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0029 更新時間:09-04-19 10:14
會場立時炸了鍋。
張元衡迅即衝至前台,將崔尚質擋在身後,“嗆啷啷”抽出腰刀:“鄉親們,切莫慌張,休教走了一個賊人!”
“見陣仗了,大夥兒跑哇!”
一聲怪叫,百姓紛紛起身逃散。拖兒帶女的、吆喝親友的、哭叫的、亂嚷的,四散奔跑。兩營綠營軍士火速四散開,呈包圍之勢。可憐二百餘人被人群擠攘得連連潰退,亂紛紛的,哪裏見一個人影?
賀計生怔靜下來,四圍一瞅,發覺先前那漢子站在數丈之外,僵立當地,唇角一絲冷笑,回頭與賀計生一接目,賀計生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正欲高呼拿賊,見那後生不慌不忙從懷中抽出一支兩尺餘長的“起火”,打火撚點燃了。一陣刺耳的嘯聲,瞬間抽上半天,淩空震耳一響,炸開朵碩大的禮花!賀計生心一凜:後生在搬救兵!
崔尚質遠遠大叫:“火速回城!”
張元衡跑下演武台,扒拉開逃散的人流,召集人馬。不到半袋煙工夫,百姓走得一個不剩。兩營狼狽不堪的綠營官兵簇擁著崔尚質等人趕奔西門。西門內守城軍士以為賊人進城,慌亂中竟將城門關了半扇,回城人流擁在護城河外動彈不得。
崔尚質大怒:“為何將門關了,火速啟開,讓百姓進城!”
守門軍士方才回過神來,數人推動沉重的半扇門吱呀呀開啟,不料剛啟一半,已被擁擠的人流連門帶人擠貼在內牆上,動彈不得,扯開嗓子哭天抹淚叫喊不迭!
半晌工夫,兩營人馬才徐徐進城。喘息方定,城頭上有人高喊:“有賊人,從濾沱河對岸過來,奔南門去了!”
張元衡問:“有多少人?”
“來勢不少,略摸有三四百人!前有二十來匹馬,餘下全是步行!”
張元衡率眾軍一路跑上西門城樓,爬上垛口,朝東南望去。果見正南方卷起一團灰霧,前鋒一群馬隊已越過河道,正直奔南門。
有人大叫:“不好,火起了,城內進了賊人!”
城內新順街稅廳一帶火起,距城內最高處鼓樓不足一箭之地。緊接著,東門內永豐街關帝廟處亦冒起股股濃煙。
賀計生氣喘籲籲蹬上步道,後邊隨了一夥持刀弄棍的商號夥計。
崔尚質冷冷注視著眼下局勢,略一沉吟道:“賀掌櫃來的正好。你隨眾商兵在城內救火,保護百姓商家,給你三十名官軍,火速過新順街,逢遇賊人,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宰一雙,逢著那趁亂搶劫者,也斷容他不得。瘳青河,你率三十個兄弟,跟賀掌櫃,聽他調遣,見人宰人,遇鬼殺鬼。定以保護商戶財物為要,我繁峙城商戶是繁城重建的根基,商戶一旦遭劫,失不可估!”
被叫作廖青河的後生從隊列中擠出,年約二十出頭,血早將臉色憋得通紅,揚刀叫道:“賀掌櫃,我們走!”
賀計生及眾商兵奔躍下城,率三十名官兵一路呐喊著殺下。
賀計生朝崔尚質一揖道:“崔老爺,至此別過!”
崔尚質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朝賀計生還了一揖,哈哈大笑道:“賀掌櫃,我既已受繁城眾百姓‘天’之深‘拜’,我命已寄於天,何來再別!倒是賀掌櫃保重。弓箭手,跟我上南門!”
崔尚質將袍角撩起縛至腰間,一幹人眾順城牆馬道急馳南門,遠遠已見張元衡仗劍率三五十名官軍同架梯登上城樓的義軍廝殺一處,渾身上下已成血葫蘆。人不斷往上湧,形勢危急。
張元衡邊砍殺,邊朝人眾喊:“朝城下射,斷賊後路!”
