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20 更新時間:21-02-17 10:18
而此刻,討飯人正在院門口逡巡呢。幾次想邁進院門都被幾個年輕小子攔下:哪涼快哪呆著去,早過飯點了!願意來,明兒一早再來,專門給你留倆饅頭,快走吧!討飯人訕訕地遠離亮如白晝的院門,倚靠在一株柿樹的陰影下。
狗食征跪在眾人中,覺著有些內急,站起身揉揉發麻的雙腿。他本可去院中角落的洗手間,卻懶得繞過頌經棚及密集的花盆花籃。他徑直走出院門,點燃一根煙優哉遊哉地拐過後牆夾道,眼前便是視野開闊寬不足兩米的石砌平台,平台邊沿是齊胸高的鐵製欄杆。平台外呈下坡之勢遍布高低錯落的林木,借著後牆小窗微弱的光隻能看清最近的幾株樹冠。
他解開褲鏈一陣酣暢淋漓之後,還未收好拉鏈,身後一陣怪笑。他先是一怔,吹掉才抽了一半煙,回頭見是那個臭叫花子,不禁怒目而視:“你個王八操的,你他媽就是喪門星,把我們侄子藏哪去了,你快說!”
討飯人還是嘿嘿地笑。
狗食征抬手就要抽他,討飯人輕輕一探拐杖,便把他逼到了鐵欄杆前:“他有他的歸宿,你管好自己就行啦,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還侄啊孫的,可笑,真可笑!”
狗食征一臉狐疑:這聲音好他媽年輕,怎麼也是村裏口音,真是活見鬼?掏出手機就要給老大哥打電話,至少他聽到侄子的消息。討飯人一揚手打飛狗食征的手機,手機閃著弧線消失在坡下樹影中。狗食征急了:“你活膩味了,好幾千,你賠得起嘛!你要不給我揀回來,我敲折你狗腿!要是壞一點,我揭了你皮!”
討飯人冷笑一聲:“你先告訴你是不是狗食征!”
“呸,你媽了×的,爺爺的外號也是你隨便叫的,你找死!”狗食征要奪討飯人手中的拐杖。
“是狗食征就對了,要是勾錯人,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不心安。”討飯人手中的拐杖輕輕一蕩避開狗食征伸出的手。
狗食征抓了空,而自己始終在木拐杖的圍繞之下,想甩開他回院子,他又擋住了夾道口。怎麼辦,怎麼辦!難道今兒個要被一個叫花子製服嘍!難道他以前是練家子:“你到底想幹嘛?”他急得火上房的感覺。
“扭過身,下去!”討飯人說得如此輕巧。
“兩米多高,我憑什麼下去?應該下去的是你!”狗食征咬牙切齒。
“你不要手機啦?那好,你前腳走,我就去揀手機,興許能賣個一二百。”討飯人要收回拐杖的意思。
狗食征拳頭就跟了過來,手機平白無故地被他挑落到平台下,他這口惡氣還沒出呢。討飯人撩撩頭發退至牆根已再無退路,眼看拳頭已至近前側身一閃。狗食征的重拳沉沉地落在磚牆上,痛得他蹲在那呲牙咧嘴,不停地罵娘。
“迷失了本性,多活一天還是蠢物一個,該歸哪歸哪吧!”討飯人看看遠處昏暗的夜空,拐杖就又橫在狗食征麵前,拐杖的力量硬是生生把他連滾帶爬地逼回到欄杆前。
“快——”狗食征嘴裏才冒出一個字,拐杖直接封住了他的嘴,滿口都是脫落的牙齒,未等他叫出聲音,木拐杖頂著他直接躍出欄杆,他驚恐中眼前一黑。
黃慶祥哥哥的這處院子之外是長長的斜坡,隻在平台跟前栽種過幾株柿子板栗樹,卻又一直無人管理,再靠外則是自然生長的各種樹木,土地基質基本上泥土沙石為主。狗食征穿過一株樹冠摔在堅硬的土石地上。他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睜開眼睛時,那個要飯花子居然就坐在他身邊,暗夜中看不清要飯花子的表情。隻覺得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他試著動動胳膊腿,抓撓著身下的泥土,知道自己還沒死,想試著坐起。討飯人已先站起身:“前麵那個湖,知道吧,我陪你去洗個澡,去去一身穢氣。”
“玩你媽蛋去!你到底想幹嘛?你是真叫花子嗎?你為啥盯著我不放?我不要你賠手機了,你趕緊走吧,走吧!”他想象著爬也應該能爬回大哥家。
黑暗中一陣激起人雞皮疙瘩的冷笑:“晚啦!我找了你三年,好不容易找到,你想讓我走?說得輕巧,狗食征啊狗食征,你是全村公認的狗食,要我說應該叫臭狗屎!要不是黃慶祥依賴著老丈人在縣裏的關係,他那個草包能幹村書記!你一攤狗屎能混成今天這人模狗樣的!除了挖集體的牆角還有別的本事嗎?你們家那條狗要是會開車,都能混上輛車開,對嗎?”
