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粵王

章節字數:9841  更新時間:10-08-15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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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燈依月。

     寒夜綿長。

     小紅直直地跪著一言不發,那病懨懨的年青人用蒼白的手指重重按住太陽穴,臉色變得異常駭人,斜睨了小紅一眼,輕輕歎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為何連這些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我若沒有十足把握,又何必對你說這些廢話”?

     “你還是殺了我吧”。小紅輕輕顫抖著,死亡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若非萬不得已,又有誰願意走這條路?

     “看來紅姑娘還是不相信我”。說著便將一支桃紅色的頭花擲到她腳下陰冷地笑道:“你們在宮裏的內應,女子都佩戴一朵這樣的絹花,內侍和驃騎營等人則在腰上懸掛繡著紅花的黃色香囊。現在這些人的生死都在紅姑娘的掌握中,看來你是想要讓他們五馬分屍夷滅九族了”。

     “事已至此,請問我們還有什麼活路?反是死,不反也是死”。小紅心中充滿了悲憤:“是誰,究竟是誰出賣了我們?隻要你告訴我那個內奸是誰,無論你問什麼,我都可以回答你”。

     “這恰恰是我無法回答你的,因為我也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年青人緩緩回應,顯然疲憊已極。

     “王爺,沈大人和翊衛都已經準備就緒隻等您的號令了”。一個侍衛進來稟報。

     他負著雙手來回踱著步,似乎還在舉棋不定,知道一旦傳下號令,那又將是一場殘酷的血雨腥風,可他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

     “看起來這個劊子手我是當定了”。深深吸了口氣,吩咐道:“告訴沈括,所有逆黨一概誅滅,不要留下一個活口”。寒磣的語聲仿佛來自地獄,小紅一下子就懵了,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妖嬈美婦輕輕替年青人披上一件黑狐裘,柔滑的黑狐裘襯著他蒼白的臉,目光竟也如此絕望。

     “王爺,此事已成騎虎之勢也隻好如此處置了,您要多保重”。美婦柔聲安慰道:“剛剛傳來的消息說王妃已在回京途中,隻怕這兩天就要抵達長安了。另外,鍾山郡王平定了襄王之亂,正等著朝廷下達班師回朝的旨意呢”。

     “密旨鍾山郡王即刻率兩萬先鋒營精銳星夜趕回長安勤王”。

     “是,王爺”。美婦說著便窈窈窕窕地走了出去。

     “你究竟是誰”?小紅疑惑地看著他,眼前這個病得要死的男子竟能隨意調動京兆府和翊衛。

     “難道一個人的身份真有這麼重要”?他淡然看著小紅,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道:“我就是粵王李檾”。縱橫閩南、湘江的粵王,居然是這樣一個病懨懨的年青人。“紅姑娘,你好自為之吧”。走出大帳的一瞬間他挺起了胸膛,月色照見英挺的身影,凸顯逼人的王者之氣。

     “你真會相信我所說的一切”?小紅顫抖著問道。

     “我隻相信證據,隻要你能為自己所說的提供佐證,我就會相信你”。他停住腳步,淡然回眸:“這些年我殺人無數,卻從未傷害過一個李姓宗嗣。鄭國公是太宗皇帝的結義兄長,當年造成鄭國公府慘劇的那些隱秘我也有所耳聞,你們是鄭國公的後人,至少在沒有確切的證據前,我不會傷害你們”。

     “我能相信你麼”?她知道一旦這些往事公諸於眾必將震動朝野,不是致自己於死地就是掀起另一場腥風血雨。

     “你的時間不多了,不如這樣,你就用這枚銅板和自己賭一把”。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個銅錢遞給了她。

     “那好,隻要給我半個時辰,我會讓你相信的”。小紅一橫心,歎道:“但你要發誓絕不傷害他”。

     “早在十年前我就在先帝靈前對天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傷害任何一個李姓宗嗣。不管他是誰兒子,都是太宗皇帝的子孫”。

     “你……,你竟然知道他”?小紅驚詫已極,在這世上知道他存在的人決不超過五個。粵王示意帥帳中的侍衛退出,在桌案後坐下。

     “紅姑娘請坐,但願你有足夠的證據讓本王相信你”。

     小紅緩緩坐下,沉思了片刻道:“既然王爺已經對他有所耳聞,那我就長話短說了。王爺一定也知道庶妃有個姐姐早年嫁給恒王為妃,後來,恒王在兩湖起兵戰敗被誅,恒王妃卻為當時的太子所俘獲”。

     “當年,太子果然不曾誅殺恒王妃,他當真為了恒王妃而娶王妃的妹妹來掩人耳目”。李檾蹙起雙眉:“那他應該是恒王之子了”?

