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人生況味說身世淚飛如雨 舊傷複揭釋得失盡在不言

章節字數:9910  更新時間:09-04-19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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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及繁峙、應縣、山陰等境內,範家數處生意店鋪,大營驛“天和成”糧店居首。因其所處位置優越、交通便利,東接直隸阜平,西跨代州、崞陽,南連五台山,北達塞外,是晉北高原地帶少有的十字要衝,自是人流湧集,熱鬧非凡。

    “天和成”糧店座落在大營驛中心街道靠北的轉角處,一副黑色圈邊、內罩白底、正中大書三個紅色大字“天和成”的幌子,在風中揚得獵獵響。店麵呈三間倒廈硬歇山頂兩層樓式,門前一溜高及地麵兩尺有餘青板石台,兩邊各擺了幾條長凳,依牆擱了桌子,茶盤器具一應俱全,專供來住客商及閑雜人等落腳歇息。緊挨了門牆,則是一間可容兩輛膠皮大車通過的門廳。外麵看來,整個店式並不顯眼,同周邊林立的商鋪相形之下,斑駁的廓柱漆色、棱角皆無的石階、屋頂瓦棱間叢生的蒿草有些滄桑模樣,近百年的風雨侵蝕,卻自有一份難得的端莊穩重。

    後院內卻是另一番天地。

    沿北牆是一排七八間的正房,南牆則是一溜長達二十餘間的馬廓牲口圈,一道高不及人的圍欄在中間隔出一個場院。場院內部,沿山牆是一處闊闊展展的毛坯土房,無牆,供存放大車之用。此時,馬廓內僅餘三五匹走馱,車房內則空無一輛。

    範忠庭和範理陽站在當院,透過小院向後場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歎了口氣,隨李掌櫃進了正房。

    “劉掌櫃已下了砂河驛,打探消息。強人再眾,五千擔糧車連車帶糧總不會一夜消失得幹淨!”範忠庭坐在正中圈椅內,接過櫃上效勞遞上的茶道。

    範理陽依著通頭大炕的沿邊坐了,細瞅李掌櫃,心下暗自驚忖道:這就是整個代州府繁峙境內名頭響響當當的天延村範家最大糧鋪“天和成”糧鋪掌櫃李樹春!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年紀,容貌並不顯出眾,一臉雜亂的黑粟斑點,下巴上留了叢三角胡子,稀稀落落,看上去有些猥瑣,神色卻並未因車隊遭劫而至的慌亂和不安。

    順治初年,“天和成”開張第二年,十六歲的李樹春由砂河驛“連雲升”染料行一眾擔保,進入天延村範成德“天和成”糧店當效勞。由於勤勞能幹、待人和氣,三年期滿後就留任鋪內,起初頂二厘身股。當年年終結帳,範成德當眾宣布這個決定時,惹得眾人不解,唯有當時的大掌櫃不住點頭撫須微笑。按照糧鋪櫃上規矩,三年學徒期滿,經考察合格,決定留任學徒,不過頂一厘生意。李樹春這個小娃子何德何能。為了消除眾人疑惑,範成德細列李樹春當櫃,迎來笑往,待人接物甚是熱忱,有幾起生意是由於顧客看中李樹春熱情不厭其煩的服務態度二次光顧,並成為“回頭商”,這是商家之福,因此多頂一厘。

    至此,李樹春在大營商家內名聲漸起。

    順治七年,老掌櫃卸任前,在範成德麵前極力推薦擔保李樹春擔任“天和成”糧店掌櫃一職。

    近二十年的曆練,大動不亂心,大劫不留痕,遇事沉著冷靜,這是任何商家掌櫃必持的操守。

    範理陽一麵細聽兩人談話,一麵心下暗暗佩服。

    李樹春簡略地向範忠庭講述當日情形:

    二月初十,車隊從大營出發,十一,過雁門關進入山陰。十二這天抵大同府境內,十二前晌一路無事。後晌,至邊家寨村。因天色已黑,二掌櫃便主張就地過夜。誰料,當日午夜,正熟睡的夥計們被一陣馬蹄聲驚醒,起來一看,車頭已被一夥蒙麵強人團團圍定。為首強人持刀要掌櫃回話。二掌櫃上前,稱我等本為商人,路過貴地,不想攪了各位好夢,並備上一百兩銀子算作過路費。不想那強人哈哈大笑,稱爺爺不缺銀子不缺女人,單少壯力提神物事,車人裝糧麼?二掌櫃一聽,暗自叫苦不迭,又自主張將銀子提到二百兩,不想惹火了強人。手中長刀一揮,刺破糧袋,大罵:爺爺我不說第二句,銀兩值錢物事爺不希罕,糧留下,人自走!有幾個夥計暗自準備家夥,被強人識破。便呼嘯一聲,轉瞬,四圍夜色中從地下冒出數十支火把,將夜照得通亮。二掌櫃無奈,隻得極力壓製,免得發生械鬥,致不必要傷害。

    至此,糧車悉數被奪。

    李樹春道:“少東家,事出倉猝,隨車二掌櫃光顧維持夥計們人身不致受害,連糧帶車竟被強人全部搶了去。好在賊人心思集中在糧車上,沒動家夥,想來也是幸事,不然,斷不了還折些夥計。”

    範忠庭道:“李掌櫃,往年車隊走哪條道,是邊家寨麼?”

    李樹春道:“邊家寨是我糧隊出雁門過山陰進大同府唯一通道,說句不中話的話,我任‘天和成’掌櫃近二十年了,從未出過這等事。這也奇了,邊家寨一帶自順治五年秋薑瓖兵敗後,一向平安,從未聽說這條道上有過強人出沒啊?”

    範忠庭道:“聽爹說,去年太原府陽曲縣官兵剿了一股子人馬,是薑瓖餘眾,仍有漏網之賊,逃離陽曲,想必是那股子了。”

    李樹春道:“看來,邊家寨已無太平可言,這是我代州商家之禍。”

    範忠庭站身,仰頭咕咕喝了一大口茶道:“我想不通,報了官府或幹脆由眾商家出資聘請砂河驛楊家鏢局,一鼓氣掃了邊家寨強人,不是從此幹淨!偏是我爹瞻前顧後不同意,這是何理,莫不成眼瞅著強人作崇,商人種禍麼!”

    李樹春低頭一陣沉思,道:“範老東家不讓出手自有道理。”

    “道理?什麼道理?和強人還有理可講麼?”範忠庭道。

    李樹春道:“倒非此理。想你爹一生投身商道,沒見過大陣仗麼?當年,繁峙火焚,你爹本可從城中搶運出糧貨,斷不至於受害。可為不影響全城人心安穩,你爹眼睜睜看著數千擔存糧遭火一劫,而寧願自身受損,這已成為代州府商界佳話。忠庭,你實在小覷了老東家!”

    範忠庭愕然盯著李樹春,“哦?”

    李樹春道:“你爹如此容忍之態,可見你爹之胸腹襟懷,他是想著整個代州商戶的安危存亡,而絕非一家私利。想想,如若報官或請鏢局插手,確有七八成勝算。可這七八成勝算卻是擔戴著百年商道通斷之虞險。倘若勝了,或可安穩太平一陣,可這天底下有剿得清的流寇,有斷得了的欲念恩仇麼?沒有。剿了薑瓖餘部,尚有王瓖李瓖餘部,無端結這股子怨才是遠年之禍。剿不清,更是禍在眼前。剿清剿不清,一旦通官動武,於官於匪,我們商家總是遭害之首!”

    範忠庭道:“李掌櫃,這話我可越聽越奇了。”

    炕上範理陽笑道:“動官無異於領了我商家世世代代的還情還貸,這筆情貸可說無利,也可說大利無價。何況,官家如流水,可我商家世居;動鏢,你置官家於何地?萬不可一條道走黑了,走黑了就是走瞎了!”

    李樹春驚詫至極,不住點頭:“就是這話。自明初至今,任它世朝更迭,風流輪轉,我晉北商家尚自巍然,為甚麼?就是我商家信奉一條:磨肩即交,交則至清;交是不交,不交是交。”

    範忠庭皺了眉頭:“此話何解?”

