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景教

章節字數:9528  更新時間:10-08-15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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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西巷,巷中寂靜可聞鳥語,深宅大院門扉緊閉。青石鋪就的長街,連石板的縫隙都打掃得很幹淨。陽光下的堊牆、黛瓦格外刺眼。

     一羽白鴿在屋簷間盤旋了幾圈,落在小院中。院中一個家丁模樣的人撿起信鴿,解下書信,走進堂屋稟道:“教主,有書信送到”。說著雙手將信箋呈上。

     堂屋中坐著位白衣少年,衣衫如雪,麵如凝霜,站立於他身側的屬下肅然無息。那少年展開信箋,信箋上龍飛鳳舞寥寥寫著:

     “堊牆新砌,石街如洗,浦中之人,淨頸待弑乎”?

     “你們不是說萬無一失了麼”?少年將信箋擲在地上問道:“他又是怎麼看出破綻的”?

     一眾屬下隨即跪倒在地,顫聲道:“教主息怒,是屬下無能,請教主責罰”。

     少年的嘴角揚起一抹淺笑道:“隻有這樣的對手才值得尊敬,你們若能輕而易舉地算計他,就用不著我親自來靈武了”。

     月夜風清。

     李青緩步走進平西巷,駐足於小院門前。

     “揚州人氏李青求見貴主人”。夜幕中響起清朗的語聲,朱漆大門無息打開,仆役打著燈籠,側身在前引路:“李公子請稍等,我家老爺身染沉屙,小人這就請少主人出來相見”。

     “有勞管家了”。李青微微一笑應道,大堂門扉窗紗新糊,紅燭高燒映著朱漆房梁立柱,隱隱可見刀劍砍削的痕跡。片刻從內堂中走出一位年青人,二人對揖,李青微笑道:“在下興盛商號管事李青,隻因近來邊事不寧,鄙家主人派遣在下至靈武了解商隊行進的近況,也好早作打算”。說著遞上一封書信:“鄙家主人的書信在此,少主人請看”。

     “李管事請坐,家叔方萬春臥病在床,由斐鈞暫時接管府中事務,隻因自靈武轉運的商隊都已停止運作,小可守在府中不過是靜待南邊的消息而已”。年青人笑著示意仆役上茶。

     “斐公子,鄙家主人與方老爺乃是舊交,在下可否代鄙家主人探視”?

     “那是當然”。斐鈞微笑著應道:“李管事請隨我一同至後堂”。二人穿過庭院,黑漆漆的房舍,隻覺深深庭院中隱藏著森然的肅殺之意。推開房門,昏暗的燭光中,一個身影斜倚在炕枕上。

     李青剛跨進門,隻見一蓬銀光迎麵射來,她身子後仰,銀光貼著麵門飛過,便在此時斜下裏一柄鋼刀直捅她的後腰。她似乎早已料到斐鈞必會偷襲,左掌一拍門框拔身扭轉竄進屋中,隻聽一聲慘叫,床上的襲擊者已然咽喉中劍。她半蹲在炕床上,掌中兩柄短劍映著燭光散發出異樣的殺氣。燭火一沉,驟然間她已躍起。兩柄利劍從房梁上飛身撲來,劍鋒尚未刺到,卻見兩道鮮血激射,濺滿窗紗。劍光中彌散著濃濃殺氣,所到之處跳躍的生命隨鮮血散盡。

     “你們不是旒雲的對手,都給我退下”。庭院中響起平淡的語聲。

     李青將右手中的劍交至左掌,雙劍合一,緩步走出堂屋。院中二十多名黑衣人垂手而立,當間站著個白衣少年,月色下,他身如標槍,麵如美玉,目若朗星。李青不由一怔,這人雖素未平生,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是何人”?李青冷冷問道。

     “我就是斐鈞,如果我告訴你,我是景教教主,旒雲尊者想必不會相信吧”?他露出一絲笑容,竟如和煦的春風拂麵而來。

     “我當然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皆有可能發生”。李青一揖沉聲回應:“正是因為我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所以我才會活到現在,而我的敵人都已經作古”。

     “你的確是我平生僅見的對手,要知道對手越強越能激發我的鬥誌,我非常渴望與你一戰”。斐鈞遲疑地看著她:“旒雲我知道你不會隻是個殺手,你究竟是誰?為何對景教如此感興趣”?

