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70 更新時間：21-05-07 23:21
“這匹馬很好，隻可惜我尚未找到自己的地方，無法帶他走，這恐怕會成為我一生的遺憾吧。”他抬起手又摸了摸小紅的馬鬃，小紅也溫順的用頭蹭著他的手臂來做回應。
“你若喜歡的話，可以去和老板說買下它的，我們老板看不上小紅，它平日裏和誰都不親近，吃得又多，老板早就想打發賣了它了。”我說的都是實話，平日裏除了我，小紅不讓任何人靠近，即使餓它幾天、再用蠻力製服了它，它也不過是飽食一頓，載起人來從來都不賣力跑。
“老板覺得小紅是個累贅，我卻不這麼想。溫柔順從的馬太多了，有時候反而喜歡這些稍微叛逆的，可它也不吃虧，誰讓喂它的是我呢，我可不會虧待它的。”我這麼說著，竟不自覺間笑了，至少在遇到這個天策之前，沒有人和我一樣欣賞小紅，也沒有人能像這樣與小紅親近。
他搖了搖頭：
“你們不認得他，可能全天下也沒有人有機緣駕馭他，就算我買了下來，也沒有信心能夠與他千裏馳騁。況且，我已經有我的望雲騅了，我帶走小紅，還怕望雲吃醋呢。”
他牽著的大黑馬像是聽懂了似的，不耐煩地踢東著前蹄，噴出大大的鼻息，在這冬夜冒出陣陣潔白的雲霧，和這白雪相得益彰。
“倘若真的買下來，我可能會將他放歸山林吧。隻是這樣，免不了他再次被人抓住，下次行役的地方，就未必能遇到你這麼細心和偏心的人了，倒不如，讓他就和你待在一起。”
我細心嗎？我隻是每天照舊換著草料，有客人要用馬，我便牽了去，隻是很少人要用小紅的。草料數量還經常報錯，偶爾會讓馬兒們饑一頓飽一頓，也不會逢迎客人或老板。
我偏心嗎？我隻是覺得小紅氣性不凡，不應當和其他庸俗之馬一起同食一槽，還要被他人低看一眼。我其實隻是想到了自己。我一向自命不凡，卻隻能在這裏做著喂馬的雜活，身上時時帶著幾分馬糞的氣味，不怎麼和人說話，倒常常和馬徹夜交談。我想小紅應該能夠懂我吧，或許在平行的馬的世界裏，小紅就是我，我就是小紅。所以這個天策賞識了小紅，我也高興，就像終於有人賞識了我一樣。
他突然問我：“你想和小紅說話嗎？”
我覺得很荒謬，但還是點了點頭。
隻見他緩緩抬起手，食指、中指劍一樣伸出直直抵住我的神庭穴，另三根手指在掌心攢滿，刹那間在他掌心出現了一團火，橙黃色的非常好看。那火沿著他的中指進入到我的腦中，我聽到他說：“你用手掌摸摸小紅的鬃毛。”那聲音不是來自耳膜，而是來自我的體內，由我的頭骨直接傳導給我的聽覺器官。
我覺得很神奇，聽他的伸手放在小紅的脖頸上，那團在我腦內的火分裂成無數個橙黃色的絲絛，沿著我手掌、手指的每一寸，進入到小紅的身體裏邊。
最開始，我的眼前還是眼前雪景，慢慢的，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些從未有過的東西，我看見了血管、經絡，肝髒、腎髒、胃，意識沿著馬蹄到達頂尖之後又回轉，最終穩穩地落在了小紅那顆跳動的殷紅的心上。
我像感受自己的呼吸一樣感受著小紅的心跳，穩穩的、充滿生命力量的、火紅的心跳，仿佛我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它，但我沒有那樣做，我隻是像一隻牛虻一樣趴在上麵，隨著小紅心髒的律動起起伏伏。在這些律動裏，我聽見小紅的聲音像海潮一樣陣陣襲來，他說：
“我想自由。。。。。。”
“人類的一切行為，我看來隻想發笑。”
“我是什麼？我是草原上的驕子，不是在這裏埋頭吃幹草的傻子。”
“媽媽在哪？哦。。。。。。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不過我也不需要她了。”
“我可以逃出去的，但我為什麼沒有？”
