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相識  第五章 香吹暗塵

章節字數:4210  更新時間:09-06-07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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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幕了,傾城太過於專注,以至於喪失了平常的警惕,竟沒有注意偷偷朝自己靠近的人影。

    等他注意到時,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

    傾城迅速向左一頓,卻仍然被襲來的刀鋒劃破了腰間衣物,鮮紅很快染紅了素白的絲絛。

    傾城反應過來,迅速利用人群向前疾奔。他並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不能貿然應戰。

    他在人群的驚呼聲中跳上了戲台,幾名普通百姓打扮的大漢也迅速跳上前。傾城不得已,與他們纏鬥起來。力氣似乎在隨著腰間不斷湧出的鮮血一起流失,他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在對方逼到近前的一招下跌到幕布邊。

    眼看對方的刀刃又迎頭劈下,傾城腦海裏一陣眩暈,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生死一刻,一瞬間,許多回憶迅速湧入腦海。

    小時候,母親慈愛的臉,在他因為打破傳家之寶而麵壁七日後出現。

    與父親練武中的一次誤傷,他撩起對方的衣袖,赫然發現這個鋼鐵般的男人手臂上猙獰的疤痕。

    小小的少年身影,在花間月下,沾染了情欲的月白臉龐。

    15歲的束發禮,他畢恭畢敬的宣誓:“月傾城在此起誓,從此刻起,盡己之所能,效忠南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最後,他眼前迅速閃過剛才台上花旦如泣如訴的表情,難以言表的悲傷。

    胸口驟然疼痛。

    他還剩什麼呢?

    家人,朋友,戀人。

    地位,聲望,武功。

    一夜之間,那個人奪去了他的一切,他已經一無所有。

    即使逃到邊境,仍然躲不開無止境的追殺。

    他還在奢望什麼?還在等待什麼?

    為什麼不就此死去?為什麼要苟延殘喘?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理由繼續?

    一瞬間,他幾乎要放棄。

    下一秒,異變陡生!

    雪白的長袖從幕布中間的空隙迅速擊出,擊中了傾城麵前正欲行凶的人的胸口。那一擊顯然挾帶著強大勁力而來,那大漢猝不及防被擊中,陡然噴出一口鮮血,濺在傾城月白的衣袍上。那隻袖子撤回到一半,猛地襲向另一個大漢,仍然一擊得中。

    先前其他幾個大漢明顯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攪得暈頭轉向,這時見同伴兩次被襲,也已經反應過來,這要上前纏鬥,那隻袖子卻轉了方向,迅捷而猛烈地向靠在旁邊的傾城轉去,一個翻卷,準確地纏住傾城的手腕,一帶就隱入了幕布後方。

    傾城看著救了自己的人,驚訝地發現她竟然就是那個花旦。想到她方才的兩記偷襲,不由感歎,戲班子裏也暗藏如此高手,當真深藏不露。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要救自己,但是此刻他勢單力薄,沒有別的選擇,何況,比起被亂劍斬於刀下,他更願意相信這個來曆不明的“唐婉”。

    那花旦在他耳邊低聲道:“抱緊我的腰。”隨即一隻手穿過他腋下,環住了他的胸腹。

    傾城隻猶豫了一秒,立即照做。江湖兒女,自當不拘小節。

    那花旦施展輕功帶著他躲開敵人的追襲,卻並沒有往一個方向走,而是在城中繞圈子。傾城原本希望她帶自己出城,如今見她如此這般,心下也微微詫異。

    她簡直就是把那幾個人當猴耍了!

    發現這一點之後,傾城更加驚詫。他見過的武功不算少,這般奇特沒有章法的輕功還是第一次見。這女子身形飄忽,難尋蹤跡,雖然詭異,卻顯然深不可測。那幾個大漢他也交過手,自然清楚對方的底細,如今這女子一套出神入化的輕功就能將他們耍得團團轉,實在不是俗品。

    那幾個大漢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由開始的惱羞成怒漸漸變成力不從心,最後,似乎是首領的一人右手一樣,做了個撤退的手勢,一群人便帶著傷重的夥伴離開了。

    那花旦見他們離去,既不阻撓,也不行動。隻是在半空中看他們走得遠了,方才帶著傾城往一個方向疾馳。

    傾城看著腳下急速變換的景物,驚疑不定地發現這正是他從邵佳那裏逃出來的路徑。這個人徑自把他送回這裏,究竟是為什麼?她到底是什麼人,能夠摸到她的底細?她又到底知道多少?