三十名弓箭手忙沿垛口飛雨般往下一陣排射,攻勢立時稍減。殺上城頭的十數名義軍被官兵斬殺怠盡。眾人尚未鬆口氣,不料城下門洞內卻殺聲四起。
“有內應,賊人在城下!”有人大喊。
城門洞內從養濟院一帶湧過一夥人,喊殺著直奔門洞,前鋒正是那放起火的後生。
“護門!”張元衡叫道。一幹人馬未及下城,門洞內已殺聲四起。城門洞開,義軍已一窩蜂湧進城內。其時,南宮民房處已煙霧騰空,前路直奔鋪房。
崔尚質一驚,身子一軟,幾乎栽倒,被張元衡一把拉住。
“元衡,殺下城去,奔西順街,護商!”
張元衡道:“兄弟們,隨我下城,殺呀!”
百餘名官兵喊聲震天,一路殺下城樓,個個如出籠虎犢,無畏無懼,一股風殺入城下人夥中,逢人便砍。
崔尚質陰冷著臉,將袍角下擺放開,正正衣寇,緩緩對身邊十多名征袍早已血浸的護衛親兵道:“爾等下城殺敵去罷!”
“我們追隨大人,願與城共存亡!”
崔尚質眼圈一紅,抬手指指城內,笑道:“好,隨我上鼓樓!”
一行人沿小巷,直奔鼓樓大街。剛衝近鼓樓,迎麵遇到十餘名義軍,為首者正是放起火那後生。此時,已殺得性起,臉上身上成了一個血人。仇人見麵,那後生更無二話,刀鋒一指:“狗官!”
崔尚質提刀正要招呼,身邊數名親兵殺出,分對廝殺開來。
“崔大人,快上樓!”
崔尚質被幾名親兵護衛著一路砍殺,堵成一條胡同,沿陡立的護階直上鼓樓。一進護道門檻,衝護道上的幾名親兵喊:“進樓!”
幾名親兵一邊奮力砍殺,邊喊:“崔大人,快快關門!”
身後突地一隻手搭上肩頭,崔尚質一驚,刀鋒上揚,回頭看去,卻是一名鼓樓馬弁。馬弁一把將他拉進門裏,立時將門合上,抱一條胳膊粗細的門閂緊緊抵住。
門外,接近門檻的親兵護衛已不足三人,仍奮力拚殺,邊殺邊不住大叫:
“護鼓樓,護鼓樓!”
城下又湧上一夥義軍,門檻前護衛全部倒地,被義軍一頓亂砍,竟全部戰死!正危急間,張元衡率二三十名親兵殺上來,在義軍身後一陣衝殺,護道上殺聲震天。
“天哪,賊人奔西順街了,那可是全城的商戶。這是什麼年頭,好端端的讓人過不得一天安穩日子,殺來殺去,遭孽啊!”馬弁道。
崔尚質俯上垛口,見一夥人直奔西順街。西順街一帶,眼見商兵官軍列成陣勢。剛到北街口,已殺作一團。
崔尚質這才看清,馬弁是一名年約五十餘歲的老頭,此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西順街一帶,淚沫兒順著刀刻斧雕般的麵寵一路往下淌:“北路商家又要遭劫了。天可憐見,完不了了麼?闖賊敗退,就劫了一回,近三十萬兩銀搶得搶了,掠得掠了,近百年的商家血啊!”
崔尚質道:“三十萬?闖賊敗退時就搶了三十萬!”
馬弁一哂道:“當年我就在西順街,僅我一處就掠了近兩萬餘兩,尚有六千石糧食!逃出命來已屬大幸,隻可憐我一家大小八口人,竟有七口人死在亂兵刀下!”
崔尚質道:“老人家當年也是商戶?”
馬弁道:“崔大門有所不知,大約您不是晉北人士,尚不知晉北七府十一州,幾近無人不走商道,商道通天啊!這下完了,完了!”
突地樓下直起一陣濃煙。崔尚質暗道:不好,賊人放火了!
崔尚質衝馬弁一揖道:“老人家,賊兵衝我而來,你可從後樓緝下城去,我緝您!”
