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95 更新時間:20-11-17 08:11
宋一墨坐在周陵那小院中的石凳上,正支了架子在煮茶,架子上支著的像是藥罐,罐下無柴,卻有火無風自燃,罐中有茶香溢出,滿園馨香。
周筠情進了院子就有些腿軟,卻還是強撐著行禮:“唯恐怠慢仙君,某已經備下迎仙居,請仙君下榻。”
“不必,這裏挺好,周二爺請坐。”
“不不不,哪裏敢當。”周筠情連連推手,見他神色沉著,似乎有什麼話要講,這才挨著凳子邊兒坐了,姿態比見聖人還要拘謹兩分。
宋一墨輕輕揮手,茶罐傾斜,罐中茶水流出,落入正下方的瓷杯之中:“周家於本座有恩,本座本打算了卻這段善緣。”
世間最傷人不過本打算三字。
周筠情臉上冷汗直冒。他心中發虛,臉上便顯現出來。
“請。”
“多,多謝仙君。”周筠情的手顫抖著握住茶杯,卻不敢喝。
宋一墨端起一杯,放在鼻尖嗅了嗅:“過去的事情本座不想再提,但從今日起,不要再打周陵的主意。”
“是,是。”周筠情反倒是心裏有了底,慌張少少去了些,也不管這是什麼茶,順手就灌了一整杯下去,奇異的是並不燙口,且一瞬間讓人耳清目明,竟好似脫胎換骨一般。
“本座有些私事,這段時間便麻煩周府了,事後必有所報。”
“不敢,不敢,這些都是應當的。”
宋一墨徑自呷口茶,接著道:“借住期間,除了周陵的朋友,任何人不要來含青院打擾。”
周筠情連忙回:“這是自然。”
話到此為止,宋一墨沒有再說下去,周筠情等了片刻,明白自己也在這個“任何人”之列,當即起身告辭,走之前可算是腦子靈光一回,道:“此處簡陋,還有些器具稍後送來,打擾之處望仙君莫怪。”
宋一墨沒有多想,也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捏了一個小法術,將他用過的杯子浸在水團裏,任那水團化作涓涓細流,反複清洗。
……
周筠情一離開便去尋周宴,進門便軟了腿:“父親,仙君果真是神仙下凡……”
他這話雲裏霧裏,周宴卻聽得清楚,他原本也有些半信半疑,在周陵出現在宋家莊的一刻信了有八分,如今卻是終於確認。
“他,他知曉我們原先對付周陵的事了。”
周宴下意識便覺得是周筠情壞了事,後又覺得仙人說不得有什麼特殊法子能辨是非,未必全怪周筠情,便隻是問:“仙君說了什麼,你一一道來。”
“是,父親,我今日得知……”
如此這般將他一日的遭遇說了個清楚明白,周宴鬆了口氣:“他說不計較就是不計較,不必再擔心這邊,如今麻煩的,反倒是別的事。”
周筠情再問,周宴卻沒有再說,隻叫他以後不要再管含青院的事情。
待他滿眼不解離去之後,周宴才揉著眉心,找到應大,對他道:“去提醒提醒幾位公子和小姐,稍後去大公子院中看望他。”
應大比周筠情更能理解周宴的意思,當即道:“幸而二爺未曾說死,今日借著送些家用,我們還能再送些人過去。”
周宴便笑了:“這周家,最懂我的莫過於您了。”
“不敢不敢。”應大低頭,“我侍奉二爺三十多年,理當為二爺分憂。”
周筠情在門外聽得完全,依稀能明白一些父親的意思。他想,父親這是要送人服侍仙君?卻不知這是何意?
……
周陵在府上一直是千嬌萬貴的小公子,這些女眷也是真的疼惜他,連著一通話講下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再服侍幾位年邁的長輩休憩,與伯母嬸娘說說話,等回到含青院的時候已經未時末了。
等他走到這院子外頭,聽見裏麵格外喧嘩。
周陵不知何故,走近一看,應大帶著一群管家在院中放一些零零碎碎的箱子和家具,還有一些鶯鶯燕燕的,圍在一處說些什麼,宋一墨卻不見人影。
“仙君呢?”
應大聽見他的聲音,轉頭回他:“我也不知,隻是看著仙君出了門,很快便不見了。”
周陵知道宋一墨的速度,也不難為他,打量周遭這一圈丫鬟:“這些是做什麼?”