     “我生來就是景教的敵人,這一點無庸置疑。要克敵製勝,就必須了解自己的對手,對我而言剿滅景教隻是遲早的事”。李青自信滿滿。

     “你應該知道,就目前情形而言,朝廷對景教也是無能為力”。斐鈞的臉上仍然保持著優雅的微笑:“旒雲尊者就如此自大”?

     “沒有這份自信,旒雲也不會站在這裏了”。李青悠悠歎了口氣:“話已至此,斐教主出手吧”。

     “我是個審時度勢之人,方才見你出手,說句實話,我並沒有必勝的把握。眼下我有要事在身,貿然出手非但不能取勝,隻怕還要性命堪憂。想必今夜尊者定會前往教堂,隻要旒雲尊者能全身而退,你我尚後會有期,就涼州城見吧”。語聲悠悠飄來,隻見黑影崇崇掠過屋頂,院外響起陣陣馬嘶,急促的馬蹄聲轟然遠去。

     冷夜如水。

     李青乘風而行,飛身從刺史府的屋頂上飄然落下,燈火照不見的角落裏似乎隱藏著詭異魅影。她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燭台,打開大堂中的暗門,悠然走入其中。

     在這樣一座建於地下的宮殿中步步殺機,李青很清楚眼前的境況,但她卻是個喜歡冒險的人。暗門在身後驟然關閉,秘道中飄動的燭火映著她冷酷的雙眸。左邊的暗門悄然洞開,四杆銀槍激射而來,秘道中本就狹窄,她驟然側身腳尖在石壁上輕點,淩空翻轉,銀槍的槍杆彈在足底上竟似離弦之箭反射入密室中那兩個偷襲者的胸膛,左掌中金光流爍,殺氣一揮而散,劍上鮮血滴落。緩步走進密室,手持蠟燭在牆壁上照了一圈,用力一推擱板,牆壁上竟又開啟一道暗門,她毫不遲疑徑直走入。這是一條寬敞的甬道,青磚砌就的牆壁,行不多遠便能見到一座座小小的神龕。神龕中供奉著精致的銅鑄十字架,點著白色蠟燭。燭火忽然熄滅,四周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響,繼而變得死一般寂靜。甬道中隻剩下她手中的一點燭火。側身挺立,左手緩緩拔出短劍。便在此時,四下飛蝗般的利箭自神龕間射出,速度之快,顯然不是人力所為。她手中的最後一點火光頓時熄滅,黑暗中,傳來一陣揮劍斬斷羽箭發出的聲響,而後便有水滴滴落的“滴答”聲響起。甬道中亮起一點微弱的燭火,在燭光照見處,神龕上插滿利箭,鮮血順著雕翎箭的尾羽不住滴落。

     李青右手舉著燭台,甬道的盡頭就是神殿。與甬道中的黑暗相比,神殿中的燈火可以用刺眼來形容。她將燭台放在牆角冷冷笑道:“事已至此,又何必隱身不現,無論你們躲在哪裏,我都會把你們給挖出來的”。語聲方落,神殿左側牆壁上暗門開啟,十數個黑衣人從狹窄的藏身之地走出。

     “想單打獨鬥還是一擁而上”?李青眼中透出殺意。

     “你實在太厲害了,單打獨鬥除教主外我們沒人是你的對手,隻好一擁而上了”。黑衣人冷笑著。

     “你就不覺得地方太小些麼”?李青詫異地看著他。

     “如果你看到我們所用的兵刃,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地方越是狹窄對他們而言就越有利,說著他拔出一柄短刀,說它短,竟與匕首不相上下。李青頓時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使用這樣短兵刃的人,其必定擅長貼身近攻。那十數人雖然手持的兵刃各不相同,卻都極短極險。隻見黑影閃動騰挪,變幻莫測。李青冷眼瞧著那些詭異的身影,左腕一翻,劍脊貼住手臂,騰身而起。那些人顯然配合已久,互相掩護,利器夾著腥風圍殺上前。矯捷的身影淩空一折,一柄短斧緊貼著她的前胸滑過,黝黑的斧刃流動著迷幻的藍色光芒。便在此時一道鮮血激射在白牆上,持斧的黑衣人重重跌落在牆角。李青輕巧伶俐地跳躍翻騰,劍光閃耀流鑠,雖處於危急中依然氣定神閑。她正在尋找一擊製敵的機會,在危急時刻貿然出手的後果,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細小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滲出,這些人配合精妙擅長貼身進攻,而且兵刃上都淬著劇毒,稍有不慎便會慘遭毒手。時間在此刻仿佛已經凝固,李青的身形倏忽一頓,雙手執劍用力一擰劍柄,在她雙掌間竟然盛放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光幕,幻變的流光如車輪般飛滾,兵刃紛紛落地,劍光驟然而退,那些人滿臉詫異至死都不能相信,她竟然於一刹間殺敵製勝。

