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禹王洞鄭向農瀕危思退路 大校場王小六蒙冤遭處斬

章節字數:9125  更新時間:09-03-31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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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牌時分剛過,忻州北門吱呀呀大敞,一輛青布帳幔遮裹、四圍密不透風的驢車出了門樓,沿官道一路北馳。

    跨在驢車前轅上的青年將頭上高簷鬥笠往車上一甩,道:“梁大人,不出來透透氣?”車簾一掀,梁繼宏出來盤腿坐了,回身望望城內:“距禹王洞還有多遠?鄭大人可否有事?”兩人正是差遣主審忻州禁案的繁峙知縣梁繼宏與崞縣縣尉範謹遠。範謹遠道:“梁大人放心,我兄弟範謹質與薛懷固兩人已將鄭向農三日前密押了此地,無人知曉。昨夜那火燒得奇,禁軍鬧事,州兵放得哪門子火,偏偏將州監燒個幹淨。我琢磨著這火正是衝鄭向農來的!”梁繼宏麵無表情地望著遠處漸近的蒼茫群山,冷冷道:“燒的好大火!既燒得起來,斷不會讓它平白無故地熄了,我要往上加把柴,燒得再旺些,玩火自焚,自古此理!”

    毛驢邁開小碎步得得地直向忻州城北係舟山禹王洞方向奔去。進入山澗,兩旁山勢漸陡,一派蔥籠。車駕沿盤山道向上攀越,在半山腰間一處空曠平台上停下來。

    “這就是忻州有名的禹王洞,相傳大禹曾在此治水,故而得名。梁大人,這是一處絕地,站在此處,忻州城一覽可盡。”梁繼宏回望來路,果見山下二十裏開外的忻州城四四方方,城內簷脊重疊,似無盡頭。

    “什麼人!”有人大喝道。兩名全副戎裝的軍士持了長槍逼上來。範謹質跳下車,見從山後一片灌木遮掩的洞口內出來一人。“哥哥,梁大人,你們怎地上來了?”正是範謹質。梁繼宏道:“薛先生可在?”範謹質道:“梁大人放心,那狗官看得緊緊的,跑不了。”

    “你在洞外守候,我進去看看。”梁繼宏一頭紮入洞口,驀覺一陣透骨涼意。裏邊寬敞無比,黑漆漆的不知深淺,左首一處石屋中透出燭光。

    “是梁大人麼?”石屋中走出一人,聽聲音梁繼宏知是薛懷固。梁繼宏道:“薛先生,鄭向農何在?”薛懷固朝裏邊道:“鄭大人,梁大人來看你了。”一進石室,裏邊地上鋪了一地秸杆,燭光下坐了一人,邊上一張石桌,上邊紙墨筆硯一應俱全。

