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43 更新時間：20-12-24 19:54
高家的木樓很高，韓子柒抓著欄杆蹲在三層，長長的鬥篷拖在身後，像是一條散開的雪狐尾巴。木樓呈一個奇特的圓形，中間鏤空的場地搭起了一個闊氣的戲台，台前擺放著一排排座椅，今天是高家例行辦堂會的日子，來往穿梭的人流絡繹不絕。韓子柒所在的三層和下麵二層的走廊上都懸掛著隨風輕搖的紅色燈籠，他故意眯起眼睛，那些紅色就變得朦朧起來，活像一個個串起來的糖葫蘆。
韓子柒因自己有趣的發現而嗤嗤地笑出聲來，轉過頭去看白鷺平。不過白鷺平的心思卻沒在他身上，他正對樓下一高一矮的兩個少年揮著手。矮個的少年看起來和白鷺平差不多大，仍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高個的少年則起碼有十三四歲，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和威嚴感。這兩位就是高家的大公子高璧笙和二公子高璧和，他們似乎約好了要在這裏見麵。
高家兩位公子爬到三樓後，白鷺平炫耀一般拉著韓子柒的小手把他拽了起來。因為有些恐高，沒有了欄杆做支撐的韓子柒緊緊抱著白鷺平的胳膊。
高璧和好奇地打量著躲在白鷺平身後的小人兒，“你還真帶來了啊？”
白鷺平得意地笑起來，“這下你信了吧，他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媳婦？”
高璧和一臉羨慕，“真好看，跟畫裏走下來的一樣。哥，回頭讓娘也給咱倆說媳婦吧。”
高璧笙用餘光掃了掃韓子柒，不屑地對弟弟說道，“你真是沒點出息。男子漢應當建功立業，女人算什麼。”
高璧和不滿地撅起嘴嘟囔起來，“我不要建功立業，我也想要這麼好看的媳婦。”但他似乎很怕高璧笙，見哥哥的臉上明顯浮起怒意，便閉緊嘴不敢再說話。
白鷺平才不管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事，盯著高璧笙催促道，“願賭服輸吧。說好了要把鯉魚佩給我的。”
高璧笙再次掃了韓子柒一眼，“你說要領個天下最好看的美人來，可是美人在哪？我怎麼沒看見？”
“你想賴賬？你敢說他不好看？”要說別的事白鷺平可能不屑於去爭論，但韓子柒好看不好看這回事，他卻偏要爭個高低。在他看來，覺得韓子柒不好看的人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高璧笙仍然不願意承認韓子柒是個“美人”，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你跟我來拿吧，不過不是因為她有你說的那麼好看，隻是因為我想送你個臨行禮物。”
這是高璧笙留在高家的最後一夜，明天他就要啟程前往南方，追隨身居彭軍高職的幹爹鄭定齊。他就此轉身離開，再沒有去看韓子柒一眼，韓子柒更是對他全無興趣，連他的相貌都沒有記住。在若幹年後的那天之前，這隻是他們各自人生中的一個淡淡的墨點，並未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跡。但這番相遇，仍然先行以一種陰差陽錯的方式，對韓子柒的命運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白鷺平跟隨高家兩個兄弟去拿他贏得的“賭注”，留下韓子柒一個人繼續抱著欄杆去看戲台上下忙忙碌碌的伶人。他隱約聽著有人似乎在喊“白少爺”，扭頭便看見一個衣著邋遢的青年氣喘籲籲地爬上三樓。他四處張望著，口中念念有詞，“怪了怪了，樓下還看見他在這呢。”
