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20 更新時間:08-12-09 11:08
“小舟,你還記得不,兩個多月前,你在戰場上受傷損了心脈,還是我幫你清理的傷口。”他回憶著先前,說話的聲調極輕極緩。
他不提便罷,一提起,我便想起那時他存的心思,雖然不再惱怒,卻也十分不快。
“那時我便奇怪,你命怎麼這麼大,那一刀的位置,明明就是捅進了你的心窩口。”他為我背後的箭傷清洗幹淨,塗好了傷藥,又拿起繃帶重新為我包紮箭傷。“實話說禦蘇派你去打城牆,我很是擔心……可是見到你又活了下來,我便安心了,冥冥之中,必是有老天相佑……”
我垂著頭趴著,把臉埋進被絮裏,眼睛卻漲漲地隻想哭。
爬雲梯也好,撞城門也好,填護城壕也好,都是九死一生的方式。禦蘇讓我挖城基,相對正麵直刀直槍的對戰,死傷的幾率要低了很多。
“禦蘇呢?”我自醒來,心裏就一直牽掛著他。
“他帶領大軍攻進城裏了,甕城那邊的守軍調到主城,有些麻煩。”
我聽不懂楚傲卿在說什麼,抬頭看了看主城旁邊的那座差不多高的小城牆,便也明白了。在那座甕城裏,很多守軍放箭,射死了攻城的士兵們。
“禦蘇他……知道我受傷了嗎?為什麼沒來看我?”
猶豫了很久,還是把心裏想問的話問了出來。
心裏有些悲痛,說不出是因為什麼。看著這蕭瑟的情景,想到火長和二萬,想到原先平靜的生活,想到沒有在身邊的禦蘇。
禦蘇,是啊,當我受傷時,我多希望禦蘇在我身邊。
“他……還要指揮十幾萬大軍,就也顧不上這些了。”楚傲卿停頓了一會兒,手滑上我的背部,問道:“小舟,難道你真的覺得他會喜歡你嗎?”
我渾身一顫,猛然吃了一驚,心裏仿佛被重錘狠狠地擊打過。
喜歡?
我不管背部的傷,勉強支撐起來,一個勁兒地搖頭,拚命地急於向他澄清:“我沒有指望他喜歡我……不不,呸呸呸,我不是,他,他不是同……他不該,不是喜歡男人的,我不想讓他喜歡我……”
越解釋越混亂,越混亂越著急,心裏卻愈來愈懵懂,愈來愈模糊——我到底對他是什麼感情?為什麼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竟然會抽痛?
楚傲卿微微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自我認識他以來,我聽過幾次,他這樣歎息。
總覺得歎氣能歎得這樣婉轉且動聽的人,沒有壞的心思。
“是嗎?你嘴上所說,真的是心裏所想嗎?”他又停滯了一會兒,說道:“你並不是不知道,你可有什麼地方稱得起他?你……隻是普通的士兵,甚至在士兵中,都是那麼的不拔尖。論武才,論文采,論各方麵的能力,甚至……論外貌,哪個,足以讓他對你青眼有加?”
他這一番話震住了我。實實在在地震住了我。
這是我長久以來明明清楚,但卻執意忽略,不肯麵對的事實。
我並非生逢於這個年代,不明白他們的處事規則,不理解他們的勾心鬥角,幫不上禦蘇什麼,甚至還總要拖累他。我連長矛長戟都不會拿,連盾牌都舉不動,不認識行軍打仗用的器材,連最基本的軍備常識都沒有。在這個地方,我竟然什麼用場都沒有派上過,歸根結底——我竟然隻是廢人一個!
是啊,我連這裏的繁體文字都要連蒙加猜,禦蘇身邊缺文事,偏他公務繁忙,我又幫不上什麼忙,派不上什麼用場,難怪他要把段子誨遠遠地從京城調來。
從來未敢正視過,原來我竟是這樣的沒用……
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到了這裏,更變成了廢人一個。
楚傲卿放在我背上的手輕輕拍打著我,說道:“也未必,世界萬物千奇,感情變幻莫測,又有誰能說得準呢?如禦蘇生僻,偏就你能接近他;如你,偏我就……”
接下來的話,不知是他言又欲止,還是我陷入了昏迷,再也沒有聽見。待到精神好些,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床頂有?邊刺五花繡的錦帳,往外看去,竟然不是行軍的營帳,而是屋子。
屋子裏擺設簡潔,地毯卻是極好的,花紋禳邊,精工細織。我動了動傷口,原來昏迷的時候又處理了一遍,現在好受多了。
想要坐起來,可是環顧四周,竟然沒有一個人。
我勉力支撐起來,下地,走到屋外。外麵豔陽高照,在戈壁一帶,遼闊而又壯美。這裏好像是一處府邸,有園子,有回廊,但房屋的建築顯然不如看過的圖片上那般精美。
剛想往外走,卻聽見不遠處有說話的聲音。循著聲音看過去,禦蘇正在和段子誨說著什麼,顯然興致不錯。陽光透過鏤空的雕欄照在他的臉上,他在笑,原本清冷的容顏在笑容下竟平添了幾分開朗的氣息,又有點像和我鬧脾氣時似有似無的孩子氣。
我的心猛然揪痛了起來,想起楚傲卿說過的話,無形的自卑在心裏彌散開來。
忽聽得一個健朗的聲音笑了幾下,然後說:“殿下當真要疏狂獻醜?”