     悠然舒了口氣,李青依舊拿起牆角的燭台。幼小的火苗映著那蒼白修長的手指,她毫不停頓穿過神殿,走進對麵的甬道。甬道的石壁上刻滿了神秘的花紋,似乎在講述著一個奇異的故事。深邃幽暗的甬道越走越狹窄,在一麵石壁前李青停住腳步,她仔細察看石壁,石壁上雕刻著詭異的異教神像,神像的眼珠高高凸起,腳下踩著一頭惡狼,手中的寬刃劍直指天空中的圓月。她目光忽然一閃,放下燭台雙手同時轉動神像的眼球,甬道的盡頭,一道石屏緩緩升起。

     石屏後陰冷而寂靜,燭火閃爍,照見一張幹枯恐怖的臉,一雙眼珠仍在微微轉動,尚可看出那是個活人。他伸出雞爪般枯瘦的手,手中一柄又窄又尖的長劍,劍脊無力下垂著。

     “老朽在此等待了二十年,你是第二個進入此門的人,距上一次已有十年了。隻要殺了你,他就會讓老朽再見上一麵……”他深深歎了口氣:“可為什麼進入這扇門的都是年青人,不殺了你,隻怕老朽今生就再也沒有機會與他相見,隻為了見他一麵……”。他舌齒不甚清晰地呢喃著。

     “能進入此門的人至少都不怕死,而且年青人好奇心重,對任何事都想一探原委”。李青微微一笑。

     “太過好奇的人總活不長久,就像老朽一般,活著還不如死來得痛快些”。

     “前輩的大名可否告知晚輩,至少讓我知道自己死在何人劍下”。李青朗聲相詢。

     “老朽的姓名連自己都快忘了,你年不滿二十,便是說出來,想必也從未聽聞過”。那老者緩緩說道:“老朽名叫柳旭”。

     “雷霆一劍震天地的柳旭”?李青詫異問道。

     “小兄弟竟然知道雷霆一劍”?柳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就在霎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二十年前名滿江湖的四大名劍,晚輩還是有所耳聞”。李青恭敬一揖說道:“在這世上有何人能將前輩拘於此地”?

     “老朽是自己願意留在此地的”。柳旭歎了口氣,緩緩立起身冷冷說道:“因為從來沒有人能活著走出此門”。隻是這麼站立,李青已覺得濃濃殺氣向自己逼迫而來。隻見他手指慢慢合攏,掌中長劍如龍彈起,燭光映著劍上的一點寒光,李青左手彈出金色短劍,縱身而起。身形交錯劍氣淩厲,她知道此乃平生僅見的對手。劍輝一閃,雙劍急攻而上,有時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她甚至不顧是否露出破綻,招招取其要害,哪怕是同歸於盡的劍式,此時在她掌中使出也是平淡之極。柳旭當然知道,她在拚命。尖銳的劍尖始終跟隨著李青騰越的落點,他知道如此急攻必定會加快換氣頻率,要換氣就必定會變換身形,她終究會落下,隻要守住她的退路,她就必死無疑。逼人的殺氣,燭火一揮間熄滅。李青忽然發出一聲冷哼,暗室中有血腥味飄過。

     “你究竟是誰”?柳旭喝道:“除了黃金軟甲,沒有人能擋我此劍”。語聲未落,暗室內發出一聲巨響,就聽李青一聲驚呼後,室內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一點燭火重新燃起,照見他枯骨般的麵容,怔怔注視著牆壁,低歎道:“從來沒有人能活著離開,無論你是誰”。

     風聲蕭瑟。

     涼州刺史府燈火通明。

     長平公主淺啜了口茶吩咐道:“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查明靈武的情形,黃臻,此事非你莫屬,明日你持金令前往石門邑,察查軍情”。她毫不停頓繼續說道:“本宮明日就前往楊堡鎮,待查清瘟疫之事後,仍回涼州與你彙合”。