    李樹春道:“誠如我商家店鋪站櫃,逢人便帶三分笑,雖無利可圖,斷不至於結怨。”

    範忠庭略有所悟。

    範理陽笑道:“李掌櫃所言,可是我商家經營至道至誠至精之理!”

    李樹春搖搖頭道:“不敢,倒是理陽兄弟,年紀輕輕,一番剖解讓我頗有識見。”

    正說話間。院外有人叫道:“少東家,李掌櫃,那人醒了!”

    “少東家,那漢子是誰?”李樹春邊下簷台邊問道。

    範忠庭苦笑著搖搖頭道:“我不認識。隻聽他口口聲聲一路找我爹,想必認識我爹,又昏絕當地,實在可憐,我便救了店內。”

    “看看再說。”

    賀雲鵬緩緩睜開眼睛,隻覺渾身上下一陣因乏,酥軟無力,肚腹內咕嘟嘟作響,眼前明晃晃一層發亮的頂棚。轉頭細瞅,發現自己一身髒兮兮、臭哄哄地躺在一條大炕上,前胸敞開,脯前淋淋漓漓一片水漬,想是有人昏睡中給他喂水所致。驀然,渾身一怔,抬起一條重似千斤的胳膊來抖抖索索伸進衣領間,竟然空無一物!慌得一躍而起,不料一頭從炕上栽至當地,顧不上疼痛,在房內四處搜尋,片刻熱辣辣急出一身冷汗!

    門呼地開了。範忠庭等人進來,見這情景不禁一愣。

    “我的東西呢?我的東西呢!”那漢子臉色通紅著急道。

    小夥計扶起他道:“你先上炕,是尋那個油紙包麼?我給你喂水,怕淋濕了,給你收著呢。”說罷,將渾渾僵僵的賀雲鵬扶進炕裏,從當地桌下抽屜裏拿出一個油紙包。

    賀雲鵬一把搶過,用力捏捏,見無打開跡象,這才長舒了口氣。抬頭見李樹春範忠庭等人,愣愣地衝範忠庭道:“你,真是少東家麼?”

    範忠庭道:“兄正是範成德之子範忠庭。”

    賀雲鵬突地下炕跪倒當地,哭道:“範東家,我總算找見你了!”

    範忠庭忙將他扶起:“莫要哭,慢慢說。”

    賀雲鵬抹抹眼淚道:“先給我點吃的。”

    李樹春道:“速速弄碗熱湯,煮三兩個雞蛋,多加點鹽,看樣子是餓了,不可急進食。你先換了衣服,我吩咐廚下備些酒菜,坐下來慢慢聊。”

    不到一袋煙工夫,一碟子涼拌香醋碗托,一盤涼拌豬耳朵,一盤蔥爆羊肉,一盤現切的豬頭肉片,一盤肉沫“海貝”,一壺繁峙高梁白,兀自冒著熱氣,酒菜備齊,四人坐了。

    剛喝了一碗熱湯的賀雲鵬接過範忠庭遞過的一杯熱酒,仰脖飲得幹淨,範理陽忙又斟了一杯,那漢子也不言謝,又是一個仰脖,臉色漸趨紅潤。

    那漢子道:“我叫賀雲鵬。順治五年正月繁峙城那陣大火,半個繁城燒得不成樣子,西順街一帶失損不大,可憐我爹為護眾商家死於那場大火……”

    李樹春驚道:“莫非你是繁城‘同義和’賀計生賀掌櫃家小子!”

    賀雲鵬道:“正是。”

    範理陽道:“聽說那場大火,全城官兵戰死,連縣老爺也未能幸免,‘同義和’也毀壞一空?”