    “梁大人,快快將我一刀剁了幹淨!”鄭向農見梁繼宏進來道。三日不見,鄭向農須發散亂,臉龐瘦了整整一圈,隻神色間透出些許活氣。梁繼宏不理他,對薛懷固道:“薛先生,昨夜忻州城起火,傍近四更方息,你可知曉?”薛懷固道:“他們真的動了手?”梁繼宏道:“果然被你猜中,昨夜州監幾被夷為平地!”鄭向農聞言,愣愣地抬頭看著他倆。梁繼宏冷笑道:“鄭向農,我沒準備要你的命。開寶元年進士,任五台知縣不過兩年,河南三門峽你那跛了腳的老娘本指望你光宗耀祖,蔭佑你鄭家後人,不想你利令智昏,好端端陽光大道不走,卻要一腳踏上奈何橋!鄭向農,天不殺你,我梁繼宏不殺你,可這忻州全城都想要你的命!”鄭向農淒淒一笑道:“梁大人,我自知罪大惡極,縱是千刀萬剮亦是有餘。我這命早在一年前早抵了去,死在誰手裏不是個死!”薛懷固道:“鄭大人好心胸。人總是一死,卻要看為誰死,馳騁疆場,馬革裹屍是種死法;恪盡職守,鞠躬盡瘁是種死法;貪贓枉法,觸犯刑律亦是死法。你也是讀書人,明理明性,若是覆天的黑鍋壓死你,你也認麼!”鄭向農道:“薛先生此話何意?”薛懷固道:“你知道為何梁大人將你置於此處,他是為了救你性命。如若仍在城內,你現下早已化為灰燼!”鄭向農道:“火是衝我而起?”梁繼宏道:“你是何振邦第二,你以為你在何振邦身上下手,別人就在你身上下不得手!豈知捕蟬螳螂之後尚有黃雀!我明告了你,昨夜有人已替你葬身火海!”鄭向農道:“誰下的手?”梁繼宏道:“你不要裝糊塗,你知道現下誰最希望你死!”鄭向農顫聲道:“莫非…是他們!”梁繼宏與薛懷固對視一眼道:“我知道你有苦衷,不過是奉命行事,代人受過。朝廷三令五申嚴飭私禁,你一個小小知縣有何膽量逆天行事!你雖有不法之行,卻無不法之心,扣押何振邦家小,尚有暗地使錢托人照拂,雖有販禁之實,可你卻並沒花銷一錢。你唯唯喏喏,你惶恐如嘶,你不願、你不敢,又無能為力!有刀,沒架在你脖子上,卻架在遠在千裏之外你那跛腳的老娘頭上!你是有名的孝子,生發父母為孝,豈不知忠君事國為天下至孝!鄭向農,至誠待天行得大忠,佑護親人行得家孝,忠孝兩全之計,莫非你還不清醒!”薛懷固道:“梁大人所言極是至理。你一死,以為你那老娘尚有活路!你一死,後世唾名不說,城內豺狼逍遙法外,尚有第二個何振邦,第二個鄭向農!”

    “律令昭昭,人世雖罪無可逭,豈不聞尚有情有可源一說?自首坦白,立當立之功,贖可贖之罪,是你眼下唯一出路。鄭向農,你跛腳的老娘隔著黃河看著你,望你平安歸家!你好自為之!”梁繼宏說完,轉身疾走。

    “我的娘哎!”突地,鄭向農俯在地上“哇”地哭將開來,撕心裂肺般的嚎叫猶如曠野的孤狼在洞裏四處回蕩,聽得眾人莫不全身發寒。

    “梁大人,我若據實奏來,我一死便了,你須要答應我不要株連我那可憐的老娘!”

    剛走到洞口的梁繼宏停下腳步,頭也不回道:“鄭大人,你或許不曉得我梁某人心性,眼前這忻州城就算銅牆鐵壁,我也要將它撞出個窟窿!你若想立功,眼下正是機遇,不過要看這功勞大小。若功勞大了,甭說你老娘無恙,我梁繼宏亦保你鄭向農亦無性命之虞,隻這官做不得了!”眼前一絲光亮騰地閃在鄭向農麵前,他驀地起身當地跪了,顫聲道:“梁大人,我鄭向農今日將這兩條命交了你便是!”

    梁繼宏點點頭道:“我隻給你兩天時間。兩天之後,你們駕車回城!”

    走出洞外,梁繼宏不禁一陣舒暢,回身對薛懷固一拱手道:“薛先生,虧是聽你的主意,險些釀了大錯!”薛懷固定定地看著山下州城:“梁大人,你以為就算鄭向農全部供述,這案子就可結了麼?”梁繼宏疑惑地看著他:“不瞞薛先生,安撫使何大人、軍統副使王侁大人坐鎮,就是要審清此案,為朝廷除疾。人證供詞齊全,不由他們不認罪!”薛懷固微微一笑。梁繼宏本是聽範家兄弟說起,薛懷固胸有不測謀略,本為刑場一劫,原是他的主意,對他頗有好感,便借了他輔助左右。當日建言將鄭向農暗遷於此地正是薛懷固之意,自己原覺並無必要,後來為防萬一,方采納此議。昨日夜間,一場大火,頓覺薛懷固眼光毒辣,慮事深遠,實是謀才。

    “依薛先生的意思,此案難結?”