     “那誰來保護殿下的安全,卑職可是奉旨隨護於您,如今靈武失陷,涼州又大戰將至,卑職怎敢將殿下至於險地”?黃臻急得一頭冷汗。

     “情況如此危急,奉旨察查靈武失陷的重責就交給你了。正如方澤將軍之言,要想西北邊塞關河寧定,我們必須要收複靈武。劉秉亦,你這就給本宮安排一位熟知涼州諸事的縣尉同去楊堡鎮”。長平公主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的夜空。

     “是,殿下”。劉秉義應道:“我有一得力之人名喚方季,不僅熟知縣事,而且非常可靠,卑職這就命人準備殿下的行駕”。

     “不必大動幹戈,明日輕車簡從前往楊堡鎮”。

     一輛青布馬車從刺史府後門駛出。

     “昨日若非刺史大人親口道出李小姐乃是內廷醫官,小人可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的。但見小姐為我家大人診病,一個小姑娘診斷得竟如此之神,讓小的們大開眼界了”。

     “李慕自幼隨外祖學醫,隻不過研習了一些醫理皮毛而已,倒讓方大哥見笑了”。李慕微微一笑:“方大哥,我們何時能到楊堡鎮”?

     “傍晚時分就可到達,那裏可真是慘不忍睹,鎮中和附近村莊都沒幾個人了,說來也奇怪,隻要離開楊堡鎮,病得要死的人吃一樣的藥就能日漸康複,而楊堡鎮人卻隻有死路一條。所以能逃的都逃走了,實在沒處去的就隻好等死了”。

     “哦,有這等事”?李慕驚異已極:“我倒一定要見識見識這個楊堡鎮了”。

     楊堡鎮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兩側商鋪、酒樓無一開張,家家戶戶門前掛著一塊紅布,有的早已破爛不堪,更顯淒慘凋零。

     一家藥鋪孤零零敞開著大門,夥計有氣無力在店前碾著藥材,黑漆漆的屋子裏飄出陣陣藥香。

     “總算見著活人了”。方季跳下馬車:“夥計,請問忠武樓怎麼走”?

     那夥計看到有人問路也甚是詫異,道:“這兩日是怎麼了,怎地都來問忠武樓,你們不怕死嗎?別人逃走尚唯恐不及,你們……”

     “你這小廝,我不過問個路,便這般囉嗦”。方季斥道:“我們是來找六扇門總捕楊欣楊大人的”。

     “前日我家掌櫃還替楊總捕頭瞧過病,說是凶多吉少,剛才他府上又有人把掌櫃的請了去,隻怕……”夥計不由搖了搖頭,一指左邊的岔道說:“順著這條道一路到底就是忠武樓了”。

     “我們走吧”。方季將夥計的話重複了一遍,馬車順著石街一路疾駛而去。石街的盡頭是一座大宅,牆內樹木森森,一棟小樓飛簷高挑,石牆古樸,顯然很有些年頭了,方季使勁敲了敲門環,過了片刻,一個年青人出來應門:

     “諸位有事嗎”?

     “在下方季,涼州刺史府管事,奉我家劉大人之命前來見六扇門總捕楊欣楊大人,這位是內廷醫官李慕小姐”。

     “兩位請進,在下是府中管事楊晨”。說著引領二人穿過庭院進了後堂,院子打掃得極為幹淨整潔,雖不華麗精致,卻從古樸中透出幽靜來。堂屋中,幾縷陽光照見床上的老者,隻見他麵色青黑、嘴唇發紫,已是奄奄一息。一位郎中正在桌邊開方,卻聽他說道:“老朽是無能為力了,隻能略盡些人事罷了”。

     “李姑娘,你來看看楊總捕還有沒有救”?方季上前探視。

     “是否是時疫一時間我尚無法辨別”。李慕從袖中拿出個瓷瓶遞給方季說:“為防不測,這裏所有的人都要服藥,以避時疫”。

     “好的,我馬上去”。

     “所有屋子都要打開窗戶,使屋裏屋外氣息流動”。李慕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取出掩口,罩住口鼻,從瓷罐中挖出一塊油脂,塗滿兩隻手及手臂,用綁帶束緊衣袖,又從醫箱中取出一支釺子般粗細的三角形鋼針,解開楊欣的衣服,仔細驗看他身上的紫色斑疹,不時用手輕按,斑疹中有血水滲出,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將三角形鋼針刺其內關,一股暗紅色的血液流了出來,她用手指蘸了一點血,在鼻下聞了聞,不由微蹙雙眉。