“閣老唯恐怠慢仙君,叫我們來含青院布置一番,將一些家具都添置齊了。”
周陵皺眉,他問的明顯是那一群丫鬟,應大避而不答,擺明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此時,門外走來一人,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幹練婦人,見到周陵,第一眼便哭出聲來:“公子,你終於回來了。”
婦人盤了頭發,眼裏有了風霜,衣物也不再鮮亮,可伺候了他十幾年,周陵還是第一眼認出了她:
“留英?”
這小婦人是他十四歲之前的大丫鬟,比他年長兩歲,五年前嫁給了胭脂鋪的掌櫃做了娘子,已然是許久未見,此時卻不知為何被應大叫來。
“一別數年,公子怎麼瘦了這麼多?可是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用些補湯?”
留英眼神中的關切是看得出來的,周陵卻直直看著她,直到她的眼神開始閃躲,拉扯他的手臂也不自然的放開。
周陵的神色慢慢變得嚴肅,掃視一周,道:“留兩個搬東西的小廝,其它所有人都撤走。”
應大的動作一頓,臉上的表情變了變,終究還是堆出個笑模樣:“公子,仙君踏臨我周府,若是招待不周,我周府顏麵何存?”
“我的話你不聽?”
在周陵的眼神逼視下,應大低下了頭,但是態度上完全不退讓,仍舊是說:“請您看在閣老的麵子上,莫要為難我們啊。”
周陵握緊了手,冷笑一聲:“這如意算盤打得好,隻是不知道仙君聽了是感謝我們周府周到,還是後悔救了人。”
他已經是在拿宋一墨的救命之恩威脅了,應大未曾答話,卻也絲毫不讓。
“好,好,好極了。”周陵拊掌三下,徑自進了門。
留英慌忙跟上:“公子……”
“出去。”周陵厲聲。
門最後被輕輕帶上,院子中再沒有方才的笑鬧聲,但是依舊嘈雜的很,屋中隻有他一個人,清冷孤寂。
周陵本就聰慧,周筠情看不出周宴的打算,他一眼便看出來了:周宴要借宋一墨造勢。
放到周宴的角度去想一想,他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烈火烹油。
家中諸人被神仙所救,但是神仙帶走了他的大哥,留下了他,不明不白;聖人看重仙緣,卻厭惡他的兄長,他前者不過勉強沾了邊,後者卻踏踏實實踩在深淵裏;他是周家的二老爺,也是周家原來實質上的大管家,周家家主走了,但是周家未來的小主子卻是他的侄孫,這個侄孫偏偏還活著,他這個家主名不正言不順。
他終於想到一條出路,隻要殺了周陵,既能緩和與聖上的關係,也能獨掌周府的大權,偏偏此時周陵安然無恙帶著神仙回來了……
如果他是周宴,此時唯一的生門,就是宋一墨,也隻有宋一墨。
聖上癡迷修仙,他隻要與仙人果真扯上了關係,聖上自然親近他。
怎麼扯上宋一墨呢?最好還是能夠繞過周安這一脈的法子。
論情誼,他們對宋一墨有恩惠,但是宋一墨直接的和最終的主子都是周陵。論其他,宋一墨不看他的權勢,不看他的財物,他手中也沒有任何能夠讓仙家動心的寶貝與之交易……
除了周陵這條路,宋一墨的其它親人早就已經遠走高飛,可周陵這條路偏偏被他堵死了……
周宴隻能以色誘之。
他安排這樣多的美人,隻要有一個被宋一墨看重,被他帶走,那便是與周家、與周宴有直接的關係。
即便是不帶走,寵幸了幾次,那也可以有“仙胎”,屆時他就是仙胎的長輩,仙家的使者。
哪怕再不濟,能有幾人近身服侍過他,那他也擁有仙人的教導和仙人真言,拉著虎皮扯大旗誰不會?
隻要院子裏的這些女人能留下來……
自然也是留不下來的。
周陵知道這些人多半不能入宋一墨的眼,他隻是不喜歡這麼些人一個兩個帶著覬覦的、掠奪的眼神去看宋一墨。
他想要拉著宋一墨的手將人圈在自己的懷裏,大聲告訴旁人:“這個人是我的,你們趁早歇了這些心思!”