    賀雲鵬眼窩一熱,淚水不斷往出湧,道:“我爹正是領縣太爺之命率部分官兵和商兵拚死保商,三百餘人,死了過半,我爹也倒在亂兵之中,幸虧代州府救兵及時趕到,商家才不致被搶掠。”

    李樹春道:“賊人四處放火,繁峙城縣署、東城一帶大火雖經軍民撲救,卻整整燒了四天四夜方熄。焚城之後約半月,我與範老東家去了一趟縣城,那景象實在不堪目睹。曾打聽賀掌櫃下落,方知厄耗,後四處打聽家眷著落,竟無人知曉。”

    賀雲鵬喝了一口酒道:“那年,我才三四歲,聽我娘說,護商前,我爹把我們藏於後院窯底,才算保住性命。兵火漸息,出來見院落被火焚得幹淨,不能呆了,我娘拉了我遠奔應縣,棲身於一處遠親家中。後來聽說我家窯藏數千石糧食,我娘知是眾商合股經營,苦於婦道人家,隻好求助於這家親戚,他家也開糧店,雇車馬借下繁城拉貨之機,連夜將糧食啟回,原想到大同銷了,將資本如數歸還眾商家。不想半路被一股流兵劫了去,我那親戚亦殘死亂兵刀下。那可是近萬兩銀子啊!我娘哭著幫親戚料理了後事,拉著我下了大同,靠給人縫縫補補度日。待我長大了,就時時給我講:我們賀家還欠著天大的饑荒哩,晉北商家欠情不欠債,這個理可不能忘了。”

    頓了一頓,賀雲鵬又道:“我十三歲時,靠在大同府下窯掙下些錢,我娘不許我下井,與我一道開了豆腐房,起先聊可度日,後來有些節餘,勤勤苦苦的。可憐我娘舍不得吃穿,過年時節亦舍不得添些新衣。這二十年來,我娘心頭總有塊心病放不下。她總是惦念著:我們賀家還欠著商空不少饑荒哩,想我爹一生,沒該欠過人家一文錢。天延村範東家,該著兩千兩銀子,就是拚了死也要替你爹把這饑荒打了,要不,你爹九泉之下也瞑不得目,咽不了氣的。”

    至此,眾人大悟。

    範忠庭道:“雲鵬兄弟,多少年的事了,莫要再提。”

    賀雲鵬道:“少東家,不管多少年,該欠的就是債,是債總要還,這是我爹為商的規矩,他老人家不在了,父債子還,這是天理,更是人性!”

    李樹春道:“雲鵬,你娘呢?”

    賀雲鵬道:“我娘倆連年經營,生意也過得去。去年根下,我娘說給我料理個親事,不料趕著年根下生意忙,我娘連著勞累了幾天,一病不起,先是癆咳,後來竟自去了!”頓了一頓,又道,“我娘臨死前,囑我將房鋪一並作價賣了,能湊多少湊多少,回繁峙上天延村找範東家,將饑荒打了,欠下些,也不多了,向範東家告個罪,再慢慢補還。埋了我娘,我將一間十來年打騰的店麵賣了,連著這些年積攢的有千餘兩銀子,我隻帶了一兩路費,餘下存在大同錢莊。沒想過廣武,半夜遇狼,奔了一夜,路費丟失隻好一路討飯到此,幸遇少東家。”

    眾人聽得淒楚,莫不傷心落淚。

    “來,雲鵬兄弟,先吃飯。”範理陽打破沉默。

    範忠庭抹了把淚道:“雲鵬兄弟,你打算怎麼辦?”

    賀雲鵬搖搖頭道:“先了我爹娘心願再說,在範老東家麵前告個罪,回大同下窯。那營生苦是苦點,來錢卻也不慢。”

    範理陽道:“雲鵬兄弟,我和少東家此次來大營本為探‘天和成’糧車被劫一事,沒想到先遇見雲鵬兄弟,想來我們是有緣。”

    賀雲鵬一驚:“糧車被劫?在哪,可知被誰所劫?”

    範理陽與李掌櫃、範忠庭二人對視一眼道:“二月十二,在大同府境內邊家寨,莫非……兄弟有識得人麼?”

    賀雲鵬道:“邊家寨?莫非是薑獻豐一夥所為?”

    李樹春奇道:“薑獻豐?”

    範忠庭道:“李掌櫃識得此人?”