     “我師父究竟怎樣”?楊晨在一旁忍不住問道。

     李慕沉默不語,又用鋼針刺其耳後,流出了同樣暗紅色的血液,撩開棉被,再刺其足底,亦是如此。

     “楊總捕所患的不是時疫,他是中毒了”。李慕沉沉回答。

     “什麼”?眾人不由都圍了上前,詫異看著她。

     “他是中毒了”。李慕從腰間拿出一個紙包,將一顆紅色藥丸放在楊欣的嘴唇上,手指一捏顎骨,楊欣張口吞下藥丸。

     “師父已數日不能進食,李姑娘你……”

     “能否救得了楊總捕尚且未知,我現在用藥護住他的心脈,助他驅毒,你們要多多給他喝水,以置換出他血液中的毒素,對於這種毒,沒有更好的解毒方法”。

     “李姑娘,為何說此症狀是中毒”?方季滿臉懷疑:“依我多日來的所見,時疫的症狀就是這樣啊”。

     “血液的流動依賴心髒跳動,血液自心髒流出時為鮮紅色,當血液流回心髒時,則為暗紅色,這是我行醫時偶然發現的,每個人都是如此。楊總捕全身血液都是暗紅色的,且非常粘稠,我也曾診治過西南一帶的時疫,斑疹雖然相似,但楊總捕流出來的卻是血水而不是膿水,所以我才斷定他是中毒。其實這種毒我也並不曾見過,隻是在一本記載有關西域、波斯風物的書中,看到過對一種中毒症狀的描述。”李慕沉思片刻接著說道:“書中說,龜茲有一種可以生於沙漠中的蟾蜍,每當雨季它們便從地下的巢穴中鑽出,在幾天裏進食、繁衍,雨季一過,它們就馬上鑽進巢穴,等待下一個雨季的到來,哪怕幾年沒有水,它們也能夠活下去。在它們的嘴裏有一個嗉囊,水就積聚在嗉囊中,當時吐蕃有個用毒高手,取出蟾蜍體內的水,用來醫治心疾,可平氣血、安神誌,但那種東西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及其不易保存,於是他又從水中精煉出一種藥粉,可藥性卻完全改變了,變成了一種殺人於無形的毒藥,中了這種毒,全身血液會日漸變得粘稠,直至完全凝固而死,由於體內的毒素不能隨血液流動送出體外,血色就會變得非常暗淡,全身長出斑疹來”。

     “既是西域的異毒,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楊晨詫異問道:“對了,在下已經命仆役收拾好兩位的住處,如今楊堡鎮已是一座死鎮,兩位隻好在府中將就了”。

     “那就多謝楊總管了”。方季稱謝。

     李慕洗手後回到屋中,問道:“楊總管,這些日子還有什麼人來過貴府”?

     “師父的幾位舊友前天曾來探望過,他們就住在四十裏外的柳林縣城裏,見家師昏睡不醒便回去了”。楊晨回道:“天色已晚,我們先去吃飯吧”。

     “楊總管,我想去剛才途經的那個藥鋪,看看有沒有清熱解毒的草藥,好煎茶給楊總捕飲用”。

     方季陪著李慕一路走到大街,笑著問道:“是不是看到楊欣的模樣,吃不下飯了”?

     李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二人走進藥店,方才的夥計正在櫃台後稱量藥材,見有人來忙迎了上前,問道:“客官,要買什麼”?

     “有沒有柴胡、金銀花之類的清熱草藥”?李慕笑問,隨意四下裏看看,爐上的大藥罐中冒著熱氣,藥香就是由此散出的。

     “隻有些柴胡了,小的這就給您包上”。

     “這麼多藥,店家是為誰家代煎的”?她閉目深深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鎮子上還有很多病人,總得吃藥吧。我家掌櫃世居於此,大家鄉裏鄉親的,怎麼也不忍心見死不救,眼下這四方街鄰吃的都是小店的藥”。夥計將藥包好遞給她。

     “你家掌櫃倒是位大善人,不知他可在店中嗎”?