馬弁搖搖頭道:“我早已了無牽掛了,當年商鋪洗得一空,逃出一條命已覺愧然。想我祖上經營一世基業,在我手裏遭劫一空,身無分文,我愧對祖宗,早無活念。倒是崔大人緝門吧,我老頭子現下雖一無分毫,身上還是有些勁力的。”
崔尚質淒然一笑:“偌大個繁峙城在我手中敗落至此,我愧對眾百姓,愧對眾商家,我更有何顏麵活在世上!”
火勢漸旺,衝天苗頭已越過樓垛燃及樓簷,護道內外,木製門樓已燒得噼哩叭啦作響。
崔尚質回身慢慢端座在樓前木桌上,盤腿而居,朝馬弁喊道:“老人家,上來吧!”
馬弁慢慢走近城樓垛口,朝西順街遠眺。越過火霧,隱隱聽得西順街一帶殺聲漸停。
崔尚質深深歎了口氣,緊閉雙眼,屹然端座。
那火勢,映得通天紅!
一陣沉悶悠蕩的鍾聲徐徐漸起,回旋往複在代州府繁峙縣天延村河西靈岩古寺的上空。靈岩寺,創建於北宋元豐二年前,金正隆元年重建,金元時期稱靈岩院,外設鍾樓一座,內有正殿5楹,規模宏大,為彌陀殿,殿內有正隆三年禦前承應畫匠王逵繪製完工的水陸圖壁畫《太子射日圖》、《天子回輦圖》。
康熙八年,驚蜇剛過,晉北高原寒氣尚未完全褪盡,前晌烈烈的西北風卷了揚天黃塵越過雁門、恒山,一路呼嘯,撞擊在天延村塔兒坡前,勢頭才稍稍減落幾分。那天卻冷得出奇,從塔兒坡下穿村而過的一道清泉河水,去冬結冰並未完全消融,河水在冰層下嘩嘩脆響。
漸至未時,村人們晌午飯剛過,天色眼睜睜地突變,從西山頂掠過黑壓壓不住翻滾的雲團,轉瞬將天地蓋得嚴嚴實實。一道強光沿塔兒坡後憨山餘脈倏忽而來,將整個天延村映得透亮。接著是隱隱的雷聲,由小及大,由遠到近,轟隆隆滾過,及至眼前,已是震天價潑響。遠遠近近傳過村人呼喊的聲音,河東河西街麵上的人群立時四散奔跑。
宛如豆瓣大小的雨點兒篩勻了般鋪地蓋地而來,擊打在尚未解凍的冰麵上啪啪作響,靈岩寺山門內外,數棵百年清翠古槐被從天而降的雨點打得簌啦啦脆響。
靈岩古寺山門半開,裏麵跑出一名小和尚正要關門,忽見門階下密密的雨線中兩人兩騎急匆匆地向寺院奔來。後麵一人死力牽著馬韁,想那馬許是被雷聲嚇壞了的緣故,死拉硬拽,不向前走反而後退不已,惹得小和尚站在當地掩嘴偷笑!
“小師傅,且慢關門。容我們避雨片刻,稍停便走。”頭前漢子牽馬上來,高聲招呼,回頭衝階下拉馬漢子喊,“你拴在那樹上就是了,淋一會又淋不死它!”
底下漢子應了一聲,拴好馬兩手蒙著腦袋急急地跑上來。
小和尚道:“快進來!”
兩名漢子均在三十出頭年紀,前者稍壯,著一身灰布大襟短袍,腳蹬一雙圓臉羊氈毛靴,一根辨子纏在脖頸,長達兩寸的胡子被雨淋得貼在下巴上,樣子甚是滑稽;後麵漢子瘦骨廖條,同樣將辨子纏在脖間,隻臉麵光光亮亮的,甚是精神。
先前漢子一揖道:“小師傅,我倆是大營驛範家‘天和成’糧店效勞,來天延村找範東家送信的。款款到地頭了,這老天爺就變了臉,緊趕慢趕濕個透。往年這時辰可沒下過這雨。”漢子邊擰襟角的雨水,邊抬頭不住罵罵咧咧。
兩人隨小和尚進了東殿簷下,壯實漢子著急地對那瘦弱漢子道:“信濕了麼?”