    薛懷固道:“梁大人,可曾聽說開寶四年青州一案!”梁繼宏驀地一愣。當年青州軍需被劫,由刑部兩位侍郎主審,本已案情明了,竟是青軍駐軍節度使操縱,吃空餉,卻編造軍需被劫。結案當日,青州官員上下牽連達數十人,主案犯節度青州軍使劉可仁當庭拒捕,煽動駐軍反叛,一夥亂軍刀劍並起,案犯未拿,主審官被亂刀剁在當庭!事後,劉可仁聚眾造反,糾集不明真相的兩萬軍士向朝廷鳴冤叫屈,要求朝廷重審此案。為穩定駐軍,朝廷不得已判屈死的主審官獲罪,此事終不了了之。

    一陣寒意倏地襲上梁繼宏心頭:“薛先生的意思是青州之事莫非會在忻州重演!”薛懷固道:“梁大人,忻州官場已全部糜爛,如若我是劉光生,你縱定我死罪,左右是個死,絕不會坐以待斃。這是忻州城不是繁峙縣,忻州官員當眾聚呼,撞起天屈,忻州禁軍州兵聽你梁繼宏的,還是聽劉光生秦日征的?”梁繼宏這才意識到此事原是凶險。當下,朝薛懷固一揖道:“薛先生有什麼好主見,我梁繼宏定惟命是從!”薛懷固道:“梁大人莫要折了我。其實若想震住忻州這個場子,並非難事。”梁繼宏道:“薛先生,請明言!”薛懷固道:“借兵!”梁繼宏道:“兵從何來,誰可聽遣?”薛懷固道:“雁門關楊繼業,有楊家兒郎,忻州勢保穩若金湯!”

    梁繼宏恍然道:“薛先生一言讓我茅塞頓開!”說罷,忽有一言待要說了,見薛懷固眼睛遠眺忻州古城,一言不發,便硬生生地壓了心底。

    太平興國五年八月初十,震驚雁門關忻州禁軍州兵火拚案在忻州大校場開審。一大早天尚未破曉,整整十畝大小的校場便被聞訊而來的各方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正中台前一張公案,兩旁依次設了四張八仙台案,供州內旁聽案件各衙門官員居坐。辰時已過,日頭已漸漸越過係舟山高大蒼蔥的峻嶺投在校場上密密匝匝的人群中。這是忻州城有史以來最為規模宏大的兵案,單場內涉案軍士人員已近三四百人,均盤腿坐在當地。多數軍士並不把此案當回事,抱了看熱鬧的心思參加旁審。光從衣飾上便能分辨出,靠東邊黑壓壓衣衫鮮亮、甲胄明亮的坐了一地禁軍,靠西邊服色灰淡,略顯破舊的顯然是州兵,平日裏這群隻幹些地方勤雜事務的州兵早知和天子禁軍待遇有別,隻是發發牢騷而已,現下一對比,實實令在場的州兵憋了一肚氣。

    “都是當兵吃飯,偏鍋灶不一樣!”

    “平日裏滿城狐假虎威球事不幹,吃穿的好,餉錢比我等每月多出十個大錢。遼人一來,怕都狠爹娘少長兩條腿,跑得快的準是這夥王八蛋!早知當夜裏摸黑放倒幾個,解爺的狠!”

    “你倒膽大,敢這般瞎求說一氣!”

    “一個娘養的都有親有後,就當我等是後娘養的不成了!”

    兩邊軍士連圈上圍看熱鬧的百姓聞言哄地笑了。一個州兵軍官模樣的人起身,對人堆大聲道:“肅靜,就你長張嘴麼!”

    兩下裏的軍士哪聽這一套,人堆裏有平日裏互相熟識的,不時這邊跑過來在那個屁股上踢一腳,這邊人群裏揚一把土起來。

    “啊呀,哪個孫子揚土了!”

    “也不看看人,這邊女人娃娃一大堆哩!”

    平日裏這夥“灰皮”(對軍士戲稱)配了刀劍長矛,一臉冰霜,佛六親不認,現下卸了刀劍,卻是這種嘻嘻哈哈的模樣,邊上百姓自覺稀奇,倒有些親近。想想也是個理,不過都是些十八九、二十出頭的娃娃,一旦沒了軍律約束,比孩童們差不離多少。有些百姓們幹脆蹲下身子,同這群娃娃兵們拉起了家常。