禦蘇的聲音在那邊響起:“你字疏狂,還怕獻什麼醜。再說當年殿試,可不就僅差了楚傲卿一個名次?”
“好,既然殿下指明,疏狂就鬥膽獻醜了。”段子誨沉吟了一會兒,吟道:“朝辭雪海暮徘徊,西望輪台東杏開。萬裏霜天飛度日,丹心赤照黃金台。”
原來他們在作詩。可惜我聽不懂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我的古文知識隻能勉強鑒別出這是一首邊塞詩七言絕句。
“萬裏霜天飛度日,疏狂果真是歸心似箭了麼?”
“哪裏,舍不得殿下,徘徊至今呢。”
他們繼續在笑著,突然禦蘇看見了我,遠遠問道:“可是醒了麼?身體還好罷?”
“沒事沒事,”我有些心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們吟詩作對,我這粗人在這兒,豈不是打擾了他們的雅興?
“過來我看看,軍醫說你沒有什麼大礙了,我卻終是不放心。”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他看了看我的臉色,又試了試我的脈,欣慰道:“等背上的傷口好了,就沒有什麼了。小舟,我一時賭氣,把你弄到戰場上,害你受了傷,自己也跟著焦急,是我的不好。看你差點死在城下,我真是後悔極了。你好好養傷,以後我……再也不這般鬧脾氣了。”
他說這話誠懇殷切,段子誨在旁邊故意咳了兩聲,惹得禦蘇直翻他白眼兒。
他們的關係仿佛比禦蘇和我更要融洽,相談甚歡,也少了許多顧忌。
禦蘇拉著我的手,讓我留在他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哦,對了,殿下,你我二人都做了詩,可就缺林小舟了。小舟——”段子誨朝我賊賊地一笑。
初時見他便覺他邪魅輕佻,而今見他這賊賊的一笑,更印證了我的判斷——這人是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疏狂,他不過是一介草民,哪兒懂得這些,你莫要為難他。”禦蘇偏過頭,半帶命令半帶笑地說道。
我的心卻好似炸開了般。我不過是一介草民,哪兒懂得這些……禦蘇這話雖無它意,可是卻是他心裏所想。我一個粗人,他們文人雅士作詩,我若跟著湊熱鬧,附庸風雅,豈不是隻有獻醜的份兒?
段子誨撇撇嘴:“殿下,您維護他維護得倒緊,我跟他開個玩笑都不準,真夠偏袒呢。”
禦蘇的表情頓時有些啼笑皆非,哄孩子似的說道:“你便省省罷。”
偶爾會任性、會鬧脾氣的禦蘇,清清淡淡、被軍營裏的將士們私下喊作冷麵美人的禦蘇,竟然也會有哄孩子似的調皮情緒,還是在段子誨麵前。我頓時心裏的滋味千千萬萬,融在一起就隻有酸。
“噓,噓,殿下偏心,屬下不服。”
“哼,你不服便不服,誰理你。哼。”
瞧這,又換了一重情緒,旁若無人。
“林小舟,太不公平了,你要是不作詩的話,殿下文書的起草就交給你來做了。”段子誨直接把任務扔給了我。
“你這狐狸。”禦蘇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而對我說:“林小舟,那你就作首詩吧,全當叫這廢物開心,別理會他。”
我……作詩,叫段子誨開心?
心裏酸酸冷冷地難受,又羞慚不已。麵對他們滿腹經綸,我隻有幹瞪眼的份兒。我連唐詩都背不了幾首,哪兒能作詩?
“那個……作詞可不可以?”我對詩實在是……咳,連歌行體和律詩都搞不清楚。扯開嘴勉強笑了兩下,如果我能看見我的臉,肯定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作詞,也行啊,”段子誨笑得比狐狸還奸詐:“詞牌是什麼?”