“你認識我哥哥？他一會兒就回來。”韓子柒見他狼狽的樣子有幾分可憐，便主動和他搭話。那人仔細打量了韓子柒一會兒，突然猛拍一下大腿，一張大嘴笑得幾乎要咧到耳後根去，露出一排因抽大煙而變得焦黃的牙齒。“你就是……你就是白家娶回來的童養媳吧。哎喲，可說呢，那天我可是看著你從花轎上下來的。一晃長這麼大了，越長越漂亮了，我都不敢認了。我是鷺平的表哥，我叫白嶽，別人都叫我月牙子，記得我嗎？”
韓子柒搖搖頭，其實那天的記憶早已經變得很模糊，除了咬過白鷺平一口之外什麼都不記得了。白嶽故意表現出一臉惋惜，“小孩子可不能沒良心啊，你太讓表哥難過了。”
韓子柒水亮的眸子撲閃了幾下，乖巧地說道，“表哥對不起，你別難過。下次我絕對不會忘了。”
“光口頭說對不起就行了？來，表哥有話和你說。”白嶽扯著韓子柒，貓著腰溜進了旁邊的一間空屋。他欠下了巨額賭債，還不上就要被打折腿，來高家本是想和高家二位公子攀關係碰運氣的，結果趕巧看見了白鷺平。這些年他從白家借了不少錢，卻一個子兒都沒有還上，早就進不了白家的門了。他原想死皮賴臉地求白家大少施舍些救命錢，不過落單的韓子柒讓他打起了歪主意。
空屋中光線晦暗。韓子柒對白嶽毫無戒備之心，任由他撫摸著自己身上的鬥篷。白嶽嘬著牙花子，忿忿不平地說道，“你的命可真好，嫁進白家吃香的喝辣的，還穿這麼好的衣服。你倒是享福了，表哥可還受苦呢，你幫幫表哥怎麼樣？這鬥篷能救表哥的命，你脫下來送給表哥吧。”
韓子柒在白家一向是錦衣玉食，對鬥篷的價值沒有什麼概念，猶豫著點頭答應了。白嶽見錢來得如此容易，貪欲便繼續膨脹起來，“你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都給表哥吧，等表哥發達了十倍還你。”白嶽一邊說著，一邊查看韓子柒的手腕、腳腕以及衣兜。這番動手動腳惹來了韓子柒的不滿，他扭著身子要向外跑，“沒有了，我要找哥哥。”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財神爺，哪能輕易讓他跑了，白嶽摟住韓子柒把他按倒在地上，捂著他的嘴繼續翻找值錢的物件。
韓子柒從沒被這樣欺負過，眼淚汪汪地掙紮著。白嶽不小心扯下了韓子柒的褲子，他愣了愣，突然放開韓子柒哈哈大笑起來，“天無絕人之路！我月牙子這是要飛黃騰達了！哈哈哈哈哈！”
這之後的事情，韓子柒記不清了。他恍惚記得白鷺平把從高家兄弟那裏要來的玉佩送給了他，兩個人手拉手坐在三層聽戲。那些紅色的燈籠就像他嫁進白家那天一樣，模模糊糊的連成一片殷紅。
他跟著白鷺平從後門溜進白家，卻被守在那裏的榮夫人逮個正著。韓子柒記得那天院子裏的雪很厚，像鋪了一層厚厚的棉花，用腳一踩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那一天，榮夫人沒有罵他們，反而出奇地溫柔。她很少抱韓子柒，這一次卻像是抱自己的孩子一般把他抱進了臥房，留下白鷺平一個人在院子裏賣力地為韓子柒堆雪人。
朦朧的燈影下，榮夫人的臉忽明忽暗。她對韓子柒說了很多話，但韓子柒卻一句也不記得了。在他的記憶中隻有那把鋥亮的鐵剪刀，隨著“哢嚓哢嚓”兩聲脆響，他再沒有了長長的辮子。榮夫人為他換好衣服後，他幾乎認不出鏡中的自己，這是一個男孩子，和白鷺平一樣的男孩子。
榮夫人給韓子柒裹了一條厚厚的毯子，奶娘抱著他穿越寬闊的庭院走向大門口。白鷺平的雪人已經有了雛形，白雪在月光下映出慘淡而刺目的白色。他拍著手套上的雪，仰著臉問韓子柒，“你去哪？”
奶娘步履匆匆，滿麵焦急地替韓子柒答道，“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少爺先回去休息吧，當心著涼。”
韓子柒趴在奶娘肩頭望著白鷺平，怯怯地說道，“哥哥，我沒有……”