瘦個漢子從懷裏掏摸一番,摸出一個油紙包看看道:“不礙事。”
壯實漢子望著陰塌塌的天色,麵容凝重:“此番一事,範東家五千石糧粟少說也得損失六七千兩銀子。”瘦漢歎了口氣道:“何止此數,到了大同府,一石腳錢利潤不過七百錢,連本帶利得一萬兩上下。”
兩人對視一眼,望著天色,默不作聲。
小和尚道:“範東家咋了?”
瘦個子道:“範東家糧車大前天整隊從繁峙城起身,一出雁門在廣武城外被強人劫了道!”
小和尚啊了一聲,大張了口,愣在當地。
瘦個子道:“好似雨小了,看是一時半會停不了,也就兩步路,索性濕了就濕了,送信要緊。”
壯實漢子道:“走吧。”
兩人衝小和尚一揖,匆匆奔出山門,一頭紮入尚自淋漓不息的雨中。
小和尚關了山門,一路小跑,剛上台階撞在一人身上。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老僧站在過殿廊簷下,嗔道:“驚慌什麼?”
小和尚道:“師傅,剛才那兩個漢子說範東家糧車被劫了!”
老和尚一怔,半晌無語,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距繁峙城東南八十餘裏的天延村背依塔兒坡,離山下官道近二十裏,一條直直的黃土路從河道左側伸到山下。源出塔兒坡下一年四季湍急的清泉從村中間流過,將一千餘口人的村落生生劈為兩段,在河東的稱為河東,在河西的稱為河西。
堡門坡居河東,原是明初一處軍營,高出村落兩層房簷,孤零零地。範家祖上原有任河東守巡道員的高官,軍營拆除時出高價將堡壘買下,置了一處齊齊整整的四合套院,一色青磚灰瓦到頂,與堡門下土坯民房相形之下,實是令人眼熱的富貴寶地。後範家高官犯事,被充軍到大同府外柴河堡一帶戍邊。官至四品的守巡道員如何耐得塞外風寒,不兩年客死異鄉,家道便至此直直落了下來。原有村中一些強悍民眾,躍躍欲試想強占堡門坡。好在範族人多勢眾,一番械鬥,終將堡門坡牢牢製控,沒被外人占了去。
到了範成德祖爺爺一輩,家道貧困之極,無法生存。明萬曆年間,範成德爺爺弟兄倆泣別家人,推著豆漿小車西出雁門,到繁峙、代州府一帶靠做豆腐維持生計。後積餘些銀錢,在應縣、山陰先後開辦範記“天和居”、“天生居”腐坊,兼營京貨、山貨、雜貨等。十數年間,將生意拉至本縣境內,率先在距天延村僅三十裏的大營驛創辦“天和成”糧店,組建糧車二十餘輛,從直隸行唐、阜平一帶收購夏、秋糧,西出代州,北上山陰、大同府一帶出銷,日子漸趨殷實,家道亦自富庶。
範成德接手範家基業時,已呈蒸蒸日上態勢。雖經明末清初一番混戰,略有損耗,均在為軍糧運征中補了虧空,實實賺了一筆。順治五年,範成德出資兩千兩與“同義和”賀計生合夥籌糧,打算正月十五一過,組車隊運往應縣、山陰一帶作糧種供應。繁峙城一把大火險些付之一炬,幸被官軍與商兵奮力護商,知縣崔尚質與“同義和”掌櫃賀計生命喪火中。後來聽說西順街幾近安然,範成德親隨忠庭前往繁城吊唁,見“同義和”已被焚過半。賀家人等均去向不明,經四處打聽,得知賀家後人已悉數投奔應縣一帶賀家商鋪暫棲,窯藏糧食竟被啟運一空!有人說當夜糧食被義軍搶掠了,有人說是賀家後人在州兵平息繁城禍亂後充了軍糧。口徑數樣,莫衷一是。
範成德歎息一聲,在昔日繁華一時“同義和”後院將吊唁紙錢付之一炬,焚了把香火,麵北三拜,至此別過。
雨勢漸漸稀疏,兩漢子濕淋淋得到達堡門坡下時,太陽已躍出雲層,隻那雨絲卻無立收之意。
“我們是大營驛‘天和成’糧店效勞,有急事見範東家,李樹春大掌櫃書信在此!”