笑,笑你個大頭。老子唯一記得的詞就是辛棄疾的《醜奴兒》,那個簡單好背,隻要照著它的格式填上,七四四七,七四四七,字數不少,押韻對齊,管它什麼平仄,我不懂那玩意兒。
我走了兩步,沉吟了一會兒。那首詞怎麼背來著——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唔,《醜奴兒*好運來》。咳……
我一定會運氣好,運氣真好,運氣真好,我的運氣真是好。
我的運氣一定好,一直很好,一直很好,永生永世運氣好。”
段子誨和禦蘇愣了一會兒,四下裏寂靜無聲。
世界都幻滅了。
躺在禦蘇的行宮裏養傷,我卻什麼開心的心思都沒有。禦蘇和段子誨忙著商量行軍的計劃,成天不見人影。禦蘇忙裏抽空來看看我,聽他的意思,打算在此設立州縣,派軍民囤耕,加強城防,與北夷互通有無。他們需要我們的糧食,我們需要他們的戰馬,兩下得益。
那天我的《醜奴兒*好運來》著實讓他們笑了個夠。後來禦蘇說我字數齊整,押韻得當,平仄打亂也沒有關係,最終幫我解了難堪。
現在我正抱著一本《詩雅》努力地看,就算不懂其中道理,起碼認識了字,背了過來,總也不至於出太大的醜,不至於讓禦蘇覺得我粗鄙。
《詩雅》是他們弘朝的前朝編纂的詩刊,收集了前朝的前朝許多詩人的詩,跟我們看的詩集沒有什麼區別。可是……我看得好痛苦……
那些字,歪歪扭扭的,筆畫還那麼多,算什麼呀……我承認那其實是古韻古體,不是歪歪扭扭,可是我就是不認得。
可是,我不想比段子誨差太多,我不能這麼沒用,總要讓自己能派上用場。
“小舟,別看那個了,那個不適合你。”
正出神間,聽得熟悉的聲音。
“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
楚傲卿坐在床邊,拿開我手裏的《詩雅》,翻了兩頁,突然笑了起來。
他好像忍得很辛苦,可還是沒能忍住。我奇了,難道他知道了我作的那首《醜奴兒*好運來》?我承認這首詞確實很衰,被人恥笑也是正常的。
“林小舟,你把書拿倒了。”
我一看,登時太陽穴突突地跳。怪不得我一個字都認不得,竟然是拿倒了。
我瞪他一眼,把書搶了過來,無視他的笑,假裝若無其事地塞進枕頭裏。
“我想了很久,也許我不適合文字,跟段子誨沒得比……”
“跟段子誨比?”他好不驚奇地看著我:“段子誨當年進士一甲第三名,探花登科,文采斐然,你想跟他比?”
完了,又出醜了。
“不過,你跟段子誨比,是為的什麼?”
“沒什麼,我腦子缺鈣。”
我的腦子確實既缺氧又缺鈣,段子誨能幫禦蘇出謀劃策、運籌帷幄,能幫禦蘇起草詔令文書,能吟詩作對,文采修養高……而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
我我我……我非要找到能出風頭的事來做不可!
禦蘇晚上回來,心情似乎不錯,命人燒了熱水,下去沐浴。等他出來的時候,頭發還是濕濕的,披散在胸前,滴著水。
見我在看他,他笑笑,說道:“明朔城攻下來,是為了斷掉北夷王庭與前線的聯絡。懷化大將軍已經從右翼側抄,我們占領了這軍事要塞,待修養半個月,把城防做好,也要再啟程往西行,與懷化大將軍的軍隊會合,合擊北夷王庭。”
我聽得一頭霧水,也不敢說聽不懂,隻好胡亂點點頭,末了說道:“你還是把我調進軍營裏吧。”
他停止擦頭發的動作,奇道:“怎麼,為什麼想要調回軍營?在我這裏不好麼?”
不是不好……而是派不上什麼用場。
又聽得他道:“再說,你調到軍營,又能做什麼?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難道要氣死軍官嗎?”
我咬著嘴默默地聽著。禦蘇說得沒錯,我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先前二十年的生涯,隻是教會了我死讀書,迅速地適應生活環境,以及……打架。
可是在這裏,誰需要學英文,誰需要學函數和化學方程式,誰需要學第三宇宙定律和勻速圓周運動?
還有,就算他們要學……我也不會。
“不過林小舟,”他把毛巾遞給一旁的侍從,揮退他,坐到床邊:“話又說回來,你這到底幹得了什麼?看你平時行事,似乎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頭腦和知識,但平日裏卻又做不了什麼實事,連個普通人還不如。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尚能寫一手好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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