    李樹春道:“十多年前聽說此人,原是順治五年繁城火案首犯劉玉生屬下,當日劉玉生聯絡劉遷一幹人馬攻繁峙,劉玉生先行入城見機施放號令,率一夥人打開南門放賊入城。正是在他的導引下,一把火險些將縣城燒個幹淨,知縣崔大人命夾大火。代州知府率兵前來平叛,劉玉生背部中刀,被這薑獻豐救下,僥幸逃出城去,不知所終。聽人說,這薑獻豐曾是劉玉生率李自成兵潰西北收留的孤兒。李自成潰軍南退四川之後,餘部皆散,不知為何與大同總兵薑瓖聯絡上來。難道薑獻豐還活著,今流落大同落草麼?”

    賀去鵬道:“正是。那年初冬,一天早起,我娘起來剛摘開店門,就聽尖聽一聲。我忙跑出去,在我家階台簷上橫躺著一具死屍,臉色已凍得青紫,顯見得是沒活頭了。正想如何安置這晦氣,我娘捋了那人額頭,說有些暖氣,或許可救。我便把那人背回房內,仔細調理,一碗熱湯灌下,那人全身凝了熱氣。我娘又下地跪在灶王爺前焚香磕頭,祈求神護天佑。我這才看清那人原是位年約五六十餘歲的女人!兩天後,婦人完全清醒,見我便掙著起身,被我娘好一頓言語安撫,方自躺下,那眼淚便撲簌簌滾落。又過了月餘,那婦人康複,方知婦人為陝西榆林人氏,是前來大同尋親的。臨行,我娘送了一兩銀子作盤纏。你道這婦人是誰?”

    範忠庭和李掌櫃麵麵相覷。

    範理陽道:“不定此婦人與這薑獻豐有親?”

    賀雲鵬點點頭:“她是薑獻豐的娘親。我們原不知曉,隻想救人便是。這年月,凍餓至死者並不鮮見。我娘倆亦是經此苦艱折騰過來的,曉得這份淒涼,自有感受。若是有人給滴水之恩,便是來世結環、湧泉相報亦自不惜。況救助一人,積份德,自有老天爺照應著。後來又過月餘,剛過初二,各商家還沒有啟門,一大早門外就有人敲門。我和娘見站著三個魁梧漢子,為首者約三十餘歲年紀,留絡腮胡子,一見我們不言聲倒頭便拜。慌得我娘倆卻不知如何是好。”

    範理陽道:“莫不是那婦人的兒子?”

    範忠庭和李掌櫃驚道:“是薑獻豐!”

    賀雲鵬道:“正是薑獻豐。起初我並不知知他是落草之人,當問及緣由,薑獻豐一招手,身後一個漢子從羊皮襖裏取出百餘兩銀子,說謝我娘親救命之恩。我們自是不收,幾經推辭,那漢子沒法,急道:我是奉母命前來拜謝,若不收,我無法複回母親大人之命。無奈,我母親隻得作了主張,回取了一兩銀子。那漢子見狀,歎了口氣,隻好作罷。複又跪地,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起來說:我叫薑獻豐,住邊家寨,便推門而去。”

    李樹春突地一笑:“車糧有望矣!”

    範忠庭、範理陽兩人亦相視一笑,眉目漸呈舒展。

    李樹春起身,站立當地,衝賀雲鵬一個長揖,慌得賀雲鵬起來連忙還揖,道:“少東家、李掌櫃萬不敢如此,折殺我了。我這條命原是少東家、掌櫃給的,縱有囑托,莫不敢辭!”

    李樹春緊緊握了賀雲鵬手道:“隻是此事須勞雲鵬兄弟一趟。”

    賀雲鵬道:“上邊家寨?若此事真是薑獻豐所為,想不至於難做,我自上去一趟。不過,至於能否將東家車糧悉數要回,我不敢打包票。”

    範忠庭笑道:“有望無望,雲鵬兄弟既願跑一趟,從中周旋,亦是我範家恩人。”

    說罷,掉頭對李樹春道,“李掌櫃,速派人下砂河驛,將劉掌櫃召回,待我們回天延村向父親複命,即刻起程。”

    李樹春道:“二十年前,一場大火,範老東家以局勢為念,定肯自損,拋私利、不求強,其豁達、其胸襟可見範老東家氣度,是我晉北商家順勢順民順心的楷模。二十年後的今日,雖有波折,卻天賜了一個雲鵬兄弟至此,這是劫數,亦是佳音。想來這人世蒼穹,天有飛劫,原是定數,若能明清事理,辯得輕重,當取則取,當舍亦不憐惜,自有天佑神護。我看,此事完全有望!”