堡門坡內門人聽了,放兩人進來。
一處三進三出,外帶兩處偏廂房的院落將兩個從未進過東家祖院的兩個糧店效勞嚇了一跳。門簷高聳,屋脊巍峨,獸頭林立,門內兩處廂房,一色青磚到底,單出水簷,麻青石甬道。兩側均開設偏門,直通東西後院,從偏門望去,裏邊規模同二門內布局一樣,除房脊略略低些外,絲毫不見局促。二門居於正中,門台高高在上,堵了一層平門,將裏院堵得嚴實。過了二門,百步開外三門挑簷及主院兩層磚石樓宇,巍然挺立,簷下一排齊齊整整“福祿夀禧”的八大扇麵大紅燈籠。
兩人正看得咋舌,一個年輕後生進來,吩附道:“叫我命小便可,請兩位客房安座。”兩人隨命小進了偏院,進了三間西廂房內。房內正麵是一條桌,兩側各置圈椅。西麵立一組櫥櫃,東首沿牆檁打了隔斷,裏邊通頭一條大炕,炕中間擺了一張四方炕桌,油燈、筆墨等一應俱全。
兩人正愣怔間,命小端了一壺茶水進來,邊斟邊道:“兩位趕緊換了濕衣,喝壺熱茶暖暖身子要緊。這老天,咱晉北這節令尚不是下雨時候,偏潑天蓋地好一番折騰。”兩人忙道:“不客氣,實在有擾了。”命小道:“可不敢說客套話。東家早有吩咐,甭說是自家人,就是外客,禮數上少不得半點慢怠?”
兩人道:“範東家在麼?”
命小道:“範東家正同一位朋友在正房說話,有急事麼?”
兩人對望一眼,瘦子掏出油紙包:“有大事,十萬火急。李樹春大掌櫃親筆信在此!”
命小道:“我這就送去。你們倆先喝茶,天大的事莫壞了身子。”臨出門,又返回頭道,“你倆先換衣服,在櫥子裏,挑兩件合身的穿上。”
“壽同山嶽,福共海天!好字,筆鋒蒼勁,境義深存。可惜荒了理陽侄一番實學,天可憐見,竟三次不得中!”正房八仙桌案旁,年屆六十的範成德盯著條案上剛寫就的一副字,不住讚賞。
被稱作理陽的漢子是本村人,剛二十出頭,細細不足一尺的辨子拖在腦後,前額刮得白亮,粗眉鬆泡眼,細皮嫩肉,眼神灼亮。
“範東家馳騁商海,經營有方,曆盡千辛萬險,搏得如此家業,全天延村人莫不以東家為榮,以東家為榜樣。”
“唉!”範成德道,“古人說得好‘學而優則仕’麼。做商人實是無奈之舉,莫不是吃穿無著,貧困累勒,誰願嚐那風沙雨雪之苦、前路險峻之辛。即便家世真若有個模樣,士農工商,終是上不得台子,贏不得臉麵。”
範理陽道:“我倒不這樣看。反觀東家光景,我寧願棄士而就商,百貨心曆,足跡且遍天下,誰保不是好事?”
範成德道:“保以見得?”
範理陽道:“東家且看,既為男兒不能勤力,豈能坐食父兄?此為商道之一利;高名為儒,厚利為商,都是從前想頭。實是儒、賈完全可為一致,行賈可以習儒,儒可賈,賈可仕,仕可不失賈業,而入仕之根基在於衣食無憂,此為商道之二利。”
範成德探前身子,笑道:“還有三?”
範理陽道:“其三,想那商道,驚險無依,艱辛無常,雖驚險而不失曆練,雖艱辛而不失回饋。人活一世,莫不是追那衣食無憂、鍾鳴鼎食之享受,不得苦中之苦,何嚐人上人之福裕光鮮。入仕一途,雖說體麵些,卻多受無錢之苦,倘煩無錢之苦,手便鬆散,弄幾兩百姓血汗錢,非民眾容不得,官家亦容不得,到後來竟得牢獄之災,此得耶失耶!”
