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176 更新時間：21-05-07 23:41
去萬花穀吧！當時的他，心中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念想，是母親以前抱著他給他講睡前故事的時候，講給他聽的，說是從來自全國各地的恩客那裏聽來的。
母親說，萬花穀有個聾啞村，裏麵全是聾啞人，萬花穀穀主東方宇軒會給他們安排工作、供他們吃喝。縱使五感全失，也能夠體會到活著的快樂的。
母親還說，萬花穀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地方，那裏四季如春，民風淳樸，比桃花源還桃花源，如果能活到白發蒼蒼的時候，一定要去萬花穀養老。
母親未竟的心願，就由我來完成吧。我會在萬花穀好好活下去，把母親的那份也活出來，這一次，也一定要把小酉那份也活出來。醉生這麼想著，就啟程去了萬花穀。
春蘭秋菊夏清風，三星望月掛夜空。
不求獨避風雨外，隻笑桃源非夢中。”
小說看完了，我的脖子已有些酸痛，抬起頭來，看到那個啞仆還站在我邊上，廢紙堆已燃燒得差不多了。他看到我讀完了，用棍子指了指正在燃燒的廢紙堆，意思大約是叫我放上去吧。
我點點頭，沒有多想，順手一扔，那個本子就落入火中，像涅槃的鳳凰一般，也化成了一團火。
啞仆用手上的棍挑著火堆，火漸漸燒完了，留下一地的焦黑。他用腳踏一踏餘燼，又拿起掃把開始打掃。他彎下腰鏟灰的時候，從他懷裏掉出來一個圓滾滾的布老虎，應該是有些年頭了，已經褪了色，灰灰的、舊舊的了。
他慌亂地伸手去撿起來，又很心疼似的把它放在自己胸口擦了擦，又從懷裏掏出一方紫色手絹，將布老虎仔仔細細地包了起來，依舊是揣進了貼身的衣服裏麵。
布老虎？舊的？
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衝他喊：
“你就是醉生吧？”
可我忘了他是個聾啞人，他回答我的，隻有撮好了灰提著垃圾桶遠去的背影，依舊是矮矮小小的，稍微有些佝僂著腰。從背後，看不到他臉上的傷痕，他的身形有些像被雷劈了之後空洞下來的樹墩子。我也隻好目送他走遠，不便再多問。
獵好鱷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沉了，我回到住處，仍然在想醉生的事情，低著頭走路卻和林初撞了個滿懷。
我抬頭看著林初，丟了魂一樣，把醉生的故事複述給他聽。
他卻並不驚奇，對我說：
“你當萬花穀處處都是世外桃源麼？不，聾啞村的眾多啞仆，深論起來，也許沒有一個是簡簡單單就來到這裏的。畢竟，天生的聾啞殘疾人並不會知曉萬花穀，更不會摸進穀中。就是你一個健全的人，如果沒有我帶你，你想要獨自找到萬花穀的入口，都是不大可能的。他們有的是遭遇了變故而聾啞，有的也像醉生這樣，是自願放棄五感的。”
我又一次感到驚奇。我本以為，聾啞村就是東方宇軒大叔建立的“特殊教育學校”，能夠收容那些感官上殘疾的人，有點類似在亂世中做慈善的意思，裏麵的啞仆也個個低眉斂目的樣子，看到他們，我根本同江湖紛爭、人間紛繁聯係不起來。
林初接著說：
“你初來穀內，見到諸事，都不必大驚小怪。坊間傳聞的仇敵，可能在萬花穀中下棋對弈；他人傳頌的惡人劣跡，在穀中可能被溫泉的水汽、氤氳的花香給掩蓋了，使你隻能覷到優豔華麗的一麵。就像萬花穀成立後，慕名而來的參觀者自是不少，可也有許多自視甚高者來踢館的。可惜這些踢館的，最多隻需要二聖出手，就被打得屁滾尿流。俠之大者，自是點到為止，倘若他們吃到苦頭就退了，也隻當是一場江湖切磋。可是，你想，萬一有人不依不撓，非要胡攪蠻纏，甚至不惜做出陰鷙的事情呢？你覺得，東方穀主同七聖，會如何處置他們？”
我照著他說的一想，不禁覺得寒從根起。怪不得啞仆個個低眉斂目，若是自己追尋來紮根的也就罷了，換成是林初所說這等陰鷙之人，為了使他們不妨害到萬花穀的正常運作，倘若我是穀主、是七聖，我必定斬草除根。
這麼說，前來搗亂的小人之中，竟有很大一部分被廢了五感，丟入了聾啞村嗎？怪不得有一部分啞仆性情尤其暴躁，他們應該本來就是暴躁之人，且並不屬於萬花穀吧。可惜他們如今想回去自己的地方，也沒有機會去了，他們隻能一生一世在聾啞村做著仆，為他們曾經造下的孽贖罪。也唯有在這裏，他們才能明白，不是所有的罪責都能夠事後進行補償，贖罪的做法並不適用於世間的絕大部分事。
就像醉生對待小酉曾經的丈夫一家，不也是一樣的麼？如果贖罪能讓人起死回生，那麼世間輪回便失去了意義，隻有讓有罪之人付出同等的代價，刀子換過頭去捅在他們自己身上，他們才會明白別人的生命並不比自己的低賤。如此看來，醉生和萬花穀是很合得來的。
“萬花穀花草長得如此繁茂，除了宇晴照料得好、溫泉水滋養得好之外，還有其他的原因。你數過穀內共有多少棵樹、多少棵草嗎？”林初撚起腳邊的一顆酢漿草粉紫色的花，邊漫不經心地問我。
我回憶了一下來萬花穀之後遊曆過的幾個有限的地方，在心中艱難算了一下算術，最終還是放棄了：
“大約有上萬棵了吧？我本粗心，並沒有細細數來。”
林初搖搖頭，說：
“十年前我第一次來萬花的時候，就有八十萬棵樹了。如今繁衍生息，環境比十年前還要好，雖然我沒再做過詳細的統計，但我想恐怕數量遠遠超出想象。這些樹木花草，除了吃其他動植物的屍體作養料之外，還吃人的屍體，這樣年複一年，才成長為你現在眼中的萬花穀。”
我突然醒悟了。
穀外的大唐是戰亂頻仍、風雨飄搖的，穀內卻如此寧靜和平，我早該想到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萬花穀，真的有表麵上看上去那麼和平嗎？它真的，能作為大唐唯一的桃花源而脫離整個大唐而存在嗎？覆巢之下，安能有完卵！危牆傾塌，牆邊所立之人，又有誰躲得開災禍！身處暴風雨的正中心，卻不動聲色地容納、消化掉一切對自己有威脅的人，並用他們的肉體使得萬花穀的萬物得到更進一步的升華，把危機變成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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