    三人驚詫道:“何以見得?”

    李樹春撫著光潔下巴,一笑道:“此類事件,範老東家亦有經曆,雖有難劫,卻有驚無險。”

    範忠庭奇道:“難道我範家先前曾出過車糧被劫事故,我為何卻從未聽爹提起過?”

    李樹春笑道:“那時你還小,如何記得?況張揚並非你爹脾性,這便是你範家為商百年不敗的根由,更是為商者謹守的本基,我等自當熟稔為要。”

    三人聽了,連連點頭稱是。

    “順治初年,我入你範家鋪店不久,隨你爹押車糧上靈丘,在東河南小寨一帶遇匪。凡劫糧之匪,以劫糧為主,並不傷人,隻是將人遠遠趕了就是。正愁得沒法子,恰在當地遇一鋪櫃效勞。這效勞曾在代州府一帶做生意,因資本丟失,受過你爹資助,他便幫你爹四方打探消息。最終疏通關節,領熟人上山,求匪徒放行。前後隻兩天,糧車悉數放回。此後,每年我商鋪車糧過靈丘下渾源,路過此地,你爹便派人上山,為避通匪之嫌,告知山上尋一處地放百兩銀子,以達謝意。至此,車路通暢無阻,二十餘年來相安無事。”

    一番故事說得三人驚愕不已,紛紛駐了筷,聆聽細嚐,滋味甚是濃厚。

    李樹春道:“來,不可停了酒,我請雲鵬兄弟幹了此杯!”

    於是,四人起身飲了。又斟又一杯,李樹春道:“再祝範東家逢凶化吉。此次事件,我為‘天和成’掌櫃,亦有不可推脫之重責,我先飲了認罪!”

    範忠庭道:“李掌櫃不可自責,原是災禍,非人可所料,我爹通盤自有尺度。”

    李樹春歎道:“這且不說了。想這世道,人心浮躁,不思自強自立者有之;眼勢富貴,直想搶奪強拿者有之;攪亂勢局,希圖爭名者有之。其勢之下,難有真正的太平盛世。今康熙爺治下,禁私鹽、疏河道、通漕運、平內奸、全法度,我們百姓民眾自應守其道、盡其力,發家致富,光耀祖宗,實是天賜機遇。可總有這兵匪禍亂,不讓我等安享太平!”

    範理陽道:“李掌櫃不可歎怨,反觀細慮,李掌櫃所言情勢又豈非我商家之利?”

    李掌櫃噢了一聲,放下酒杯道:“願聞其詳。”

    範理陽道:“正是亂中機緣方可長存。且想,我山西商家縱橫天下二百餘年,莫不受這亂之惠澤。想當年,元末明初,大下群雄逐鹿,派勢林立,朱元璋為保邊關之寧,將九關屯兵之糧需悉數交於我們商人供養。我山西商人以極臨邊境之勢,捷足先登,僅遼東、大同、宣府、延綏四鎮,年需軍糧原額數就達二百五十餘萬石。朝廷一則戰事疊起,不及供應;二則民運實是勞役。我山西商人乘勢而入,攬盡糧需供應,以糧引換鹽引,開啟官鹽私營之河,遂有‘開中’製由來。經二百餘年,才使我山西商人雄厚本金。若天下久安,四方平靜,百姓樂業安居,朝廷緊控糧道、鹽道,未必有我山西商戶遍天下之美名。亂,於我商家亦非害;治,於我商家亦非利。關鍵在善於亂中取勢,治中取利,這就顯示我商家審度大局的眼光和定力,實在是少有的大曆練!”