一番話說得範成德眼前一亮,對眼前這個後生生出些許敬意,起先存了因他屢次不得中、落魂至極略帶嘲弄的私意轉瞬消失得幹淨。
範理陽並不理會,起身雙目凝重,望著院外漸呈晴朗的天空,仍侃侃而談:“叔叔亦可回味,忠庭兄不願寒窗苦讀,而至習商道,恐怕並非不學不習,實是叔叔內心本瞧不上仕道之因,這理是明著的。自明初,我晉北商家,有幾人不是從小投身商道,在商致學,於學致商,學商兼用,方成就商海鴻誌。即因道途有異,操縱失衡,落得家道敗了,原是命數。想我男兒活於一世,不得遍嚐苦辛,不得磨練意誌,實是枉來這世上一遭!”
範成德道:“看來,賢侄是鐵定了心不入仕途了?”
範理陽道:“前途茫茫,誰可預料。縱有如此誌向,可……”
範成德道:“若入我商鋪,賢侄可願意?”
範理陽一愣:“叔叔之意是可給侄兒一個機遇麼?”
範成德道:“不過,門易進,事難做。若是你願意,你須從效勞學徒做起,容不得半點旁門機緣,這是我商鋪的曆來行規。”
範理陽神色凝重:“侄兒聽憑叔叔安置!”
範成德抬頭見命小站立當簷下,便問:“嗯,有事?”命小恐擾了兩人談性,見有空兒,便將油紙奉上:“大營驛‘天和成’李大掌櫃信件。”
範成德翻開油紙,扯出信件。範理陽見範成德讀信時,手竟有些微顫,額上滲出細細汗珠,瞟那信件,見上麵寫道:
天延村東家範成德謹上:
至急,至急!
二月十一,車隊出雁門,經山陰;十二抵大同府境內,抵邊家寨。當日夜,遇賊,雖經商隊奮力苦拚,怎耐賊人眾,善騎驍勇,不敵,五千石糧車悉數被劫,下落不明!
天和成李樹春叩拜
二月十三於大營驛
看罷來信,範成德將信在手中揉成一團,不動聲色道:“我曉得了,送信人可在?”
命小知道出了大事,神情亦是駭了:“在客舍,我叫他們過來?”
範成德抬頭盯著房檁,思謀了一陣,揮揮手道:“這天氣苦了兄弟,吩咐從帳房支十兩銀子,算作腳費,好好招待,你且去罷。”
命小低頭答應著,去了。
“老爺,莫非又出了事麼?”門後,範老夫人一身淡紅衣裙,從門檻外進來。
範理陽當下一揖道:“嬸嬸。”
範老太太看上去五十出頭,眉梢顯出幾道淺淺的魚尾紋,容顏與四十歲婦人無異。範理陽曉得,範家曆來家規森嚴,其中,範族子弟不得納妾即為首要。範家基業愈來愈大,卻是人丁不旺。夫妻倆僅有一子忠庭,一女梅枝。梅枝尚在幼齡。子忠庭娶砂河驛“合順升”染料行東家韓繼之女為妻,可惜幾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
範氏笑道:“理陽侄也在?”
範理陽道:“賢侄先去了。”剛及邁步,範成德道:“你且先莫忙。”回頭對老太太道:“理陽已願入我號。”範氏笑道:“這下好了,前些年,你成德叔便與我論起你,款款一個知書達理、明清事情的人,該早入商道才是正經。苦於怕耽了你功名,不便先行提就話。這下想通了麼?想我晉北人家子弟,除了做生意,哪裏才是出路!”
範理陽臉紅了,低頭不言聲。
“糧食遭劫了。”範成德道。
範氏吃了一驚,定定地盯了成德,不住捶手:“這可如何是好,傷人了麼?”