     “不,王爺。他真真確確是當今皇帝的兒子”。小紅忍不住流了眼淚:“其實太子早就與恒王妃暗中往來,恒王也正是因為這件事勃然大怒與太子翻臉起兵造反,可太子好像並不是真心喜歡恒王妃”。

     李檾淺啜了口熱茶,當年太子妃在產子後離奇謝世,太子曾懷疑是恒王隱伏在太子宮的內線所為,卻苦於沒有證據。太子妃竇氏出身名門,與太子極為和睦,當年太子登上大寶做的第一件事就追封她為皇後,並在十年中為她始終空缺後位。但在當時,她的死卻給如履薄冰的太子帶來了致命打擊,並一度傳出廢太子的消息。

     “奶娘就是那時跟著庶妃進了太子宮,可太子卻從沒有進過她們住的碧荷居。太子宮有條規矩,嬪妃若不是赴宴或奉詔,各房是不許串門的。有一次奶娘去描個花樣,在窗外聽到恒王妃的哭聲。奶娘便偷偷向下人詢問,才知道恒王妃在太子宮倍受淩辱,那時她已懷有七個月身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可憐的是,她生下孩子後並不是自己上吊自盡的,而是被太子下令勒死的”。

     李檾輕歎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他早就知道了這些往事,但再一次得到證實時,仍然讓他倍感心寒,這就是天子之家……

     這種殘酷的報複就發生在皇室眾多的手足間。

     “可怕的是由於孩子早產,太子一直都不相信那孩子是他的骨血,一度還要滴血認親。可不知為什麼,就在第二天他便下令處死那個孩子”。小紅的肩微微顫抖:“曾聽奶娘說起,那一日鄭國公正好去太子宮公幹,她便躲在暗處等鄭王爺出門,苦苦央求他一定要救救那個可憐的孩子”。

     “想不到讓鄭國公惹禍上身的也是因為他,是鄭國公將另一個孩子送進太子宮協助實施掉包計,還將孩子和你奶娘一起私帶出宮”?

     “正是”。

     “他真是糊塗透頂”。李檾一拍桌案沉聲道:“他這一時糊塗不但害了自己還牽涉了上百個不相幹的人白白搭上性命”。

     “王爺,可孩子是無辜的,他有什麼罪?這麼大的天下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小紅低泣道:“若不是寰妃那賤人使詐,讓她的貼身侍女在瀾湘亭中推倒恒王妃,他又怎會提早來到人世,害死自己的母親”?

     “難怪你們的計劃一直都針對廣成親王,一心想致他於死地”。

     “不錯”。小紅微笑道:“這件事被司茶間的宮女芬兒看見,她是個很機靈女子,連夜逃出了太子宮,後來聽說當日在場的所有侍婢都被寰妃殺死滅口”。

     “這個芬兒一定是在庶妃的相助下逃出太子宮的吧,如今可有她的下落”?

     小紅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回道:“她的確是在庶妃的相助下逃離太子宮去了鄭國公的王府,正是因為她的話,鄭國公才答應做這件事情,原想等太子心中的火氣消了再對他說明原委,可想不到……”

     “除非找到她,得到她的證實,否則我還是不能相信你”。當年的證人早已非死既逃。他按壓著太陽穴,試圖緩解脹裂般的劇痛。

     “聽奶娘說她好像嫁給了一個不入流的方姓離京窮官為妻,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小紅苦思冥想,隻是這些事她也是道聽途說,時間一久便記不清楚了。

     “二十多年前的方姓小官”?李檾冷冷喝道:“吳執筆,立刻命人調集舊檔,徹查所有方姓官員”。

     “是,王爺”。

     “紅姑娘盡可放心,他在本王手中遠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至少我不會利用他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忽然他身體一頓,雙手扶住桌案,噴出一口鮮血,慘白的臉頓時變成了恐怖的灰色……

     “王爺,您怎麼了”?四下裏一陣慌亂……

     寒江夜宿。

     程苗苗為協助父親調查一宗失蹤案在洛陽附近走訪了大半個月,這一日天色將晚,便在永安縣的官營驛站宿下。永安縣地處運河附近商貿興隆,運河碼頭更是格外繁忙,一到傍晚船主們都會來驛站喝幾杯解解疲乏。