    範謹遠等一眾“犯事”軍士因販禁一事尚未結案,便聚了忻州城內等待結審。雖料彼案未結,又一起禁軍州兵火並案。曹北峰等人聽說州監被一把火焚了,當場燒死六人,均為州監犯人,何振邦、鄭向農等人亦葬身火海,不由大驚失色。證人已死,販禁案難已再審。有人幹脆笑道:大不了再上刑場!曹北峰當下便火了,揚言道:五台縣令都已招了,當場官老爺就是證人,若不問青紅皂白綁了我等,我頭一個反!範謹遠隻是一笑,不作理會。雖未結案,實是明了,楊延平、彭樹元、範謹遠因有職任在身,身子稍自由些。隻剩了這一群軍士,梁繼宏暗地裏囑咐由範謹遠束管,哪怕是走走過場,仍需等待。

    這把火燒得邪乎,果不出薛懷固所料,範謹質愈來愈認定州內官員卷入此案,明顯是在滅口!想想人證鄭向農、何振邦一個進了禹王洞,一個拘了一處民居內無恙,範謹質自然歇心,便坦然地看此縱火案如何審法。

    二十餘人脫了軍衣,卻依舊保持著軍士的節操,靜悄悄地站在兩夥軍士中間看熱鬧。

    場外隆隆隆三聲炮響,扛了“肅靜”、“回避”牌狀的兩班衙役麵無表情地從側邊人群中進來,前方人群一陣湧動,讓開一條胡同。因是此案參與人犯極多,原定衙門公審自是不可能,便在校場搭了半人高的台子,有效行軍法公審的意思。

    台下臨時搭就的木梯上劉光生率先走上台階,笑吟吟地又一一將梁繼宏、秦日征、馮晉春及各衙主官拉上台。

    梁繼宏是以旁聽名義來此,這是昨晚席間才定下來的。劉光生就案件審結事宜請示了何常箭。何常箭痛快,問也不問便簽了字,將筆一撂道:“這純屬忻州地方軍政事務,我等插手有越俎代皰之嫌。”話峰一轉,變了口氣,“禁案未了,又出了這種事件,出了七條人命,尚有禁案人犯在內,實是你等治境不嚴、管束不力,務要以此為戒,摒除此股歪風,逢著為首的三兩個,定要嚴懲不怠!”

    劉光生道:“出了此案,實是我等失職,定遵何大人命,重重懲處。凡此案涉及到誰,定要追查到底,決不姑息遷就!”

    馮晉春、秦日征連連稱是。

    何常箭笑著端起酒杯道:“我相信忻州城三位大人聯手審理此案,必將以忻州境內安定為要,至公至明,在全城百姓麵前樹出鐵威。治軍如治政,容不得半點疏忽大意。梁大人,你代我到校場聽審,列位大人如有什麼高招,學了來。待此案一完,快快將禁案了結,我等亦能早早交付差事。”三人原本走了過場的心,不料何常箭竟在審案現場插了梁繼宏這個軟硬不吃的人物,三人要多膩味有多膩味。

    劉光生笑道:“梁大人一路鞍馬勞頓,就不須吃得這份苦差了,在家歇息便好。待此案審畢,我忻州必傾城歡送兩位大人!”梁繼宏笑道:“今日梁某定要品賞三位大人審案威儀。待禁案一結,何勞三位大人相送,我等自會離去。”馮晉春小眼睛一轉,搖頭歎氣道:“誠如劉大人所言,好端端平地起了這場變故,禁案人證全部葬於火中。我和劉大人、秦將軍每每想及,總覺擔著罪責,待此案一完,我等三人定要聯命上奏,便是辭官不做,也要補報因我等失職給禁案難審帶來的不良後果。”秦日征道:“人證已葬身火海,不知這禁案還有何種審法?”梁繼宏道:“雖是案情明了,鄭向農已全部招供,可尚未定案。忻州城百姓並不知曉,總要給州內百姓和朝廷一個交待。”何常箭插口道:“審還是要審,程序該走得必須走。現下不提這事,時辰不早了,幹了此杯,都早點歇息吧。梁大人,煩勞你一趟,明日代我聽審,不可再出絲毫亂子!選個日子將禁案結了,我等亦可早早離境。”

    劉光生看著兩人眉色,竟毫無因人證失事而露出點滴失落和焦急,心下不由隱隱生起一絲不祥預感。

    “帶上來!”劉光生將驚堂木重重一拍。台上台下一時噤聲,從東西兩頭各上來一名帶兵軍官,均是兩名正將。禁軍正將是一位肩寬體胖、圓臉大耳的漢子,年約三十餘歲;州兵正將是一位瘦窄身條、麵色白皙的漢子,亦是三十餘歲。那州兵正將身手極是幹練,騰騰幾步便上了台。偏禁軍正將凳梯子時,一腳踩空,將梯子翻了個個兒,仰身摔在台下,激起一陣灰土。正將站起來衝台下眾人罵道:“誰搭的梯子,想害死老子麼!”