     “掌櫃的又去了西街,橋西老王頭怕是不行了,隻是苦了他的女兒小冬,哭得似淚人兒一般,真是可憐呀”。說著提起藥罐,將網攔在罐口濾出一碗藥汁,將湯藥倒在瓦罐內,提了就要出門:“這不,我正要給他家送藥去呢”。

     李慕從腰間拿出一小塊銀子放在夥計手中,微笑道:“那就多謝了,改日來見你家掌櫃”。便在此時又有兩人來店中取藥,夥計隻得放下藥罐去慮湯藥。

     李慕瞧見來人大都精神委頓,麵色蠟黃,便說:“小二哥,你先忙,老王頭的藥我們去送,反正也不遠”。

     “那就多謝兩位客官了,順著西街下橋再往西第一個門就是”。見三三兩兩的街坊都來取藥,夥計隻得謝了他們,自己先去忙了。

     李慕提了藥罐和方季按夥計的指點走進西街,此時天色已晚,街上黑漆漆的,隻有偶爾一、兩點燈火,昭示著這是個鎮子,這裏還有人居住。兩人下了橋,往西是條巷子。

     “應該就是這裏了”。李慕立住腳,拍了拍門,門扉殘破搖搖欲墜。

     門“吱呀”一聲打開,開門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瘦得隻見臉上的一雙大眼睛,蓬頭垢麵,見是陌生人拔腿就往屋子裏跑,仿佛這兒不是她的家一般,屋中之人已聽到了院子裏的響聲,問道:

    “是旺財麼?都什麼時候了還這般磨磨蹭蹭,快把藥拿來”。

     李慕提著藥罐走進小院,左邊廂房裏透出一點昏暗的燈火,她徑直走入:“是老王頭家吧?我是替藥鋪夥計來送藥的”。李慕借著桌上一點如豆的燈火瞧見破敗的土炕上躺著個須發花白的老者,也不知是死是活,方才開門的小姑娘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炕桌邊盤膝坐著位郎中,約莫五十來歲,一介布衣。

     “這個躲懶的旺財,竟讓貴客跑腿,真是豈有此理”。郎中起身笑道:“想必客官自小號來,老朽不才,就是掌櫃老吳”。

     “吳先生樂善好施,令小女子好生敬佩。旺財並未躲懶,隻因街坊四鄰都來取藥,脫不開身,李慕這才自薦前來”。

     方季從廚下拿了隻粗瓷碗,李慕將瓦罐中的藥倒在碗中,遞給吳郎中。吳郎中扶起床上的病人喂藥,可病人此時已無力下咽,藥汁順著嘴角流趟下來。他放下藥碗,不由搖了搖頭歎道:“到底是捱不過去了”。

     “讓我來試試”。李慕讓方季扶住病人後背,拔下發間的銀簪,鏨刺他臉頰上的穴位,手指在下顎用力一捏,而後將藥汁一勺一勺喂入他口中。

     吳郎中看得也是驚詫不已,道:“想不到李姑娘竟是同道中的高手,請恕老吳眼拙”。

     李慕淡淡應道:“先生過譽了,小女子愧不敢當,夜已深了我們也該告辭了”。風聲伴著沙沙的樹葉聲,愈發襯托出楊堡鎮的死寂。

     方季點亮火折子在前為她引路,李慕緩緩前行,遠處的荒山樹林中傳來陣陣詭異的鳴叫聲,成片的蘆葦叢中竟似隱藏著崇崇魅影。

     兩人不由加快了腳步,黑夜中的忠武樓竟有種說不出的神秘。

     屋外風聲蕭蕭,樹影輕搖。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傳來極為輕巧的腳步聲。

     李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隻是睡不著,呼嘯的風聲如泣如訴,她覺得口幹舌燥,起身點燃蠟燭,披衣走到木桌旁給自己倒了碗冷茶,牆角邊的櫥櫃前,一個人影驟然閃過。

     “是誰”?李慕追了過去,那人轉身便隱沒於牆角間。拿起蠟燭走到牆角前,牆壁並沒有什麼異常,便在此時,腳下一陣虛竭,身體驟然墜落。地洞約有兩丈來深,她直直急跌到底,摔得頭昏眼花。頭頂上的翻板已經合攏,手中的蠟燭也已熄滅,站在地穴中伸手不見五指,過了好久,眼睛總算適應了黑暗,四下摸了摸身邊的牆壁,發現左手邊有條通道,既已困在其中,別無他法,扶牆順著漆黑的通道前行。