奶娘拍了一下韓子柒的屁股，厭惡地低聲斥責，“閉嘴。臨走都不消停？你害白家花了多少錢消災你知不知道？下賤的東西，隻知道坑害白家，和白嶽一路貨色。”
大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車夫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大棉襖，張手接過了韓子柒。奶娘捂著鼻子掏出一張銀票塞給車夫，“趕緊帶走吧，多看一眼都晦氣。”
韓子柒懵懵懂懂的察覺到白家似乎是要送走他。他扭頭看到兩個男人沿著小路走來，他們抬著一副和他身量大小相符的棺材。再也見不到哥哥的恐懼吞噬了韓子柒，他喊著哥哥跳下馬車，撒開腿向院子裏跑。奶娘手疾眼快地拉住他，在他大腿上狠狠擰了幾下，凶神惡煞般罵道，“小瘟神！還想不要臉的賴在白家嗎！夫人仁慈給你尋了個好人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再鬧就把你賣去當豬仔！”
“哥哥！救我！哥哥——”韓子柒哭喊了一聲，被奶娘按在車上用手絹塞住了嘴，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車夫摸出一條粗麻繩，比劃著打算把韓子柒捆住，剛要動手就被撞了個跟頭。見喜像小豹子一樣喘著粗氣，雙目血紅，“你們要幹什麼！”
奶娘跺著腳大罵，“小畜生！反了你了！車夫快走！快把他帶走！”
“少爺！大少爺！有人要搶走少奶奶！”見喜顧不得奶娘的威脅，撲上去抱住車夫的腰對著他的胳膊狠狠咬下去，任憑奶娘和車夫對他拳打腳踢就是不鬆手。車夫揪住見喜的頭發，對著他的臉連扇了十幾個耳光，原本瘦削的臉頰立刻腫脹起來。
見喜立了大功，多虧他拚死拖延時間才讓白鷺平及時趕到。由此，見喜成了白鷺平的心腹，除了白鷺平之外，白家上下沒有人能夠使喚他，也沒有人敢惹他。
而這件事之於白鷺平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好像隻是他警告別人的契機而已。他性子裏的乖張似乎是打娘胎裏帶來的，從不顧忌什麼，也從不怕什麼。韓子柒總覺得他有點像戲裏的孫悟空，不像壞人也不像好人，反正世間的規矩管不了他。
白鷺平把奶娘八歲大的兒子成勵綁得像個粽子一樣，揪著他的衣領對奶娘說，“你要是敢送走我最寶貝的人，你最寶貝的也得一起送走。”
成勵嚇壞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嘶啞著嗓子一個勁的喊娘。白鷺平把成勵強行送上車，奶娘不敢惹大少爺，隻得眼淚連連地跑回去找榮夫人做主。榮夫人和白老爺苦口婆心地勸說之下，白鷺平才放了成勵。他坐在車上，拉著韓子柒的手對所有人說，“一報還一報。誰要是動了我的寶貝，我也會毀了你的寶貝。”白鷺平這麼說的時候，眼中閃著一絲狡黠的光，“媽，你要是害我沒了媳婦，你們可能也會失去兒子。”
白鷺平的話嚇壞了榮夫人和白老爺，這番要送走韓子柒的鬧劇就此終結，最終白家埋了個空棺，對外宣稱童養媳夭折了事。
那天，直到回到溫暖的臥房裏，韓子柒仍然覺得一切都像場夢一樣不真實。
白鷺平從頭至尾沒有提過他剪掉辮子、換回男裝的事。鑽進被窩後，韓子柒才想起奶娘抱他出白家時，他原想對白鷺平說的話沒有說完。於是帶著些憂慮和難過，他小聲說道，“哥哥，我沒有辮子也沒有花衣服了。還能做哥哥的媳婦嗎？”
白鷺平打了個哈欠，翻身抱住韓子柒，“這樣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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