    仿佛知道他在腹誹一般,那花旦立刻說道:“月傾城,我知道你。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傾城哭笑不得,心想你怎麼和那小子說的一模一樣。

    她又接著道:“不用擔心,我是奉丞相之命來幫助你的。”

    傾城立刻接口:“你是邵靜的人?他為什麼要幫我?你又能幫我什麼?”

    她沉默了隻有一秒,繞過前兩個問題不答,淡淡道:“那要看你想要得到什麼?”

    傾城有意要刁難她:“那我想要邵佳。”他微微一笑,眼中戲謔之色流轉,“也可以麼?”

    這伶牙俐齒的“唐婉”反應也快,立刻接道:“小主人不是你能碰的人。”

    傾城更覺有趣,挑眉道:“為什麼?我就是喜歡他,非他不可,不行麼?”

    她這回卻停頓了足足有一會兒,才輕聲冷笑道:“是麼?”

    傾城心中一凜,仿佛自己的心思被人洞穿,一時接不上話。

    不多時,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

    還是原來的廂房,月光如水般照進來,在地上留下一圈光暈。一切還是他離開時的模樣,短短幾個時辰裏,情勢卻陡變。

    那花旦把他的包袱解開,一件一件拿出來放進櫃子裏。傾城看著隻想歎息,這人真是來幫助自己的,她確定她不是變相謀殺,他腰間還流著血,對方卻不管不問,徑自接手做起侍女的工作來。

    也不管我有沒有隱私。傾城暗自腹誹。早知道就該放個什麼毒蟲之類的嚇嚇你。

    日後,當傾城想起當日他的這個想法之後,不由失笑。放毒蟲隻怕是嚇不倒她,她得嚇壞毒蟲才是。

    她又走到窗前,將錦舒蘭轉了轉,換一個方向。傾城看她這麼做,原以為是機關,心中暗自驚奇。她卻徑自又去做了別的事,而傾城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半點動靜,不由咬牙。

    那女子行至桌前,將他留下的字條看了一遍。看上麵寫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那女子把紙條揉爛,捏在手心,不一會兒就已成了殘末碎屑。她走至床邊,對側躺在床上小心壓著傷口止血的傾城道:“你這樣就是止到明天早上也止不住血……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你根本撐不到明天早上。”

    說著,還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十分讚同自己的言論的樣子。

    傾城被她氣的幾乎吐血,狠狠瞪著她,無奈對方根本不為所動。她以為她願意這樣,明明是她對她這個大病號不管不顧,害他隻能自己暫時止血,她竟還來數落他?他早想說了,那些花花草草難道還能比他這個大活人更重要?

    心裏這樣想著,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幾乎給氣得無力,傾城暗地裏翻個白眼,嘴上仍有禮道:“勞駕姑娘了。”

    那女子一愣,似乎想說什麼,張了張唇又閉上了,僅是點了點頭,拿來藥箱給他止血包紮。

    傾城看見她張開的唇間隱約露出的細白齒列和粉紅舌尖,心中一陣恍惚,幾乎有些移不開眼去。

    那女子便冷冷道:“看什麼?仔細我挖了你的眼睛。”

    傾城一陣心虛,急忙別開眼去,卻感覺到女子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飄進鼻端。

    淡淡的,雅致的,如同梅花的清奇風骨。

    傾城心中又是一蕩。

    卻聽得那女子淡淡道:“沒見過你那樣寫留書的,隻怕別人會以為是情書吧。”話落,毫不留情地嗤笑一聲。

    傾城麵上一紅:“是、是麼?”