     甬道一轉,透出明亮的燈光來。甬道的盡頭是間石室,室中燈火通明,中間坐著個黑衣人,似乎正在等人。李慕情知已無法脫身,幹脆走了進去。

     “李姑娘不僅膽子大而且博學多才”。黑衣人冷冷看著她:“我確實不曾想到這世上竟會有人能認識寒血蟾蜍之毒”。

     李慕笑道:“原先我也隻是猜測而已,你既如此說,便證明我猜對了”。

     “你倒輕鬆得很啊,李姑娘”。

     “難道我害怕了,你就會放我出去麼”?李慕隨意看了看:“你這個主人好生無禮,雖說是客隨主便,你也不能總讓客人站著說話吧”。

     “隻要李姑娘不在乎是站著死還是坐著死,但憑君意,請坐吧”。他抬手請李慕坐下,微笑道:“遇見李小姐這樣的佳人,倒讓我想起以前的一位舊友,先前我還懷疑你們是同一個人呢,仔細分辨後發現你們不僅年齒不同連性情也大相庭徑”。

     “哦”?李慕笑道。

     “小姐芳齡幾許”?

     “問女孩子的年齡可不是個好習慣”。李慕青澀一笑:“主人烹有好茶,卻舍不得拿出來敬客,也未免太小器了吧”。

     “哦”?黑衣人奇道;“李小姐是怎麼知道的”?伸手在身後的牆壁上摸了一下,牆壁上彈出一隻置物架,架子上正是一套茶具。

     李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十幾年來,我對自己的鼻子一直都很信任,甚至超過了眼睛,因為它從來沒有欺騙過我”。起身從置物架上取下茶壺、茶碗,輕聲讚道:“好精致的昌南官窯茶器,清香四溢的好茶,閣下真是一位雅士”。

     黑衣人起身斟了兩碗茶,道:“李小姐與我的那位故友,眼神有幾分相似,讓我一見之下立即便想起了她”。黑衣人歎了口氣接道:“隻要想到她,至今仍讓我心有餘悸,天下竟有如此冷酷決絕之人”。

     “想不到閣下也會害怕”?李慕冷笑道。

     “小姐清雅聰慧,能與小姐品茗聊天,使我如沐春風”。黑衣人幽幽說道:“我真不忍心就這麼殺了你”。

     “你當然不能就這麼殺了她,這樣一個大人物對我們而言還有用處呢”。陰暗的角落裏有人說道:“長平公主殿下我說的不錯吧”?一個白衣少年快步走來,眉宇間含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又是誰”?李慕回眸問道。

     “景教教主斐鈞”。白衣少年臉上始終洋溢著溫暖的笑容:“公主殿下奉密旨押運餉銀來到涼州,察查靈武的軍情,還真讓我等措手不及了”。

     “不錯,但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卻還是為了景教而來”。李慕淡淡回應。

     “教主,您是說屬下等數千教眾就是被這麼一個小姑娘玩弄於掌股之間”?黑衣人一臉詫異。

     “我早就說過,無論是誰小看了這位長平公主殿下都是要倒黴的,長安城裏有誰不知道忠王府的利害”?斐鈞冷冷斜睨他:“正是你們的疏忽大意讓她在封平大營中偷梁換柱,輕鬆把餉銀轉送到涼州,可笑你們還在這裏自鳴得意散播無知謠言”。

     “屬下無能,教主教訓得極是”。黑衣人正色應道。

     “事已至此,我並不想教訓任何人,更何況你是教中元老。如果不是這裏事態緊急,我也決不會在靈武放走旒雲,此人對本教而言才是最大的威脅,她不僅掌握著一個及其龐大的隱秘組織,而且對我們了如指掌,日前揚州的教堂就毀在了她的手中,隻是她太過於自信了,要知道靈武的教堂可不是揚州所能比擬的”。

     “難怪涼州會出現寒血蟾蜍之毒,想必楊堡鎮怪事頻發也是拜你們所賜。早就聽說涼州一帶景教活動猖獗,想不到竟到了如此地步”。李慕沉沉說道:“若非我察覺貴號所煎的湯藥中有毒,吳掌櫃也不會如此急著對我下手吧”?

     “正是”。黑衣人答道:“是我錯誤地低估了你,致使我們不得不因你的出現而修改計劃,我不能再犯相同的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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