“你到底是誰?”那麼年輕而熟悉的聲音,卻又不似從他口中傳出。
“三年前我就讓你害死了,你忘性可真不小!三年啦,你又養肥了,可惜這堆囊膪一點用都沒有。你就是再活十年二十年也是這副德性,早死早托生,你說是不是這麼理?”討飯人已站在他跟前。
“何海亮!是黃慶祥指使我們幹的啊,你應該去找他才對,我也是不得已啊。冤枉啊,兄弟,咱有話好好說,以後咱爹咱媽我給養老送終,你就放心去吧,別惦記家裏啦,啊——”狗食征已汗流浹背,如此地步,他還指望有人來尋他。院中佛樂聲依稀可辨。
“你這副嘴臉也就黃慶祥愛看,我無權無勢,賣弄給我,毛用不管!你眼前隻有一條路:一直向下朝前,你就走吧。今晚我陪你洗個痛痛快快天然浴!”討飯人的拐杖已搭在狗食征的腰間。
“謝謝你的好意,我現在動都動不了,還洗哪門子天然浴,再說這還離著十幾裏地呢,這不是找樂嘛,你忙你的去吧,我在這歇會兒!”狗食征戰戰兢兢地假裝輕鬆狀。
“有這根木拐棍呢,你放心吧,我接不斷地戳你幾下滾幾滾爬幾爬也就到了。”討飯人的木拐杖已加力,狗食征想不動都不能!
這純粹就是赴死的節奏,我要是連滾帶爬到湖邊,不死也得脫層皮!怎麼辦怎麼辦?狗食征不時回頭張望一回大哥家的院落,而漆黑中什麼也看不到。順勢而行,哪管腳下眼前為何物,反正沒有懸崖,不至於摔死,水汽是他最終的方向。行進中,他連靠在樹幹上歇息會兒的工夫都沒有。
“你不肯放過我,黃慶祥呢,他才是主謀!走不動了,歇會兒歇會兒。”狗食征就地而坐,舌頭吐得老長。
“沒人要殺你,是開始又一場輪回,你的路上不孤單,有你吃喝不分的爺兒們兒,他已經等著你了,時間長了,他會著急的。你們倆走了,自然是黃慶祥走心思,他活在人世,生不如死!你說這叫報複嗎?”討飯人的木拐杖朝他的大腿狠狠飛來,狗食征哀嚎著跪倒在地。
“跪天跪地辭今世,撇親舍子罪難逃!請吧——”討飯人念叨著。
卻原來,狗食征的眼前已空無阻擋。夜涼陣陣,水麵近在眼前,星星點點極難分辨。身後始終被那根木拐杖頂著,他隻能向前,向前。水侵在他被劃傷的皮膚上,刺痛鑽心寒涼入骨,一個趔趄他覺著自己掉進了無底深淵,想鳧出水麵奈何頭頂那根該死的爛木棍如影相隨……
停靈的院子裏誰也沒注意狗食征不見了。頌經的聲音壓倒了一切,鏗鏘鏗鏘大骷髏。門前人影廖廖,水泥路上空空蕩蕩。誰也不曾注意抱著根木拐杖的討飯人依然還躺在黃家院子斜向裏的樹影下,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直視黃家院門。
黃端的玩伴們自動分成了兩班,以後半夜3點為界。馮世棟被安排在3點後歇息,他此刻與幾個弟兄擠在靈棚靠後的位置,不時嘻哈一陣。頌經的師傅已念出望鄉台三字。靈前的燭苗晃動著,那時緊時密的笙鼓聲噪得人耳中嗡嗡響。突然,一切戛然而止!廚房中開始端出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伺候好師傅們坐於桌前,孝子們或立或坐地端著盤子直接手捏餃子吃。靈棚下,也傳遞進了幾碟餃子。午夜的餃子,香得異常。
稍後,衍龍法師率眾向黃慶祥辭行。黃慶祥一臉虔誠地目送他們步出院子。
門廳前長明燈下,衍龍法師駐足候車之際,與那邊樹下灼灼的目光相遇,一身倦意瞬時消失。車已至近前,再看那樹影中人,卻已不見。安靜下來的院中,黃家子孫已圍護在靈柩兩側,無人再有意提起銀獅子頭,似乎一切隻能等到天亮再說。
黃佳麗實在熬不住,被媽媽催促著回屋歇息:有他們男的守靈就可以了。幾位女眷擠在一張床上。黃端媳婦還在勸說著那位哭泣中的遠門嫂子:他們現在還輪流找著呢,我爸說天亮要是還找不到就報警。睡會兒吧。
倒在床上,黃佳麗依舊思維混亂:今晚該是山村家中的最後一晚,明天應該回市裏的家啦,即便自己有可能再留下幾晚,可林曉海是要找工作的,不能耽擱太久。而此時他們是否已安睡?這靜寂的山村之夜啊,那花香陣陣的果園中,怎麼走來了你。你還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你究竟去了哪裏?何海亮!你為何總是笑啊,潔白的牙齒襯得你愈發地黑,純粹一黑臉包公。你是來看我和兒子的嗎?這幾年我們母子可受罪了,要不是姑姑與林曉海幫我,我死的心都有。你說話啊,有什麼好笑的。想伸手抓住你,你卻倏忽不見。轉身,見你又在身邊,這麼會兒的工夫怎麼換了發型?林曉海,怎麼是你!何海亮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黃軼的爸爸是誰嗎?你早來一會兒就看到了。可是,你與他怎會同時出現?再回轉身,林間已是霧靄重重,不見一絲人影。眼前,身側空空如也。繁花已落盡,林木都不見。她奔跑起來,隻想逃離這荒涼的世界:你們都在哪裏啊——
黃佳麗猛地坐起身,額頭汗津津。身旁輕鼾陣陣,窗外有男人在低語。媽媽也被她驚醒:“又做惡夢啦?”
黃佳麗搖搖頭:“火化完奶奶,我們就得回市裏。林曉海還得找工作,黃軼也該上幼兒園了,還沒定下去哪家。曉海的媽媽一直不放心他,也不知這兩天他給家裏打沒打電話。”
“睡會兒吧,明天還得多半天呢。吃了中飯,你們再決定去留也來得及。”媽媽憐惜地摟住女兒。
黃佳麗緊摟著媽媽複又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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