“我是麻木了，還是被人類同化了？”
“冷。。。。。。我說話，可是沒有人聽得懂我的言語。。。。。。”
我終於開口說道：“小紅，我聽到了。”
“你終於聽到了，我一直都在對你說話，可你總是隻給我很多吃的，就不理我了。”
“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我摸了摸他的心，感到他的心多跳了一下。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我的草原。你也離開吧，離開這死氣沉沉的洛陽，倘若你能開辟新天地，我就回來找你，讓你駕馭我。”
小紅的話才說完，那些橙色的絲絛就已經在往回收了，我正還想說幾句，天策掌中那團火卻已滅掉。我回過神來，和小紅對視一下，下一秒他已默默走出馬廄，走進那暴風雪之中，漸漸地，棗紅色的鬃毛染上了銀玉，新落的雪覆蓋了他離去的馬蹄印記。
我轉頭問天策：“你早就和小紅商量好了，對不對？”
天策點點頭，我對上的，依舊是他那雙熱切而明亮的、似火一般溫暖的眼睛，他說：“你也可以看看我，看看我對你說謊沒有。”
我半信半疑地學著他的樣子攢起掌心的火，又把靈識注在火焰裏麵，分解成橙色絲絛，從他的指尖慢慢包裹上去。我看到他的食道、氣管，雙肺、肝腎，輕輕地落在他的心髒上，這次我像一隻蒼蠅，蹲在他火熱熱的心髒上搓著手一般細細的絲絛。
他果然沒有騙我，從和我講第一話開始，就沒有騙過我。
我收回靈識之後，他才說：“這招看人的時候，隻能在這個人接受的情況下看，用處不大，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坦然對你。但用在別處確實很好的，看一棵樹，看一枝花，看蜜蜂、海鷗、狼群，你一個人就是整個動物世界。”
我覺得他說的太玄乎，一時間也沒去深思到底能有些什麼大用。我還在想小紅要我離開洛陽的話，小紅走了，我是不是也該走呢？我走了，這次走了，下次又會在哪裏落腳，到時候的我還會是一個馬倌嗎？是沙蟲遍地、流沙吃人的黑戈壁，還是南國風情、蝴蝶泉邊的蒼山洱海？是傲霜刀意、武林之巔的霸刀山莊，還是風景如幻、打卡勝地的千島湖？
都有可能，也可能都不是。
我再次看向敖正那雙熱切明亮的眼睛，決定和他一起向西去長安，那個時候，我也是想擁有那樣一雙眼睛，用那雙眼睛來迎接和小紅的再逢。
於是我們在雪夜，像兩個逃難的流民一樣，由一匹不起眼的黑馬載著，消失在了洛陽的夜幕之中。大雪也覆蓋了我們的馬蹄，沒有人找我，找，也找不到。
隻可惜後來到了長安之後，敖正回歸皇家禁軍，我們的江湖相逢到此便止住了。好在我確實到了長安，雖然最終風雨交困，還是在長安城外和野狼搶吃的的時候，遇到了師姐，被她帶回七秀坊學藝。這算是我短暫的人生裏，最美好的事情了吧。
所以此時，我看到伏煙那雙烏黑冰涼的眼睛時，不由得想起那個雪夜，那個我曾經做向往光明和熱烈的時刻，我感謝自己在那個雪夜做出了正確抉擇，在那雙眼睛的指引下。
眼前伏煙的眼睛，一貫未改變過的黑，和冷。
但當他提到周茗雪的時候，眼中總有一閃而過的光，像冬夜裏生炭火用的火折子，又像冬夜脫衣服時衣上劃出的靜電。
為什麼都是冬夜？他眼裏的光，隻是在酷寒底色上火石的一擦，不起火，甚至沒有任何的溫熱。
林初給我們每個人倒了一杯熱茶，示意伏煙說下去。
“初出茅廬的時候其實並無門派，也沒有高貴的出身，在江湖中總覺得低人一等。直至認識了岫纓與周茗雪，才在他二人的勸解中漸放棄這一執念。”
我的心悸動了一下，但我沒有打斷他的話。岫纓正是大師姐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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