範成德道:“李掌櫃信上未提,想是人不曾有事。”
範氏鬆了口氣道:“損點銀錢也罷,隻別傷人。那年繁峙城焚,我範家損了數千兩銀子,不也挺過來了麼,不可因此傷神敗身,損了從別處補了就是。”
範氏說這話時,眼裏早旺了一圈淚,神色卻極為從容。範理陽大為驚歎。這般氣度胸襟,非是一般男兒亦可齊具,想自己為爭取漂忽無定的功名,弄得數年來六神無主,相形之下,實枉了一個男兒身。
範成德坐進正中椅子,從條案下掏出旱煙鍋,早有人跑進來點著了。
範氏道:“喉得氣喘已有半年,不早戒了,還抽?”
範成德不言聲,低頭抽了幾口,磕在案頭滅了:“此事莫要聲張,忠庭回來,讓他過來見我。”
範氏道:“一大早忠庭上龍王堂和梅枝上香去了,想是被雨隔了。讓劉掌櫃去吧。”見成德不作聲,衝門外喊:“命小,你喚劉掌櫃來。”
不大一會,三門下走上一人。年約四十大幾,頭戴一頂灰黑六合帽,身穿藍灰月府綢長袍,腳蹬半圓齊尖老漢鞋,匆匆進來。
“範東家,嫂子。”劉掌櫃恭敬一揖。
範成德指指堂前椅道:“劉掌櫃,一會你得下趟砂河驛。到眾商家走走,打聽打聽,大同府邊家寨一帶出沒人馬是哪路,好歹討個準信。李掌櫃糧車遭劫了,在邊家寨。”
劉掌櫃吃了一驚:“邊家寨?先前這一帶倒是相安,怎的突地出了賊?”
範成德道:“去年秋下,太原府陽曲縣不是剿了一股子人馬麼,聽說餘眾東上大同,怕是那股人馬。”
範理陽道:“陽曲?莫不是順治五年大同薑襄餘寇?”
範成德點點頭,見劉掌櫃詫異地盯了範理陽,笑道:“理陽,這是院內帳房劉掌櫃。這是新近入號的效勞,理陽賢侄。”
範理陽與劉掌櫃打了招呼。
劉掌櫃道:“二十多年了,這股子餘寇還未根除?留此一害,無我繁商安穩日子了。”說罷歎了口氣,道,“既有大事,當辦為要,我去安置。”
劉掌櫃一去,範成德對範理陽道:“吩附門上,掃兩間偏廂出來,把你老娘接來,就近安置了,方便些。”
範理陽聽得心裏一喜一驚,喜得是範成德已願納他入櫃,這可是晉北多少子弟做夢都在想的好事兒;他正為自己入櫃無人擔保犯愁,應了接老娘,分明是作了“保”,這正是範理陽的一驚。
當下熱血上湧,當堂便拜:“範東家在上,受侄兒我一拜!”
這一拜,端得是將身家性命與範家榮辱緊緊捆縛一處。
“爹,娘!”聽得院外有人叫道,跑進來一位年紀大約八九歲的女孩。凡農家女兒四五歲便開始纏足,偏家規族規甚嚴的商家不許女娃受此苦楚,男娃女娃同為一脈血肉,受哪皮肉之苦,何如剔父母骨挖父母心!
“忠庭回來了。”範氏道。
腳步踏踏作響。從階台下上來一位年約三十多歲的後生,腦後拖一條油光滑亮的長辨,上身外套一件深色綢緞大對襟棉襖,下身著藍色純羊毛絨褲,腳穿及膝毛筒靴,眼睛黑亮,粗眉環眼。
範忠庭和範理陽熟識,道:“理陽兄弟也在?爹,娘,什麼事不哼不哈的?”
範成德將信遞給他:“你看看便知。”
範忠庭一看,啪地拍桌而起:“太平聖世,還有這等事!爹爹,待我打馬到繁城報了官,拉了砂河驛楊家鏢局人馬,北上邊家寨同他們見個高低就是!”
範成德喝道:“混帳話,有你如此處事的麼?報官早報了,報了官再扯上鏢局一行,打打殺殺一陣,邊家寨這條道往後還走不走了?就算報官,能除得了根麼?順治爺、康熙爺官家數萬大軍連年征討,尚無功效,你有這等本事!”
