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92 更新時間：20-12-24 19:22
水果是個稀罕物，尤其是南方運過來的水果。這一次白家不知從哪兒得了一大批荔枝，榮夫人想趁著祭祖的月份給祖宗積一些陰德，便讓白家的管家白得財分給下人。白得財見新來的廚娘崔姑娘手腳利落，還難得的識一些字，便安排她按名冊給下人分荔枝。所以，這一大清早，下人住的西院裏便熱火朝天地排起了長隊，像過年一樣熱鬧。
韓子柒抱著一顆爛白菜穿過興高采烈的丫頭們，默不作聲地去了廚房。他向來是不領白家的恩惠的，似乎多得一分好處便少一分離開白家的可能性。
自打白鷺平在外麵置辦了宅子，白家的廚娘就不再做韓子柒的飯了。因為按老爺夫人們的標準他配不上，按下人的標準又似乎委屈了他，這份差事實在難辦。好在韓子柒也正好不想麻煩他們，餓了便自己從廚房裏找些東西做來吃，為了不占著灶台給其他人添麻煩，他吃飯的時間不僅和白家人錯開，還故意和下人們也錯開。
白得財雖然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卻也是識時務的人精。白家的下人每個月吃多少米多少菜都把控得很嚴格，但韓子柒他一向是不管的。無論是蘿卜白菜還是大魚大肉都不會記一個字在賬上。不過韓子柒從不碰魚肉，白菜湯是他最常做的一道菜，水裏加上鹽和大料把白菜煮熟了，就著饅頭就能吃飽了。
韓子柒端著白菜湯坐在廚房前的石桌旁吃飯。燥熱的暑氣仿佛順著領口鑽進了骨頭縫裏，韓子柒的胃口也受了影響，沒吃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新來的短工張媽拖著兩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走向廚房，“別哭了！有什麼可哭的，洗洗就能吃了，一人一半！不許再搶了！再搶誰都沒得吃！”
張媽不知道韓子柒的身份，以為他是個普通的下人，所以隻是不好意思地對韓子柒笑了一下，權當做打招呼。
“這是怎麼了？”
“唉，小孩子不懂事。今天不是發荔枝嘛，我是打短工的，名冊上沒有，人家看我可憐分了我一個。說好了一人一半，結果這兩個小兔崽子居然打起來把荔枝掉地上了。我來找水洗洗。”
“隻有一個荔枝，兩個孩子是不好分。”韓子柒向來喜歡孩子，但白家不允許下人帶孩子來，所以宅子裏很少能見到孩子。張媽想必是短工，所以不懂規矩。
韓子柒見不得孩子們委屈的小臉，便說道，“你們在這等一等，我去把我的領回來分給孩子們吃。”
“哪有這樣的道理！”張媽似乎是個要臉麵的人，拒絕了韓子柒，“你領了帶回家給你媳婦和孩子吃，給了我們，你家裏怎麼辦？”
韓子柒愣了愣，忽然笑了，“我沒成親呢。”
張媽拍著大腿笑了起來，“哎喲，那可得抓緊了，今年得有十六七了吧？”
韓子柒愈發覺得張媽可愛，笑著應道，“快十九了。”
“十九人家孩子都滿地跑了，”張媽擺出一副不得了了的嚴肅神情，“行，今天這荔枝我就收下了，趕明我給你介紹個力氣大又好生養的俏姑娘。”
韓子柒很喜歡和張媽聊天，因為張媽不知道他的過去，在這樣的對話中，他能夠沉浸在一種虛幻的、他所向往的普通生活裏，暫時逃離白家帶給他的壓迫感和絕望感。
韓子柒原想直接向白得財要，但又不想和白得財多說一句話，想來想去，便像其他下人一樣排起了隊。
誰想到，新來的崔姑娘早就被奶娘“招安”了，她這些日子聽說了不少關於韓子柒的事，見到他來領荔枝，便沉了臉把裝荔枝的竹筐踢到一旁，翻著白眼說道，“這是給下人的。”
韓子柒麵色未改，“我就是下人。”
崔姑娘瞥了韓子柒一眼，不陰不陽地說道，“是不是可不是憑一張嘴說出來的。對不起，沒了，分完了。”
老廚娘見崔姑娘一副要挑事的樣子忙低聲勸她，“你不要惹他，他可不好惹……”
韓子柒不想和她計較，盤算著屋裏還有幾塊綠豆糕，可以拿了給孩子吃，小孩子大多是喜歡吃綠豆糕的。這麼想著，他便轉身走了。
“你新來的不知道，惹急了他會發瘋，你招架不住的。”老廚娘又低聲勸了崔姑娘一句，崔姑娘卻不知天高地厚地回道，“是啊，我好怕，怕他在大少爺耳邊吹枕邊風，那誰招架得住。”
白家的女眷雖然喜歡嚼舌頭，卻是沒有一個人敢當著韓子柒的麵說這樣的話的，因為她們早就領教過其中的利害。
韓子柒冷笑一聲轉身走回了崔姑娘麵前。崔姑娘有些心慌，但依然故作鎮定地對著韓子柒大喊大叫，“當著這麼多人，你還要打人嗎？”
韓子柒看了看排隊的下人，又看了看桌上的名冊，“荔枝我做過帳了，每人領上一份是綽綽有餘的。你隻發了三十多個人，後麵還有這麼多人在排隊，卻說沒了，剩下的是被你貪了嗎？”
崔姑娘憤怒地踹了一腳地上的竹筐，“這不是都在這嗎？你瞎嗎？”
韓子柒笑道，“剛才可是你親口說的沒了，分完了。這會兒又自己把撒謊的證據拿出來了，那就是本想貪下，被發現之後又主動認罪了？按白家的家規，這是要逐出家門的。”