     “苗苗姐,你可讓我好找”。程苗苗剛一抬頭,便見一張笑臉迎來,正是趙懷柔。

     “快過年了還要出門”?程苗苗又驚又喜地打量著她,自洛陽一別已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麵了。

     “我們要回鄉下的田莊過年,本想邀你和徐霞一同去過個不一樣的新年,程大叔說你在洛陽附近查案,徐霞家中近來出了點小岔子也脫不開身”。趙懷柔遺憾地笑道:“不過我和霞兒、小雪已經說好了,明年咱們一起過新年”。說著邀她同桌吃飯。

     “趙老爺,夫人好,程苗苗有禮了”。她笑著應道:“懷柔,那咱們就說定了,到時候可要帶上我”。

     “臨行前,我去了廖恒家裏,非但這家夥沒回家,連廖伯母也不在。街坊大嬸說廖伯母去了親戚家裏,還不知道回不回長安過年呢”。趙懷柔拉她坐下。

     此時,幾個差役提著鋼刀走進驛站,大大咧咧地圍著板桌坐下。因是官營的驛站,店小二對他們很是熟悉立刻便為他們端來了飯菜、熱酒,隨意問道:“幾位去哪裏公幹,怎的到現在才回轉”?

     “真他媽倒黴,今兒晌午有個醉鬼來縣衙報案,說是前天晚上和人打賭睡在永昌縣的神仙林子裏,半夜裏看見一群黑衣蒙麵人在樹林裏殺死了好幾十號人。縣太爺不敢怠慢讓兄弟幾個前去查看,別說是幾十號死人了,就連一隻死麻雀都不曾見到,害咱們白走了十幾裏路”。

     “一個酒鬼的話也能相信”?小二嘻笑道:“那片鬧大仙的樹林,白天都是陰森森的,誰敢在那個鬼地方睡覺”?

     “可奇怪的是,昨天一早永昌大營的一位參軍說右營裏的幾十個弟兄在晚上巡哨時竟然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請縣衙協助調查,你說這事邪門不邪門”?

     程苗苗聽了這些人的話也極為驚詫,近來在天子腳下的長安、洛陽附近頻頻發生詭異的人口失蹤案件,不能不讓人倍感驚疑。

     說話間,驛站中來了一幫身穿灰色麻衣的江湖中人,他們四下打量了一番,直奔趙懷柔一家而來:“趙老爺一家好生自在,再不跟我們走可別怪我的手下們無禮了”。為首者手執長劍冷冷地說道。

     “你們究竟想幹什麼,這裏可是官營的驛站”。趙老爺大聲斥責。

     “官營的驛站又怎奈我何”?

     正在吃飯的衙役們見有人鬧事,拿起桌上的鋼刀站起身來。那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屑,身後之人齊齊出腳,隻聽衙役們一陣哀嚎,躺倒在地不住翻滾。

     趙家的丁甲們將家眷圍在中間拔刀防衛,驛站中的食客見有人動刀子,忙不迭地四散奔逃。

     “任何與麻衣社為敵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程苗苗曾聽說過麻衣社的大名,他們可是江湖中最大的殺手幫,但這個組織向來十分隱秘,很少像今天這樣公然出手劫人,看來趙家要凶多吉少了。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卻聽驛站外有人說道:“有什麼好怕的,快去切兩斤牛肉,打一壺酒來,我急著趕路呢”。

     苗苗一聽到這熟悉的語聲又驚又喜大叫道:“廖恒,快來幫忙”。語聲未落,那人已經衝進店來,正是廖恒無疑。

     “出什麼事了,苗苗”?他仍是一身官差打扮,腰間佩著一把普通鋼刀,說話間將手中提著的描金嵌螺鈿紅漆箱籠放在板桌上。

     “是麻衣社的殺手要劫持懷柔一家”。

     “你是何人?竟敢在官營驛站公然綁架,眼中還有王法麼”?

     “給我上”。

     驛站中響起一陣乒乒乓乓打碎碗碟的響聲,苗苗持劍護著懷柔。隻見鋼刀在廖恒掌中飛舞,刀刀見血。

     “都給我退後,你們不是他的對手”。這些殺手雖然對死毫不畏懼,但在廖恒刀下無疑是飛蛾撲火。

     “有你這樣身手的人做什麼不好,偏偏去做這麼個小小的官差,麻十三真替你不值”。麻衣社中所有的殺手都以“麻”為姓氏。他緩緩拔出長劍,劍鋒上冷冽的殺氣驟然滑過。

     “習武之人可以投軍建功立業,為什麼要做殺手”?

