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信誠譽誠前輩遠年呈大義 事險人險後生今日顯血勇

章節字數:9272  更新時間:09-04-19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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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忠庭道:“爹,他是繁峙‘同義和’掌櫃賀計生的兒子賀雲鵬!”

    範成德“哦”了一聲,神色大為驚愕,眼睛越過眾人,定定地盯在站立當地的賀雲鵬。

    賀雲鵬對範成德一抱拳:“範老東家,我是代我爹娘來向您,也是向全天延村父老請罪的。”說罷,他回身原地圈了一個長揖,“天延村的父老鄉親,家父當年與範老東家合股販糧,原準備過正月十五北出塞外,好賺得一筆銀子。誰知兵禍四起,範老東家為穩縣城百姓之心,未動陣仗將糧食啟運,忍痛將糧悉數交與我爹之手。那日城中一番混戰,我爹組織商兵與官軍一道並肩護商護民,知縣崔老爺命喪火海,我爹為護繁城商戶,奮力擊戰,最後慘死於亂兵刀下,方護繁城商戶不致損失慘重!我‘同義和’雖被焚,糧食卻無恙。虧眾商兵護佑,我和娘死裏逃生,撿了命出來。可憐家毀壞一空,娘拉了我竟連個住處也無從找尋,隻好將我爹草草斂了,葬在我家後園,樹了個杏木牌子了事。我娘帶我風一口雨一口投奔應縣親戚住處。後來,聽說官軍收複繁峙,我娘才想起囤糧之事。那時我尚小,便托了親戚雇車啟運糧食一並售了,欲將本金悉數歸還各商戶。誰料糧車半路遇亂兵,親戚竟慘死刀下,糧車亦被劫得不知所蹤。我娘大哭,原想還了欠銀,不想卻連累親戚,反賠了性命。隻好一路上大同府,靠給人家當下人填肚子。等我大些,我娘就常說:咱賀家經商多年,原未該過人家一文銀子,沒想到今敗落致此,雖有口飯吃,可那饑荒死活都要還上。我賀家人死債不死!”

    說著,賀雲鵬已是滿臉淚水,大股大股往下淌。

    “十三歲,我就下了窯,多少攢了一些銀子,在大同府開了家豆腐坊。眾街坊憐我孤兒寡母,四下裏照應,都來買我家豆腐。十來年下來,我娘節衣縮食,仔細著花一文錢,存下些錢款。原想再待一二年,將該人家的銀子悉數掙回,將來補報,誰料我娘去年勞累至極,竟至去了。臨死,一再囑我:將所存錢款悉數還了,回天延村範東家那裏告個罪,餘債容些時日,讓我慢慢還報。我不知那糧食本金竟還是眾鄉親分分文文的集資,本已連累了範東家,不知連累了眾位父老。爹,娘,我們賀家欠下的這份陳年債,我如何補報啊!”

    人群寂靜無聲,不時傳出幾句哎歎,幾聲抽泣。

    “眾位父老鄉親!”賀雲鵬跪立當地,俯在地上咚咚就是幾個響頭,眼淚汪汪地央告,“今日,在天延村,我代我死去的爹娘向範老東家請罪,向天延村父老請罪了!”

    人群一陣湧動。

    早有幾個人過來,一把將哭得淚人似的賀雲鵬攙起來,不住頓足。

    “後生,莫要哭,莫要哭,起來說話。”

    “哎,世道!好仁義的賀掌櫃一家子!”

    “可憐啊,我們如此小心肚腸,委屈了範老東家了!”

    “範老東家一心為我天延村百姓謀利,我們何苦要做出這等沒臉麵的事來!”

    昏暗的光影下,人群中有人悄無聲息地抹著淚水走了。

    幾個鄉人一臉慚色,走近範成德,默默一抱拳,頭也不抬,回身便走。

    範成德仰靠在椅背上,一臉淚水縱橫,口中喃喃道:“天啊!賀掌櫃!”

    範忠庭攙住早哭成淚人的範成德道:“爹,天寒了,我們回家再說。”

    “東家!”李樹春、範理陽等俱來勸解。

    命柱道:“驕子,驕子!”

    幾個人七手八腳跑過來,將範成德扶進驕子。

    寅時剛過,東方的天色依舊黑沉沉的,刮了一夜的西北風將整個晉北高原腹地殘存的積雪、枯枝敗葉掃蕩得幹幹淨淨,幽深的街巷中,各家大門外,屋前的階台上亦清潔如洗。雖然已進三月,那暖春的氣色仍似了無蹤跡,大地凍得直如冰塊,河道裏冰層下嘩嘩的水聲,悄然掉落隨水而去的碎冰沫似乎多少映證:暖暖的氣色總是越來越近了。

    一村人們尚沉浸在濃濃的睡意中,偶爾幾隻“叫春”的貓影不安分地上竄下跳,在蒿草叢生的瓦棱間、獸頭林立的房脊上、黃土微揚的場院中,跑過來跑過去,驚得豬狗不寧、雞窩咕咕亂叫。一瞬兒,雞鳴四起,狗吠連天。

    一陣悶響,村西靈岩寺鍾樓的間傳出激蕩悠遠的聲響,那聲響聽上去似夾了股沉甸甸的木夯聲,一陣緊接一陣,傳得老遠。

    “點燈嘍!”