    他其實知道自己寫得不倫不類,也是故意為之,話說得太清太絕並不是一件好事。留一點叫人猜不透的餘味豈非更好?然而經她一說,他竟覺得窘迫,好像並不願自己的想法被她勘破。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背光的美麗麵孔,邊緣處微微散發月色溫柔的光暈。

    他忍了忍,沒忍住,還是問道:“你剛才移那盆花做什麼?”

    那女子頭也不抬,隻笑道:“沒見識,錦舒蘭要吸收日月光華,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換一麵對著陽光。”

    傾城有些不服氣自己被這人如此看輕,輕哼一聲:“我非是你們北國人,不知道並不稀奇。”

    那女子這回倒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月光下她頸項的線條微微拉長,仍是搖頭道:“從現在開始就是了。”

    說著又低下了頭去處理他的傷口。

    傾城緘默不語。

    不錯,就算以前不是,現在也是了。從他失去一切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沒有選擇。他是北燕人,以前不是,現在是,將來更是,那個回不去的故鄉,那個實現不了的成年誓言,隻能永遠遺落在過去了。

    傾城愣了一會兒,又道:“我看你對這裏很熟悉,似乎是以前在這裏居住過。”

    那女子手上動作不停,沒有絲毫停頓:“是嗎?”

    又是反問。

    傾城咬牙切齒。

    就會踢皮球!

    那女子卻突然抬起頭來,直直望著前方,神色飄渺難辨:“也許是吧。”

    她又回過頭來,看著傾城,笑道:“但那不重要,不是嗎?有些東西,既然過去了,是對是錯,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已經發生的事情,卻不可扭轉。”

    她有一張美麗的臉。傾城想著。

    她的頭上仍然戴著鳳冠,黑發高高束在頭頂,少數垂在頰邊的發絲顯得她清秀俊美,容色非常。她臉上的妝容仍未化去,還保持著那個僵硬的色彩。唇上殘留了一半胭脂,仿佛誘人親吻一般。

    她神色如常,言笑晏晏,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失神都是假象。

    傾城不禁想起戲台上的那個女子,微微顫抖的雙手掩在寬大的雪白袍袖之下,歌唱中神色間無以複加的淒楚與悲愴動人心魄,一唱三歎的歌聲哀婉淒絕繞梁三日。

    那時候的她和現在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傾城有些迷惑。

    如果不是那般情真意摯,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所適從。

    然而若這一切都隻是假象,他又將情何以堪?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是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這一支釵頭鳳,讓多少人柔腸百結,肝腸寸斷?

    錯!錯!錯!

    錯的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難!難!難!

    難的是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錯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時,難的是君既無心我便休,莫的是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瞞的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不能幸免。

    隔了一會兒,傾城被腰間的疼痛拉回了思緒。她已經在給他最後包紮了。

    傾城收回放逐的思緒,問她道:“我還不知曉你叫什麼?”

    她抬頭看著他,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半晌後,她轉過頭去看著窗台上的錦舒蘭。她淡然的側臉映著月光與錦舒蘭一處,倒顯得人比花嬌。然後她淡淡開口道:“我叫……唐婉。”

    “啊……”傾城嘴巴張得可以塞下雞蛋。

    “你就叫我唐婉吧。我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

    傾城十分不甘心,奈何他再怎麼追問對方就是鐵了心不開口。傾城無奈,隻有暫時接受了她的說法,心中卻暗自想到:總有一天要讓你告訴我。

    傾城先前喝了太多酒,此時酒勁有些上來了,又受了傷,感到十分疲倦。唐婉看他臉色,輕聲說:“你睡吧,我先走了。”

    傾城撐著身子問她:“你去哪裏?”

    唐婉淡淡地:“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

    “哦,”傾城點點頭,重又躺回去,他看著唐婉美麗的臉,忍不住說道,“我總覺得你似曾相識……”

    說完這句話,他就陷入了沉睡。

    唐婉站在他床邊,一動不動,月光籠罩著她,仿佛一座唯美的雕像。

    過了很久,她轉過身去,看著牆壁上的雕像畫,眼中漸漸籠上一層似悲似喜的光暈。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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