視這世界的荒誕?這實在是加倍的折磨。
從此我隻有將布巾包裹額頭,遮擋光線,但敏感的視覺還是能稍微看穿頭巾,頭又會隱隱作痛。
主祭一行人到下午才離開,我送他們外出,頭頂又飛過那些易瞳的信鴉。那些烏鴉能看到的,一定比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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