老廚娘拚命給崔姑娘使眼色，“快道歉，道歉就沒事了。”
崔姑娘氣得胸脯像拉風箱一樣一起一伏，“你……你這是血口噴人你！我就是不想分給你這種人！你公報私仇，汙蔑我！哎呀，我可活不了了——”
韓子柒心中的厭煩感愈發強烈，怪自己不該一時衝動與這種不值得的人浪費口舌。
“怎麼回事？”白得財沙啞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尾音拿腔拿調地打了好幾個轉，打斷了韓子柒的思路。
韓子柒循聲抬起頭，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沒事，一點小事。”
白得財是個幹癟的中年男人，他“呼哧呼哧”地搖著一把大芭蕉扇，皺巴巴的臉上爬滿了汗珠，他瞥了崔姑娘一眼說道，“天氣這麼熱，你還要大呼小叫地惹人心煩，把白家當成你自己家了？不懂規矩！行了，你做不了就別做了，廚娘，你來分。”
說完，白得財一轉身，滿臉堆笑地給韓子柒行了個禮，“夫人找您。”
韓子柒有些感激白得財將他從這惱人的局麵中救出來，但見榮夫人也不是個輕鬆的事情。這些日子白家正在準備祭祖，往年祭祖的時候榮夫人都不會再考書了，昨夜韓子柒便睡得早了些，沒有把榮夫人布置的文章讀完。
“漢時，弘農楊寶，年九歲時。至華陰山北，見一黃雀，為鴟梟所搏，墜於樹下，為螻蟻所困。寶見，憫之……憫之……”
“好了，要是實在背不下來，你就說一說學到了什麼。”
“楊寶救下黃雀，黃雀化作童子登門致謝。鴉有反哺之義，羊知跪乳之恩，做人應當知恩圖報。”
榮夫人點點頭，將書合了壓在桌上，“今晚還是這一篇，這次一定要讀熟了，明日我再來考。”
韓子柒鬆了一口氣，剛想溜之大吉卻又被榮夫人喊住了，他心中一驚，以為是偷看《西廂記》的事情被發現了，那些“離經叛道”的書，榮夫人向來是不許他看的。
“你慌什麼？”榮夫人溫柔地笑著，“你知道我為什麼日日要你背書嗎？”
“知道，夫人是為了教我世間的道理，讓我做個清明的人。”
“其實，說簡單些，讀書就是要學以致用。書裏的道理，就是我們為人做事的準則。昨天我讓你背這一篇，也是因為今天有事要托你做。免得費口舌與你講大道理，幹脆讓書中的賢人先講給你聽。”
韓子柒心中隱隱有些不詳的預感，卻仍是說，“黃雀尚且知道報恩，夫人交待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子柒，來。”榮夫人笑得溫柔，聲音也很輕柔，眉梢眼角帶著慈母才有的溫婉氣質。韓子柒慢慢走過去，榮夫人便拉住了他的手，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柔聲細語地開口道，“算來，鷺平也有段日子沒有回家了。去年他沒有回來，我沒有和他計較，老爺的身子就差了一些。今年萬不可再得罪祖宗了，祖宗若是不高興，白家便會有災禍。你也不想看白家有災禍吧？你去哄哄你哥哥，把這些道理給他講清楚，明天把他帶回家來。”
道理韓子柒當然懂，但卻不知道怎麼去給白鷺平講道理，那根本不是一個可以講道理的人，這一點榮夫人比他更清楚。
榮夫人見韓子柒神色猶豫，拍了拍韓子柒的手繼續說道，“總之，鷺平一定得回家來。無論你用什麼手段，我們都不會怪你的，隻要能把他帶回來……你一定有法子。子柒你一向明事理，不會不顧養了你十幾年的白家的恩情的。對吧？”
榮夫人的笑容逐漸淡了，目光裏有一種銳利的光在閃爍著，刺痛了韓子柒的眼睛，仿佛有什麼東西預備著跳出來將他生吞活剝。
韓子柒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主院的，隻記得剛一抬頭就看見抱著一大捧荔枝的見喜。見喜嘿嘿地笑著，“少奶奶，您想吃什麼直接和我說就是。犯不著自降身份去排隊。”
韓子柒正思忖著如何把已經和他恩斷義絕的白鷺平帶回家，神情恍惚地應了一句，“都拿給新來的短工張媽，我不吃。”頓了頓，又忽然來了精神一樣問道，“你昨天是不是說過，今天少爺要去聽戲？”
見喜點點頭，“京城來了好些名角兒，少爺說要帶燕小姐去豐順樓聽戲。少爺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和這燕小姐走得很近。不過少奶奶放心，我問過了，少爺說沒有想娶燕小姐。可是，我又想不明白，不想娶她卻整天帶她出去玩……”
“豐順樓。”韓子柒默默念了一遍，他似乎沒有聽到見喜的話，自顧自說道，“見喜你說，我要是說我要成親了，他會不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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