     所有人都退在一旁,廖恒縱身躍起,刀光、劍輝在燈火中發出刺眼的光芒。令人眼花繚亂的劍輝隱沒在廖恒樸實無華的刀光中,縱身間,廖恒的身體奇異一扭,掌中刀鋒外翻直劈麻十三的後心,麻十三也不是泛泛之輩,劍尖一點廖恒的刀脊,身體躥了出去,堪堪避過了這致命的一擊,饒是如此,後背上衣衫已被劃破。

     “了不起,天下能避開我這一刀的決不超過十個人”。廖恒微笑道:“你現在可以走了”。麻十三果然走得非常幹脆,因為他知道自己決不是廖恒的對手,趙懷柔一家和所有在場之人早已看得瞠目結舌。

     “店家,我的酒菜呢”?小二手忙腳亂端來了他的飯菜,趙懷柔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柔凝視著他。

     “賢契曾救過小女的性命,今日又搭救了老朽一家,大恩不敢言謝,老朽這裏還有些煩心的私事要勞煩賢契替老朽拿個主意”。趙老爺歎了口氣說道:“就請賢契到老朽的房中邊吃邊談”。說著吩咐家人將酒菜送到自己房中。

     廖恒見他一副神色不定的樣子,顯然有很大的麻煩困擾著他,否則也不會有人雇用麻衣社的殺手前來。趙懷柔更是極為詫異,想不到父親竟是為了躲避追殺不得已才逃到田莊去過年的。

     “賢契請坐”。趙老爺親自替他斟酒苦笑道:“這件事老朽憋在心中已有數月,又不敢對旁人說起”。

     “伯父盡請放心,小侄決不會對旁人提起今日之事”。

     “三個月前,有位客人來到老朽的小號要購進十萬石糧食,並以現銀交易。可兩個月後那位客人又來到小號,稱襄王起兵還需要大量糧食,命小號將糧食暗地運往襄陽,並威脅說如果不按他們說的做,就要告發老朽暗通襄王,弄得老朽進退兩難。在這節骨眼上,又來了個自稱是恒王世子的年青人大言不慚地說,隻要老朽能助他起兵所用的錢糧,事成之後使老朽位列公卿。老朽世代經商怎敢做這等忤逆之事,無奈下隻好關閉庫房,想去鄉下躲避一陣,不想又出了這樣的事,險些害了一家人的性命”。趙老爺垂頭喪氣地哀歎。

     “趙伯父,請恕在下直言,隻怕現在您是躲不開這些瘟神了”。

     “這可如何是好”?趙老爺頓足急道:“豈不是要了老朽全家的性命嗎”?

     “伯父,事到如今您隻好和這些人虛以委蛇,給他們想要的東西”。

     “賢契玩笑了”。他苦笑道:“就算為了一家老小,忤逆之事也是萬萬做不得的。老朽在此有個不情之請,我家懷柔對賢契情有獨鍾,已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老朽懇請賢契莫棄將她收在房中”。

     “伯父,愛女的婚姻豈可當作兒戲。在下一無所有,隻恐耽誤了令媛的終身,還請伯父三思。懷柔是我的好朋友,在下一定會想辦法保護伯父一家周全”。

     “爹,您和廖大哥說什麼呢”?趙懷柔將房門敲得砰砰響。

     “漂泊在外哪有家裏安全”?廖恒打開房門,將趙懷柔和程苗苗讓進屋。

     “賢契說得極是”。趙老爺歎道:“出門一裏不及家裏,老朽又何嚐想離開長安”?正說話間,隻聽店小二敲門問道:

     “廖公人,您可是洛陽人氏?外麵有位客人要找您”。

     “伯父,在下正要趕回長安,不如讓我護送您一程”。說著起身隨店小二回到大堂,隻見李衛一身尋常穿著帶著十數名屬下正在吃飯,顯然也是剛剛趕到驛站。

     “廖……先生”。李衛一時口吃:“王……大人請您立刻回府,那邊出大事了”。

     “王……大人可好”?廖恒竟也口吃起來。

     “不怎麼好,已經犯過好幾回病了,若不是事起倉促,隻怕早就躺下了”。李衛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遞給他。

