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867 更新時間：09-04-06 17:05
羲和八年三月十六日，是三年一度秀女入宮的日子。天空碧藍如洗，格外明朗。卯時便起身梳妝。因是選秀，也不悉心妝扮，隻按儀製換上重蓮團花羽緞宮裝，極淺的藍，沒有繁複的花紋，自胸前垂下縷縷杏黃流蘇。梳流雲髻，隻在鬢角飾以幾朵粉色宮花，髻尾插一把白玉扇梳，淡淡地施了脂粉，又帶上明珠耳璫，方才算妝成。
紅袖自驛館園內剪下一枝黃玉蘭，替我穩穩地簪在髻上，發間便有了盈盈暗香，添了幾分靈動之氣。
隻是這份素淨，在如花的秀女中並不顯眼，我隻要在適當的時候扮好自己的角色就好了，朝廷，決不會錯過這個掣製父王的機會的。
“小姐，車已備好，隨時可以出發。”綠蕪自房外進來，輕聲稟道，及至見了我，眼睛一亮，讚道，“見慣了小姐素服的模樣，想不到梳妝起來，更加明豔動人了呢!”
“綠蕪……”我起身，看了她半晌，終於無聲一歎，率先走了出去，“進宮!”
選秀地在紫禁城中和殿的留玉閣中，一派寶相森嚴，偷偷掀起轎簾一角，各式宮殿鱗次櫛比，甚是工整，處處透著天家的莊嚴肅穆。
當朝皇帝蕭逸，是我大燮第六代皇帝，年方二十，大婚五年來膝下至今無所出，所以這次選秀，也是為皇帝廣充後宮，綿延後嗣之意。
待選秀女皆在留玉閣的東西暖閣中，等候傳詔太監的召喚。
所謂傳詔，也不過是在留玉閣正殿中接受皇帝察看，覺得好便留下，擇吉日冊封入宮，不好便發還本家，及此，待選女子方可以自由婚配。
我隻撿了一個不甚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甫一落座，便有宮女捧了茶上來。我從隨身的荷包裏取出銀子賞她，她歡喜地下去了。
輕品一口茶，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屆秀女，當真是衣香鬢影，環肥燕瘦。
各人都專注於整理自己的妝容，時而掏出菱花西洋鏡檢視發髻是否平整，口脂是否均勻；也有人不時偷偷抬頭瞥一眼眾人，又怯怯地低下頭去；更有三五人聚在一起，低聲談論宮中情形或此屆秀女中的姿容出眾的最佳人選。
我默默品茶，隻覺得有一道柔和的視線注視我良久，詫異地抬頭，麵前一個紫衣少女對我微笑，“雲姐姐，真的是你？”
正是安國侯之女納蘭雪鴻，當年淩府落難，牆推眾人倒，納蘭伯父是少數為淩府申辯的臣子。
我已久不見故人，卻不料此時能見到兒時摯友，眼眶微熱，我唇角不由自主勾起笑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一別九年，雪兒一切可好？”
“雪兒很好，就是想念姐姐，爹爹和娘也時常惦記姐姐呢!”她在我身邊坐下，笑語盈盈，“若不是無意中見到姐姐手上的鐲子，雪兒還真不敢相認!”
她伸出白玉般的手腕，上麵的鐲子與我腕間的金鑲翡翠象牙鐲一般無二。正是當年慕容伯父遷居京城時我贈與她的。不由與她相視一笑，更覺得彼此親密了幾分。
我這才細細打量她，一身櫻紫色的宮裝，繡著四時花開的杏花花瓣，與腰間的墨玉女帶很是相襯，梳時新的飛燕髻，如雲的發間戴幾支珍珠翡翠珊瑚簪，露出小巧白晰的耳朵，麵暈淺春，纈眼流視，當真是香姿五色，神韻天然。
“多年不見，雪兒出落的愈發標致了!”我淺淺地笑，掃視一眼暖閣眾人，“此屆秀女中甚少有及得上雪兒的呢!”