    一句話逗得台下笑炸了場。

    側邊左首桌上的秦日征站起身道:“大膽!黃世雄,犯事囂張什麼!”

    黃世雄嘴裏罵罵咧咧地上來,挨了州軍正將跪了,一臉委屈道:“大人在上,我哪裏犯事,那火可不是我放的!”劉光生將驚堂木一拍道:“堂下人犯,報上名來!”黃世雄嘟噥著嘴道:“小人黃世雄,現任忻州禁軍正將使。”那瘦漢子倒也恭敬,道:“小人關葉瓊,現任駐忻州軍正將使。”

    劉光生腳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馮晉春,馮晉春會意道:“關葉瓊,你說說當日火焚州監情形。”關葉瓊道:“稟眾位大人,當日白天,依照慣例州軍與駐忻禁軍同場操練,一天無事,操畢各回營舍吃飯。有人報稱禁軍有人喝大了,在州監後街的酒樓裏鬧事,聽說將酒舍砸了個亂七八糟。因我營舍就在州監前街,我率了三四個軍士出來。原想發酒瘋,派人將他們圍了,送回禁軍號舍了事。不想出去一看,竟是一夥子人當街作亂,已將整個街麵小商小鋪攪得不成樣子。百姓懼怕想關門,那夥子人卻不讓關,有幾個膽大的竟在人家鋪櫃門前小解,言語甚是不恭。當時小人想,這哪有一點護境安民的樣子,便壓了一肚子火上前同他們理論。不想他們根本聽不進半句好話,有幾個竟推推搡搡地破口大罵!”

    劉光生道:“他們罵什麼?”關葉瓊道:“他們罵我等吃了偏食,他們月餉降低是劉大人馮大人您偏袒州軍給我等吃了小灶。老黃當時在場,不信大人可問他!”秦日征道:“混帳東西,當晚你也喝了酒?”黃世雄道:“秦大人,下官冤枉!雖說平日裏愛喝兩口,偏那日奔波了一天,弟兄們想改善改善,就一起下了館子,滴酒未沾。有幾個兄弟喝大了,鬧起事砸了人家鋪子,我出於好心勸了這個勸那個。本是事情到此,不想他關葉瓊竟率一夥子人,不問青紅皂白拿人。城內治安原由州軍轄管,當日也是我等失禮在先,在人家地盤上,已是理屈,不想卻將本已將息的事體搗騰大了。他州軍怎的不問清楚,幫著息火,反而拿人!”

    關葉瓊道:“老黃,我拿了麼,你倒睜著眼說瞎話!”黃世雄道:“我怎地睜著眼說瞎話?不是拿人怎地,一眼子火,你當我沒見麼?”關葉瓊怒道:“你十多個人,我不過三四個人!”黃世雄道:“三四個人還少了麼?我那十多個有一多半喝大了,省得什麼?這忻州城內早傳聞我等禁軍都是枯木杆子,一觸即倒的把式。甭說州兵三四個,有一個那晚也是將我等放個展實。兵不在多,在精。我等這些枯木杆子禁軍哪裏是你等州軍的對手。雁門關外遼人都喝多酒,還用得著楊家滿門勇將麼,有你忻州城內一幫子州軍就夠使了!”

    有人叫道:“老黃這話實在。我等不過是些酒囊飯袋,全身上下除了球硬,都他娘的軟不溜秋!”