     廖恒知道事關重大,並不急於打開,提起桌上的箱籠對李衛說道:“長安有人想利用隆盛銀號聯絡外圍逆黨,你護送趙掌櫃一家返回長安,一定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程苗苗疑惑地看著廖恒,他明明是京兆衙門的捕快,可眼前這些人卻分明不是衙門的公人。廖恒的身份看起來真的有些撲朔迷離,就連他手中提著的褪了漆色的螺鈿箱籠,也絕非尋常人家所有之物。看他急衝衝縱馬夜行,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苗苗的心中充滿了擔憂。

     暖融融的爐火將碩大的山洞映襯得格外神秘深邃。

     顏回對翊衛並不陌生,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如陰魂附體般整整追了他十餘年。他了解翊衛,知道這個組織對於叛徒的殘酷手段。

     幾個侍衛抬著一張軟榻緩緩走進石牢,榻上的年青人慵懶而疲憊,火光映著一雙與夜色同樣深邃的眼眸,透出冷酷的殺意,那張原本極為英俊的臉因為寒磣的目光而變得異常駭人。

     “顏回,我們終於見麵了。按常理本王應該尊稱閣下一聲前輩,隻可惜前輩畢竟老了,成了本王這個後輩的階下囚”。李檾歎了口氣冷笑道:“想不到世上僅剩的兩個曾執掌金印的翊衛首領,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長江後浪推前浪,難怪翊衛嚴謹令人膽寒,原來是拜堂堂粵王所賜,老朽甘拜下風”。顏回平淡地回答。

     “我是不會這麼輕易就讓你死的”。李檾微微一笑道:“當年鄭國公一案中,就是因為你離奇失蹤,先帝才勃然盛怒,險些將當今聖上置於死地。作為翊衛之首,先帝的寵臣,你置合家性命於不顧,究竟為了什麼”?

     “老朽知道翊衛的手段,但在我身上唯有一死而已”。

     “剜出此賊左眼”。隻聽一聲慘叫,顏回的臉上頓時淌滿鮮血。李檾若無其事地看著顏回,命行刑侍衛將一顆藥丸塞進他嘴中。“壓斷他的右腿”。翊衛們取來一副鐵木夾棍,就聽“哢”的一聲,顏回已然昏死過去。“取水潑醒他”。依然舒適地靠在軟枕上看著麵前觸目驚心的一幕幕,冷笑道:“有紅花護心丹,隻要本王不砍下他的腦袋,他是死不了的,現在你還不想對本王說些什麼嗎”?深邃的山洞中火光照不到的角落裏,鑄鐵刑架上拷著的年青人臉色已變得異常蒼白。

     “你還是殺了我吧”。他顫聲喝道。

     “你死了倒也無足輕重,隻可憐紅姑娘那麼年青、那麼漂亮就要淪落紅塵成為萬人婦……”

     “你們將她怎樣了”?語聲方落,就見離他不遠處點燃一隻火盆,火光照見一張熟睡的麵容,正是日思夜想的小紅,憔悴的臉龐,顯然吃了很多苦。

     “本王這裏有忘憂草煉製的丹藥,隻需一顆,她就會忘記自己是誰、從哪裏來,從今往後隻記得是銷魂塢裏的花魁紅姑”。

     “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語聲未落,臉上已挨了十幾個大嘴巴。

     “稟王爺,大將軍已奉命趕回”。

     “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李檾疲憊低歎:“本王的手下們也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紅姑,如果你不介意,看看也無妨”。說著揮了揮手,幾名侍衛抬起軟榻向外走去。

     刑架上的年青人幾乎欲哭無淚,地上躺著的顏回已是奄奄一息,空留下滿地猩紅的鮮血讓人膽戰心寒。熟睡的小紅,眉宇間透著天真爛漫,若不是為了自己,她怎會甘冒奇險深入虎穴作為內應,以致落入翊衛手中?終於他抬起了頭:“我是恒王之子李沢”。他們都是對自己有大恩的人,又都因為自己而身陷危境。

     “將他帶到密室中,一會兒本王有話要單獨問他”。

     廖恒看著躺在軟榻上疲憊已極的李檾,輕歎道:“一切自有天數,王爺這是何苦呢”?

     “老長,那件事查得怎樣”?