“姐姐又何須自謙，有姐姐在，雪兒也隻是東施、無鹽之流了。”她故作黯然神色，片刻已轉過話風，“浙江總督沈陽平之女沈千眉，柳家柳未若，妹妹在閨中可是久仰大名了。”
我但笑不語，“雪兒慎言，姐姐知道你有眾多疑慮，日後姐姐自會坦誠相告，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雪鴻自知失言，隻絮絮地將這些年的趣事講給我聽。正說笑間，自暖閣外走進一個身著暗藍色服飾的年輕太監，尖著嗓子道，“奉皇後鳳諭，今日天氣晴好，春光明媚，請各位小主到閣外一聚，等候皇上親選。”
“李公公，這是為何？往年並沒有這樣的例子啊!”一位身著杏黃錦緞宮裝的少女越眾而出，不著痕跡地塞給傳諭太監一錠金元寶，柔聲問道。烏發如雲，麵若桃花，滿頭珠翠，發間的珍珠翡翠珊瑚簪上圓潤的東珠更顯得她身份不凡。
我以目示意雪鴻，她顯然會意，點了點頭，低聲道，“姐姐惠眼，她便是沈千眉。那位李公公是皇上身邊的第一人，李江。”
那李江輕咳一聲，也不收元寶，半晌方躬身道，“這事奴才也不清楚，更不敢隨意打聽，還望小主恕罪。”
我暗自訝異，不想宮中竟有如此不為強權與金錢所動的人，心裏也不免重新估量起李江在宮中的地位來。
“小李子，你如今連我也敢唬弄了，還不快說，小心我回頭告訴老祖宗，有你受的。”雪鴻見沈氏僵在當地，漸漸蹙了眉，似要發作，拉了我笑吟吟地上前，打趣道。
李江顯是和她極熟，見了我，略愣了愣，被雪鴻輕敲了一下帽簷方醒過神來，就地打了個千，滿臉堆笑，“納蘭小主您大人大量，就饒了奴才吧，奴才是真不清楚，不過聽皇後的語氣，怕是瑤主子也要過來呢，其他的，奴才就真不知道了，小主，您看……”
“得了得了，你快下去吧，仔細皇上找不到你又該急了。”雪鴻笑著擺擺手，也不顧眾人目光，拉了我便往外走，臨走前瞥一眼沈氏，低聲道，“誰家沒有錢呢，用得著這樣麼？”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沈氏聽到。
我瞥了沈氏一眼，見她一張俏臉已是青紅不定，忙拉了她衣袖勸道，“妹妹這是何苦，還未入宮便得罪了總督小姐。”
雪鴻隻是垂首不語，我心中一凜，低聲道，“自古宮妃入選，無不講究德容禮儀賢德，妹妹此番作為，莫非不想入宮？”
“雪兒隻是不想成為政治籌碼。”她目光黯然，我想起自己，不免心頭一慟，忙不著痕跡地掩飾過去，眼看便要走出閣門了，“咣啷”地一聲，身旁的一位秀女打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全灑在我身上。
“姐姐……”雪鴻忙扶我坐下，“燙著了麼，可要宣太醫看看？”
我強忍著痛，今日已經太過引人注目，實非我的初衷，安撫地拍了拍雪鴻的手，道，“哪就那麼嬌貴了，並不曾燙著，不礙事的。”看那秀女時，她低著頭瑟縮不安，清秀的瓜子臉已煞白一片，甚是楚楚可憐。
我心知小腿定是燙傷了，但此時也來不及查看，隻是拉著那秀女的手笑道，“你先別怕，雪兒就是嘴硬心軟，我沒什麼大礙，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秀女？”那秀女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我，深吸了口氣，方才鼓足勇氣，聲音細若蚊足，“我叫馮采萍，家父……江洲太守……馮衍。”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躬身行了一禮道，“采萍第一次進京，想著即將麵見天顏，心中惶恐不安，不小心打翻了茶盞衝撞了姐姐，還望姐姐恕罪。”
“好一幅姐妹情深的場麵。”旁邊有人不屑道，“果然，小門小戶的，才這麼沒教養，還想著麵聖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馮氏紫漲了麵皮，臉色更是慘白了，我側首看去，不是沈氏還能有誰。
眼看雪鴻漸漸沉了臉，我推了推她，指了指自己濕透的衣襟，道“雪兒先與馮姐姐去吧，姐姐這樣子，見了聖駕未免不恭，好在姐姐帶了替換的衣服，待會換過就好了，還望妹妹向皇後言明緣由。”轉頭對馮氏柔和地笑了笑，“馮姐姐不必自責，今日之事是妹妹自己不小心，與姐姐無關，妹妹相信日後定有相見之日，姐姐好生保重。”我見馮氏衣料雖是新製，卻極為樸素，頭上的釵環也是極普通成色的平金簪子，顯然已是她的全部家當，難怪備受人輕視。便隨手摘下耳璫替她帶上，“妹妹第一次見到姐姐，沒有什麼好送的，這對耳璫，還望姐姐姐不要嫌棄，希望姐姐早日得選。”
這對耳璫上的明珠是外國進貢，先帝時親賜給淩府的，自是千金難買，見我隨手用來贈人，雪鴻也是微愕，隨即隻作不經意掃視沈氏一眼，後者愣在當地，更是羞愧難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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