    李樹春暗自驚詫,此人心藏不可估量之商道韜略,明商窺史,剖析遠近直如桌前茗飲,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天延村人才輩出,範東家盡得此人,其價不下生意十處!

    又聽範理陽道:“前明中葉,我山西已被稱為‘中原開府’,隻因這地理之勢,交通之利,就在我朝順治初年,朝廷屢次下諭,稱我山西乃‘糧運之道、商賈之途,財賦有出,國有不匱,晉商路當孔道’,並給我山西采取減免關稅、商稅,明令沿途官府不得違例征收,更不許貪官汙吏假借名色,巧取一文,這便有順治五年繁峙大焚,知縣尚大人危難之及,以護商護民為本之善舉,自己卻命喪其間。此舉,著實凝我商界之力,為我商界立足本地、波及四鄰,暢通貨流,富澤眾生創出一番大有可為的商機和空間!”

    “好!”李樹春大聲道,“好一番洞察深剖,令我實有撥雲見日之感,實在是後生可畏。”

    範理陽臉漲得通紅,忙道:“不敢不敢,書生意見而已。”

    範忠庭聽得熱血沸騰,恨不能立馬投身茫茫商途,縱有千能萬險,渾然不顧,絕計要闖出一片大天地,實踐此生抱負,當不枉今生來世一遭,當下舉杯道:

    “李掌櫃,理陽、雲鵬兄弟,就在這朗朗世間,為我商戶生意越做越大,幹了。”

    一時舉杯飲盡。

    看看申時已過,李樹春將鋪內事務稍作安置,同範忠庭等三人一同打馬朝天延村馳去。

    半個時辰後,到了村邊,已是掌燈時分。天空懸了一輪亮亮的冷月,星宿稀稀落落散滿蒼穹。此時,風雖有刺骨之意,卻無徹骨之寒。臨近靈岩寺,遠遠見寺廟隱在一抹翠色古槐掩映中,一盞青燈幽幽孤懸於山門鍾樓間,透出些許暖意。

    賀雲鵬道:“這寺院偌大,比起五台山上的寺廟規模,並不見遜色。”

    範忠庭笑道:“雲鵬兄弟有所不知,五台山寺院比之這靈岩寺,已屬孫輩。”見賀雲鵬大睜了眼,又道,“看來雲鵬兄弟對這靈岩寺尚不熟悉,等我們邊家寨回來,我請雲鵬兄弟在此靈岩寺院一遊,由我和理陽兄弟與你解說此間曆史典故,如何?”

    賀雲鵬笑道:“那好,那好!”

    “喏,看看前麵,出了什麼事?”

    眾人一齊循聲望去,遙見村邊財神爺廟前圍了一群人,兀自吵吵嚷嚷。兩邊簷下掛兩盞“氣死風”燈,在寒風中微微晃悠。

    四人下馬,牽僵前行。到了跟前,見範成德坐立桌前,臉凍得通紅,兩手縮進羊皮棉袖中,默不作聲。身邊圍著幾個效勞夥計,命小不住向四處打揖央求:

    “這是咋的了,鄉裏鄉親的,往死裏逼麼!”

    範成德喝道:“命小!”

    命小扯了扯胸襟,並不理會範成德,大聲道:“你們拍著心問問,這些年來,你們跟著範老東家獲利小麼?根柱子,你說說,你他娘當初窮得連條褲子都穿不起,不是範東家照應你,給你出資本才讓你把那兩顆黑蛋遮起來,娶了媳婦,要不誰跟你!”

    被叫作根柱的後生委屈道:“我並沒逼範東家,東家車糧被劫了,損失不小,不能問問麼?”

    四人這才聽清是為糧車一事。

    李樹春、範忠庭清楚,範家車糧出行,每次範東家照例都是自己出一多半資金,另一小半由村裏夥集。一般分十股,股分厘,由村中近族把持。獲利後,按股退還本金再分紅。此舉一則可幫襯村裏百姓手裏有點收入;二則可解糧鋪資本之急。

    賀雲鵬急得便要往人群裏擠,被李樹春一把拉定。三人把馬韁交了賀雲鵬手裏,擠了進去。

    “少東家!”