     “我找到了昌樂公主的陪妝,看來正如我們所料,公主和李渤將軍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遇難了”。說著將箱籠放在桌案上:“這隻箱子裏裝的是睿王妃送給公主的首飾,若非事起倉促,這樣的隨身之物怎會留下”?他打開箱籠,黃燦燦的金首飾和鑲嵌的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雖說是公主的陪嫁,但有很多都是睿王妃自用的器物,一些金器上鏨刻著睿王府的名號。忽然一隻精致的項圈吸引住他的目光,項圈上嵌著名貴的波斯寶石,以渾圓的珍珠為鏈懸掛著一塊巨大的紫水晶,白色的水晶珠串成的流蘇透出純潔的流光,更令人倍感詫異的是這個項圈上竟然鏨刻著幾個小字“禦賜廣陽王”。

     “難道還真有廣陽王府?可這些都是睿王妃送給昌樂公主的陪嫁,與廣陽王又有什麼關聯”?

     “我進入藏著餉銀的密室時,那些貪婪之輩都被銀箱上腐朽的‘惹不得’毒死了,那批東西目前還非常安全”。

     “這件事目前也隻好暫且放下了,長安已是異常緊急,連你母親都南下保護李濯去了。永昌大營厲兵秣馬等待時機舉旗起事,徐振飛在大營做監軍,此人膽小怕事,為何鈞所左右,但真要他造反隻怕還沒這個狗膽,他女兒徐霞和你是好朋友,想辦法說服他為我們所用,隨時掌握永昌大營的動向,這件事要越快越好”。

     “我立刻去辦”。

     “稟王爺,那個神秘之人又有飛鴿傳書送到”。一名翊衛呈上火漆封口的書簡,翊衛傳遞消息的方法十分隱秘,既有公開衙門受理各地舉報,也有密探打探的訊息,各種消息經專人整理彙總,分出主次後,重要訊息在極短的時間裏就能送到他的手中。

     李檾打開信箋,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容,揮手屏退身邊所有的人,才笑道:“老長,廣平親王已有下落了,想此人必定是景教中極其重要的人物,否則又怎會得到如此確切的消息”?

     “隻是不知道此人是敵是友,你可要多加小心”。廖恒深知他的性情,越危險的事做起來越是津津有味,就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他是個生來喜歡冒險的人,也絕對是個能成大事之人,若不是天下人都知道粵王一脈向來短壽,隻怕他早就被皇帝砍下了腦袋。即便如此,朝臣中上書要他死的人也絕非少數,就連兵部侍郎李通之也是其中之一。

     可現在,李通之卻在極力勸說他自立為帝,舉李姓大旗消滅叛黨,但被他淡淡一笑而過。難道他是在想方設法營救被囚禁的李姓王公?他們雖師出同門,相識也有十幾年,但廖恒對於他心中的想法依然一無所知。

     “不知道我還能撐上幾日,老長,現在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小慕,這些人至今還不動手,就是想從她身上掌握我們的動向,你無論如何都要保證她的安全”。

     “我真是搞不懂,你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為何這麼在乎她?好像粵王府和忠王府並沒有什麼瓜葛”?

     “我答應過睿王妃,就算是我死也一定會保護好她”。他依然平淡如水。

     “這份承諾過於沉重了”。

     “十年前或許是份承諾,但現在卻是我的責任”。他苦笑道:“小慕就像我的親妹妹,是這世上我最親近的人”。

     “你這是何意”?

     “你不必知道原因,因為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一旦被揭秘,便是粵王府的末日”。他緩緩閉起了眼睛:“無論對小慕還是粵王府,這些秘密隻能永遠爛在我心裏”。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陛下如此寵信於你,甚至將整個翊衛都交給你,難怪陛下會在眾臣麵前說出無論是誰都不會改變閩粵現狀的話來”。

     “但這句話足以要了我的命”。

     “除非你先下手君臨天下,否則無論是誰登上大寶,你都隻有死路一條”。

     “老天是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的”。平淡的笑容中透著淒楚。

     廖恒不禁一愣,難道他已做出了決定?

     “你隻要知道在這世上除了小慕,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說著將手中的信箋遞給廖恒:“此事你一定要做好,這也是你們能夠在一起的唯一機會,我知道陛下對我還是心存顧慮的,否則也不會將你留在身邊。今天我所說的一切皆有天地為證,我之所以這麼做都隻為了一個人,那就是李慕,什麼家國天下萬世基業於我一個女人何幹”?