範忠庭道:“那豈不便宜了這夥賊人?”
範成德道:“為商本以利字為重,想我晉北商家為何從明初至今兩百年基業不衰,其根因一在我商家以義製利,取誠於民,拚搏盡力,重在官府、流軍我們持中庸守規,均一應對待,毫無偏頗。今日為賊,何知明日不為王?今日之王,何知明日不一敗如寇?世亂心不亂,方是我為商之根本,兩處持守相衡,我隻取義收利,惹火燒身是大忌。今損了銀錢是小事,明日刀劍架身,方知悔不可及!”
範理陽聽這一番入勢入情入理的剖析,心下暗自點頭稱道。
瞅個話縫兒,範理陽道:“範東家,我與忠庭哥跑一趟大營驛,幸許尋個斷事之道。”
範成德緩緩道:“想我範家,百年行商,受得多少險峻寒險,嚐得多少苦楚辛酸,方掙這數處生意,起這可避風躲雨之院落,看看這高梁柱檁,哪一根不是我範家子孫血汗鑄就?想想也該知足了,可與同道晉中商家相形,隻是縫夾乞食小戶,總是人無可滿可足之輩。因而遇事萬不可動則意氣相圖,應至靜、克動、謀通,這是至理!”
正說間,範氏拉了梅枝進來。
範梅枝道:“爹爹,哥哥,吃飯罷,莫不要餓死了我!”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
大營驛,處繁峙縣城之東,屬縣境中心地帶,距繁峙縣城八十裏。曆有“五路七縣旱碼頭”之稱,以糧行為最。遠在明中葉,便有境內顧姓兄弟置糧行,糧食遠銷直隸阜平、境內五台縣、代州、崞縣、大同府應縣、渾源、靈丘一帶,長幫騾馱常年絡繹不絕,生意極為興隆。至明萬曆年間,糧行已達十一處,另有砂河驛商人東上增設山貨、綢緞、染料等行業多處,將原已兩處街道擠得人滿為患,不得已眾商家出資在驛外滹沱河南岸架了一座石橋,另設一街,取名“商彙街”。不幾年,商彙街一街已商鋪林立,鱗次櫛比,各色幌子遮天敝日,自是熱鬧。崇禎末年,天下大亂,明軍、大順軍、清軍一路殺伐,來來往往折騰,雖曆任官府曆來以保民護商為宗旨,但終禁不得亂軍四起,損失不在話下。
順治元年,社會大定,雖有流寇騷撓不斷,卻並未影響商業繁榮、物流通暢。至康熙年初,大營驛已氣勢大成,重歸昔日繁華。
未時牌分,範理陽與範忠庭已達驛外。
範理陽道:“我們先入驛,莫讓李掌櫃等得心焦。”
範忠庭點頭稱是。
漸近大橋,因街上人流增多,兩人下馬牽韁步行。走得裏許,遠遠見上橋湧過一隊車馬,不知哪家糧行出隊。車隊頭車已快下橋,尾車竟一路拖至橋北沿河二裏之外。
範理陽讚道:“真正氣勢!”
“有人攔車!太平世道,有人攔車麼!”前邊街沿人群發出哄地一陣笑。
兩人正詫異,見一個穿著破爛、臂掛小挎籃、頭發辨子散亂的瘦弱漢子提一根打狗棍站立當街,雙手伸展,將車隊擋頭攔下!
“是範家車隊麼?”
有人道:“你小子說的是哪個範家?”
漢子道:“天延村範家!”
眾人又一通笑。
“餓得找不著門了麼,天延村範東家識得你麼?”
早有眼尖的瞧見人群中的範忠庭,指著範忠庭範理陽兩人道:“喏,那不是天延村少東家!”
那漢子回頭,顛了一條腿,跌跌撞撞拖了身子過來,對困惑不已的的兩人顫微微一揖道:“莫非……是少東家,是……天延村範少東家?”
範理陽道:“繁峙縣還有第二個天延村的範東家?”
那漢子聽了,撲通一聲,當街跪下,受盡千般委屈似地哇一聲大哭起來:
“範東家……我找得你好苦哇!”一聲未了,昏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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