    大夥見範忠庭等人進來,忙讓開了路。

    命小道:“少東家,李掌櫃的,你們可回來了。看看這場景,我倒不知說什麼好了。範東家好心沒好報……”

    人群中有人叫道:“命小,你那嘴沒缺個把門的麼?我們不知範東家為我等所謀福利?聽說車糧在邊家寨被劫,這裏邊有眾人的股金,豈止你們著急,我們不急?既是出了大事,也該讓我們知曉知曉。大不了大家都賠些銀子罷了,卻不該瞞人。”

    範忠庭道:“此事原是我爹不讓說,我爹不想讓鄉親們擔心受怕,我們正想方設法追回車糧,以補損失。”

    李樹春道:“正是,少東家和我剛從大營驛回來,正要向東家彙報。”

    “哧!”有人笑道,“這事還經得少麼?順治五年,繁峙焚城,範東家西下縣城說要出庫,將積在‘同義和’的糧食啟運,原有的是時間,為何空跑了一趟回來?”

    範忠庭忿然道:“本銀不是悉數退還了鄉親們麼!”

    那人道:“是退還了,可這裏透著不把我等放在席麵上的意思。你範家財大氣粗,為了掙好名聲讓我們白白忙活一回,這是何理?”

    範忠庭氣得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

    李樹春道:“鄉親們,話不可如此說。”

    那人道:“那李掌櫃說說。”

    李樹春道:“範老東家一片苦心,諸位實不知曉。當年若是將糧食啟運,車馬得需多少?若那陣仗,繁城人心必亂,賊眾未至,城已破了一半。範老東家乃是顧及大局,不想讓全城因我糧車陷於完全混亂,方有不動之舉,實是形勢所迫。若換你,你敢麼,你忍得置全城無序於不顧而為一己之利拉馬進城麼!”

    一番話,說得那人勢陷小了許多。

    又有人道:“總是範東家獲了名聲,我們有什麼?再說,兩天前出了這種大事,為何範東家不透個信,讓我們悶在鼓裏,上千的銀兩,誰不心疼?”

    內中有一老者近來,一把將那人往人群裏揪,回身道:“範老東家,這些年來,鄉親們將本沒有多少的守命錢交於東家手裏,原指望這些錢有個活法,今既有不測,咱們隻是問問鄉親們的守命錢有無生還想頭。若有,說出來讓咱們也歇歇心;若沒有,鄉親們也死了心,那是天數命定的,認了也算罷了。”

    李樹春正要說話,範成德站起來,衝四圍一揖道:“鄉親們,還是那句話,我已派出人馬四處打探,積極想法以彌補鄉親們的損失。”

    人群中有人嘰嘲道:“這事原也透著奇,想法子?估計還退了眾鄉親本金,你再搏個什麼名聲好聽麼?再說,原有傳聞,那年繁城大火糧食並未毀壞,是被人拉走了!”

    人群登時亂了:

    “有這事,不是說毀於火亂?”

    “說得對,總是有些不明不白的蹊蹺,我們一無所知!”

    “你親眼見了?萬不可冤枉了範東家!”

    “還用我見,自有人見。是應縣一帶的車馬,連夜拉走的,原以為是別人家的,後來一打聽竟是從‘同義和’處挖出來的。誰敢保證那起生意不是被一人做了,取了利潤,不哼不哈,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再編排個原由瞞哄我們,這等愚想實實可惡!”

    範成德氣得渾身顫抖,一屁股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握了桌上杯子,兀自渾身哆嗦。

    “東家!”

    “爹!”

    命小氣急道:“小人,看看還有甚屁可放!”

    “不許胡言!”範成德將茶杯咚地放在桌上道。

    老者揮揮手,止住眾人,道:“範東家,給鄉親們個話。那糧食到底焚了沒有?若焚了也罷了,若沒焚,拉運到哪了,誰拉的?”

    “那糧食好端端的,是我拉的!”

    突地,人群外一聲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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