     一聲歎息,幾分無奈。

     廖恒震驚不已,在他們相識的這些日子裏,從來不曾察覺粵王李檾與揚州那個心機深沉的女孩竟是同一人,心中說不出的悲意就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被全天下人質疑的粵王,竟也有著如此眾多的無奈,真可謂人之將死,其言也真。

     廖恒將信箋投入火盆,看著升騰而起的火焰緩緩平息。看來朝中對於粵王的一切傳聞都是真實的,而非粵王府掩人耳目之舉:“我該走了,你要多保重”。廖恒看著他蒼白的臉,正色道:“你放心,就算是我死,也決不會讓小慕受到一點傷害”。

     李檾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了解廖恒,就像了解自己一樣。

     冬夜的風雖然寒冷,卻遠比不上徐振飛心中驚顫所帶來的寒意。他知道舉旗附逆隻有死路一條,可一旦拒絕何鈞,便要立遭殺身之禍。

     “稟大將軍、徐將軍,徐將軍的女公子現在營外求見”。

     “霞兒來了,莫不是府中出事了”?話音未落,就聽見一個公鴨嗓門在外麵大叫大嚷,倘若再叫上幾嗓子便能吵醒整座大營裏的人。

     “爹,女兒有要緊事告訴您”。夜空中都是徐霞興奮的叫喊聲。

     何鈞與徐振飛一同走出營帳,微笑著問道:“徐大小姐有什麼喜事要告知令尊”?目光卻始終打量著徐霞身旁之人,此人算得上是罕見的美男子,徐振飛的女兒能攀上他,真可謂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

     “大將軍,徐將軍,卑職京兆衙門差役廖恒有禮了”。

     “還叫徐將軍?該改口稱嶽父大人了吧”?何鈞微笑著將二人讓進帥帳,徐霞親熱地倚在父親身邊,嬌笑道:

     “這幾日天寒,我們特意來大營瞧瞧爹的身子可好”?說著拉起父親的手,粗大的手掌裏滿是冷汗:“母親已經應允了我們的親事,可惜爹爹有公務在身不便回府。剛巧二娘替您縫了領羊皮大襖,女兒想念爹爹,順帶給您捎來。何叔叔,您可千萬擔待,不要恥笑侄女”。

     “此乃人之常情,叔叔可不敢笑你,隻是別忘了請叔叔喝杯喜酒”。何鈞笑著示意廖恒坐下。廖恒將兩壇酒放在桌案上,在側手稱謝而坐。

     “女大不中留,爹的霞兒已經是大姑娘了”。徐振飛看著欣喜的女兒,心中卻是愁腸百轉。

     “嶽父盡請寬心,小婿雖出身卑微,但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如山,我一定會善待小姐,決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廖恒正色道。

     徐霞解開包袱,取出羊皮襖替父親披上,輕輕給他揉著肩膀,大拇指暗暗用力一推,徐振飛隻覺她的手指和皮襖間有塊硬物頂在自己肩上。

     “這兩壇酒是廖大哥去滄州公幹時帶回來的烈酒,請何叔叔和爹一同品評”。徐霞見何鈞的目光時不時掃過酒壇便微笑著說道。

     “那敢情好,何叔叔就不客氣了”。說著命士卒將酒拿去溫熱,酒果真是好酒,三杯下肚,徐振飛隻覺渾身暖意融融。

     “爹,我們也該走了,您可要多小心自己的身體”。徐霞依依不舍走出大營,鑽進了馬車。馬車剛駛上官道,徐霞便鑽出車篷與廖恒並肩坐在車轅上,低聲問道:“我爹不會有事吧”?若不是父親掌心裏的冷汗,她也絕對不會相信父親身處危境之中。

     “何鈞生性多疑,隻要你父親能沉著應對,跟隨他起事,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可如果事敗,那是要滿門抄斬的”。徐霞隻覺頭都大了。

     “好了大小姐,您就別瞎操心了,徐將軍一定能夠化險為夷的”。

     “我隻要爹爹平安就好了”。她白了廖恒一眼笑道:“剛才吃了你的豆腐,你可別往心裏去,謝謝你幫忙”。

     “要說謝謝的應該是我,霞兒,我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向你提親,豈能出爾反爾”。廖恒正色道:“如果這次我還能活著回來,必定親往貴府提親,決不負你”。

     徐霞怔怔地看著他,禁不住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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