    底下哄地炸了鍋。

    台上兩邊衙役忍不住憋了嘴想笑,卻又不敢。幾個官員聞聽此等粗俗之言,大搖其頭。秦日征臉漲得通紅,怒視著黃世雄,氣得嘴角直打顫。偏黃世雄一臉莊重,仰頭問道:“秦大人是官,他不好意思問這些沒水準的話。我等是大老粗,想問一問劉大人馮大人,為何前年禁軍軍餉是每月二十大錢,從今年開始成了十大錢,別怨兄弟們肚子裏窩火,都想不明白!”

    劉光生剛要說話,秦日征早已忍耐不住:“黃世雄,公堂之上,豈容你如此放肆!來呀,將他叉出去!”兩邊衙役看著台上,主審官沒下令,不好行動。不想黃世雄磕了一個頭,起身道:“下去就下去,我想上來麼?禍不是我惹的,火不是我放的,我不過是個正將使嘛,雲中河裏的麵條魚也比我活的滋潤!”

    “啪!”劉光生怒道:“大膽黃世雄,單就你聚眾酗酒滋事便是罪!此地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黃世雄滿臉委屈,重又跪下:“劉大人,秦大人是我主官,他讓我走我豈敢不走!”劉大人厭惡地掃了一眼秦日征,氣呼呼地坐下不言聲了。

    馮晉春道:“關葉瓊,你接著說。州監大火是怎麼回事?”關葉瓊道:“稟大人,當時我一麵極力勸解,一邊飛速派人返回找些人,好將這些禁軍兄弟一起送回營舍。不料兄弟們剛出來還未走到當街,那邊卻飛跑著下來一夥禁軍,黑燈瞎火的,想是有些誤會,就兩下裏打起來了!”黃世雄道:“老關,你那是一麵之辭!我那夥兄弟原也是過來拉我等回去的,誰知你的人竟在人夥裏喊叫,說禁軍鬧事來了,兄弟們給我打!”關葉瓊臉憋得紅紅的,怒道:“老黃,這話原是你的人說的!”黃世雄道:“一口忻州土話,當時半條街都聽見了。禁軍都不是本地人,哪裏會說忻州土話,你讓他們說說,是誰先喊的!”關葉瓊道:“是你先喊的!”黃世雄毫不示弱:“你問問底下的兄弟,誰喊的!”

    底下早吵成一片,東邊有人站起道:“我聽得清夢,那晚我沒喝一口,是老關的人喊的!”

    西邊有人站起來,叫道:“是黃大胖的人喊的!”

    “黃大胖喊的!”

    兩下裏隔了不過二三尺光景,都紛紛站了起來,指了對方叫罵不停,真似兩句不合便要打起架來的仗式!

    劉光生冷冷地注視著場下,眾人忙低頭坐了,雖仍罵罵咧咧,已是聲勢漸失。

    “黃世雄,關葉瓊,我不追究你等誰先喊之過,我且問你們,州監之火是誰放的?”

    關葉瓊道:“回大人,當時我被眾人卷了,沒瞧見是誰放的。”黃世雄忙道:“劉大人,我當時光顧著彈壓局麵,亂中竟不知被哪個王八……大腿上踢了兩腳,現下還沒好清。沒見著是誰放的火!反正不是我的人放的!”馮晉春冷笑道:“你沒聽見,怎知火不是你的人放的?”黃世雄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好象聽有人在身邊操一口忻州話叫王小六點火。是有這話!大人,你隻管問叫王小六的,一問便知。我沒說半句瞎話,皇天在上,說得半句瞎話,雷劈死我!”

    底下禁軍有人叫道:

    “我好似也聽見這句話。王小六,你站起來給各位大人說說!”

    劉光生下死力盯了關葉瓊:“關葉瓊,可有王小六這個人?”關葉瓊道:“是有這個人!”劉光生道:“來人,傳王小六!”州兵陣中顫微微站起一位十八九歲的後生,已是嚇得麵無人色。

    王小六上了台,還未站穩腳跟,劉光生啪地一拍桌子:“你可是王小六!”王小六顫聲道:“大人,我是王小六……”劉光生道:“火可是你放的?”王小六道:“是……不是我放的……”馮晉春道:“剛才還說是,現下怎又說不是了?”王小六回頭瞅了一眼台下,道:“大人,火不是小人放的,是……是……是小人放的,啊!我的娘呀!”說罷竟失聲慟哭起來。

    劉光生道:“好個大膽的縱火賊,將州監燒個幹淨,整整六條人命!來呀,將這縱火賊拉下去砍了!”