可是回頭他發現,他的話並沒有人真的去聽。
周家已經不是他的周家了,這些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
就像是留英,她曾經是他最信重的大丫頭,曾經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時間都屬於周陵。說她不關心周陵那不可能,可是說她隻是關心周陵才來這一趟,那也不可能。
她在最巧合的時間過來,用最溫柔的話語絆住他,拖延時間,轉移注意……
她給陰謀包了厚厚的外衣,第一眼看見的隻有溫情,你去細細追究,那雙眼睛裏滿溢的也是關懷與思念,甚至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別人的刀,但無論她自己知不知道,她終究是來傷害周陵的。
“怎麼了?”宋一墨不知何時回來,正站在旁邊看他。
周陵抬頭望他,眼睛裏麵濕漉漉的,像是被獵人追趕的小鹿終於見到自己的主人。
“周家又做了什麼?”宋一墨皺眉。
周陵搖搖頭:“你出去做什麼了?”
“找木頭。”
“找到了嗎?”
“沒有。”
周陵便沉默下來。
宋一墨蹲下身:“阿陵,誰欺負你,告訴我。”
“沒有人欺負我,他們隻是在算計你。”周陵實話實說。
宋一墨失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隻是開心罷了。”
“旁人算計你有什麼可開心的?”
當然有,不管旁人如何,隻要你擔心我,就足以令人心生喜悅。
他認真的看著他,隻是笑:“我記得你從前說喜歡在茶樓聽戲,吃過飯我帶你去聽戲可好?”
周陵與他鬧脾氣:“那我現在便要用飯。”
“我叫人布菜?”
“不好吧,客隨主便,我們最好還是等周家一道。”他的話裏又不自覺帶上了一點諷意。
宋一墨的眉心皺了起來:“客隨主便?”
他自己是客,周陵卻是周家名正言順的主子,這般說話,想必是周家已經將排擠放在了明麵上。
看來周筠情和周宴是完完全全沒有將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周陵自己“露了餡”,卻一點羞愧之色都沒有,大大咧咧坐在那裏,反倒是問他:“你見到外麵那些人了?”
“嗯。”宋一墨邊說,邊取出傳音符,一個手決打出去,那福祿自行折成一隻紙鶴,悠悠飛走了。
“這是做什麼?”
“叫人來侍奉你。”說完,宋一墨又道,“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去。”
“不在周府用?”
宋一墨看他一眼,笑了,周陵這明顯是犯了別扭,分明是在告狀,又非要一副無辜的姿態,倒是有些像小時候:“是,既然周府不歡迎我們,我們何必在周府叨擾,天大地大,哪裏去不得?”
周陵做思索狀,想了一會兒告訴他:“算了吧,還是自己的老房子住得舒服。”
宋一墨不明白,遲早要離去,既然短住,又何必給自己找不舒服。
“走吧走吧,我們去吃一品樓的大餐?”
“好。”宋一墨不多想,與他一道離開此地。
院中的人都還在,見他出來,一群大小丫鬟齊齊道:“仙君萬安。”
又有模樣妖冶的小姑娘抬眼看他一眼,又迅速低頭,輕聲道:“婢子莞蕪,前來服侍仙君。”
宋一墨像是才注意到眾人似的,伸手一揮,眾人便覺有什麼大力將自己卷起,落地時已經在含青院外了,那院門口正是二人離去的背影,院門在他們身後自己緩緩關上。
一眾突然被不由分說趕出來的人愣在當場,被這仙法震撼,不知作何反應。
應大等人走遠了,才試探問道:“仙君,我等無意叨擾,隻是想為仙君布置寢具,院中雜亂,我帶人收拾幹淨便走。”
自然是無人回他,他再去推門,那門便像是被什麼東西罩住了,幾人難以靠近三尺之內。應大隻能無奈離去。
剛轉身,便見院中他們剛剛搬進去的東西一個兩個全從天上落下來,就直直砸在眾人麵前,嚇得眾人慌忙跪了一地。半晌見四周無人,才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迅速將這些東西搬走,速度快得像是後麵有東西在追。
宋一墨本也不打算給周家什麼難堪,他們是宋家一家的舊主,曾經對他們也十分仁慈,這便是恩情了。
他進院子時見到這一群人,雖說不喜歡吵鬧,但一時想著或許是周陵的吩咐,一時又覺得他畢竟是客,周家做些什麼就由他去。
千不該萬不該,這些人在外麵熱熱鬧鬧,周陵卻連用飯都想不起他外頭有一群下人,誰給了周陵委屈,幾乎是明擺著的事情。
他覺得周陵住在這裏是因為這是他幼時的故居,住得比別處舒坦,既然此地已經不再是溫柔鄉,那這些人乃至於整個周家,對宋一墨的價值便全然沒有了。
周陵堅持留下這件事宋一墨聽從了,心中卻並不明白。
翌日一早,院外來客告訴了他原因。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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