    眾人尚未聽得明白,已有兩名五大三粗的衙役過來,兩膀一較勁,將王小六如同老鷹捉小雞般提起來往台下拖。台上台下一時靜寂。

    王小六突然回過神來,驚叫道:“大人!我冤枉!我被人……”一言未了,衙役突地獰笑著在他下巴上使了什麼勁,竟是嚎叫著發不出聲,三步兩步出了人牆之外!

    “慢著!”梁繼宏道,“劉大人,容下官問幾句。”劉光生陰陰笑道:“梁大人,實在對不住,我忻州的臉全讓這幫子害群之馬丟盡了,私自縱火擾民不說竟出了人命,有兩個還是朝廷禁案命犯,這種人留得什麼情!”梁繼宏見王小六已被押出人場,一拱手道:“劉大人,聽王小六所言,實是另有隱情,問清楚再殺不遲!”秦日征嗬嗬笑道:“有什麼隱情?哪個臨刑罪犯不是大喊冤枉的,總不都是為多喘口氣,劉大人快刀絕斷,處置得好。對這種人就得下狠手,刀子快些,免得日後生事!”

    不多時,兩名衙役已用布包了王小六的首級提上堂。黃世雄和關葉瓊對望一眼,驚得說不出話。

    梁繼宏道:“劉大人,處置未免有些草率!”。眼見禁案人犯葬身火海,馮晉春膽氣十足,心道:給我滾回繁峙去。口裏卻笑道:“老梁,說話未免魯莽了吧?須知我和劉大人是主審官,有權處置人犯,況是此等必殺之人!”梁繼宏道:“二位是主審官,可知大宋律法,人人有辯奏之權,況案斷無由,結案無理,心不公,情不明,誰可服?”劉光生冷冷道:“梁大人,您是說我和馮大人在草芥人命了?”梁繼宏道:“我隻是提醒諸位大人,王小六連喊冤枉,為甚不細細審來就武斷處置!”

    馮晉春道:“老梁,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天下古往今來案由多少,莫非都喊了冤枉都冤枉了不成?況這是忻州治內處置案例,並非販禁之案!”

    梁繼宏緩緩步了台中道:“這世上哪一條命不是父母養的,有罪依律當斬,那是咎由自取;若無罪,代人受過,一刀封口,讓真正的案犯逍遙法外,這難道是誰說了算誰說了不算可裁定的麼?誰說了算,誰說了都不算!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大宋律法說了算!”

    台下一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梁大人這話說的有理,王小六明明喊的冤枉嘛,怎的不問問就一刀殺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王小六這娃子看著不象是個縱火犯啊!”

    “王小六平日裏殺雞都不敢,他放火打死我也不信!”

    “天下冤案多了,稀罕麼?”

    “呸,你那是屁話,放你頭上試試!”

    台下吵吵嚷嚷,不成個樣子。秦日征目視劉光生,略一點頭,劉光生道:“本案至此可作了結,原是由王小六亂中放火所致,其餘不管禁軍州軍,凡參與鬧事者,一律罰餉半年,退堂!”

    兩班衙役正要喊退,台前右首有人高叫道:“河東路安撫使何常箭何大人,平定軍同統領王侁王大人到!”

    眾人聞言均是一驚。

    “何大人!”

    何常箭鼻子裏哼了哼,不言聲走至台上正中位置坐了,笑問:“劉大人,馮大人,案子審完了?”劉光生和馮晉春見何常箭坐了,哪敢上座,尋了下首一處板凳同其他人擠了。

    “何大人,火是由一名叫王小六的軍士放的,已依律將他正法。大人請放心,我忻州城內日後絕不會再出這種逆事,毀我邊地聲譽。”

    何常箭道:“縱火,為什麼縱火?什麼原因?”劉光生一愣,與馮晉春對視一下,忙道:“這……也實是怨下官一時激憤難捱,沒問清楚……”

    何常箭不住點頭道:“好,該殺,火是他放的自然該殺!這火燒得好啊,若是我,倒嫌放的小了點,要放就放大些,索性將這忻州城全焚了,豈不痛快!”

    台上台下,聞言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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