    堡門坡厚實粗重的大門吱呀呀響起,範成德走出大門,站在堡門坡上掃了一眼坡下仍黑漆漆的村落,深深吸了口清新而略帶冰冷的空氣,倒背著手沿門階一步一步下去,又一步一步上來。

    “東家,天天起這麼大早數這幾級門台?”命小一邊幫幾個夥計搭梯點燈,一邊笑道。

    範成德笑道:“幾級門台,少了麼?總有一天我要造一處大大的院子,階台從坡下一直修到門前,讓你數都數不過來!”

    命小嘿嘿笑道:“東家,我原識不得幾個數,階台多了,眼花,自然數不過來。”

    一句話說得門洞裏的幾個人都笑了。

    範成德道:“你爹你娘讓你好好念書,你娃子就是不念。”

    命小道:“念書有甚用處,考舉人麼?咱才不去了,沒聽人說‘商鋪有人管頓飯,給個知縣也不換’,有吃有喝有銀子花銷,何苦做那勞甚子官。象那理陽,不是念過書麼,三次府試落個沒下場,早知道還不如早進鋪子呢,斷不至於過那幾年窮困日子。”

    範成德皺眉道:“你莫瞎說。你以為什麼人想進商鋪就進得了商鋪?不是你爹和我從小耍大,我斷不會容你入鋪。你看看,都五六年了,不思進取,依舊是個效勞夥計成色,若有範理陽的本事,曆練幾年,現如今已好歹可掙個掌櫃當當了,不比這強?”

    命小一撇嘴道:“知足者長樂麼。能入鋪,已算我命小此生造化了,還求什麼掌櫃,當真一輩子能守著範老東家,侍候您,我爹娘地下有知亦歇心了。”

    範成德道:“還是多多曆練些好。”

    燈一時點亮,命小一邊搬梯子,一邊道:“東家,那範理陽確是有些本領。昨兒晚間飯後,我聽李掌櫃與少東家說起不少範理陽的話頭,言語間竟誇了數遍,不準是塊當掌櫃的料。”

    範成德笑道:“本事,那是自個學的。在商鋪內當掌櫃,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得靠他自個兒曆練。到地步,自然水到渠成了。”

    命小道:“東家這話說的是,我定好好學點本領,當個掌櫃試試。”

    一個夥計照命小屁股就是一腳:“你自識是掌櫃的料麼?搬你的梯子回家,在東家麵前敢稱掌櫃,居然沒個臉紅的樣!”

    一夥人又一通笑。

    “哎,東家,早起飯在哪吃?讓廚子送上房還是與李掌櫃他們一下裏吃?”

    範成德道:“我不吃了,到坡下轉轉,你招呼著他們吃了就是。飯後,在後廳裏,我們說說話。”

    命小答應著,幾個人說說笑笑去了。

    早起飯剛過,陽婆婆紅通通的將整個堡門坡範家三進院落照得亮堂堂的。

    範理陽打著飽嗝,一邊剔著牙縫一邊從北後廂院穿過後門往正院走。自己並不熟習騎馬,經昨天一路奔波,再加上傍晚在村中站得時間有點長,有些累。一回廂房,晚飯顧不上吃,早早上炕倒頭就睡。

    拐過後門,不防對麵一個纖小的身影奔過來,兩人撞個滿懷。範理陽一看,卻是梅枝。小梅枝被撞得就地滾了一滾,頭磕在青石路麵上,頓時鮮血直流,連痛帶嚇,哇地大哭起來。

    範理陽忙將梅枝抱起,直往正院跑,邊跑邊喊:“快快來人,快快來人!”

    門下跑出幾個人,李樹春問道:“咋了?”忙招呼一個女仆,找了棉布先包紮。

    範老夫人聽見出來,一見情勢,忙叫人將梅枝抬進房中炕上。

    範理陽臉漲得通紅,道:“嬸子,是我不小心撞了梅枝妹子……”

    範氏斂了梅枝額前,將血擦幹淨,見僅破了點皮,笑道:“這原怨不得你,是她一路瘋跑。”

    範氏道:“老爺叫你們到上房呢,你們全圍在這兒作甚,不礙事的,你們去吧。”

    梅枝停了哭鬧,脆生生地道:“我沒事兒,爹讓你們過去,我正來叫你們呢。我不疼,我不哭!”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方才歇心。

    進了上房,範成德迎至門前,道:“方才聽見哭鬧,梅枝咋了?”範理陽道:“是我將梅枝妹子撞倒在地,頭碰破了。”範忠庭道:“不礙事,破點皮罷了。”範成德一臉關切,喃喃道:“這瘋孩兒,你們都進來罷。”

    範成德當堂圈椅中坐了

    範忠庭將路遇賀雲鵬的來來去去大致講了,範成德不住點頭。

    賀雲鵬見是個話縫,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包,裏邊夾了一張紙:“範老東家,這是我和我娘這些年來攢下的銀子,共一千五百兩,聽我娘說我爹臨去拆借了範東家二千兩本金,餘下五百兩容侄兒回去下窯,掙得夠了,日後再還。一千五百多兩是個大數目,我沒法拿,也不敢雇車啟運,怕路上出事,就將銀子悉數寄放在大同府一個熟識店鋪,我寫了張契,憑這張契誰都領銀子。”

    範成德唔了一聲,並不接契,道:“聽忠庭和李掌櫃說,你識得邊家寨這路人馬?”

    賀雲鵬道:“這邊家寨落草人馬,聽大同府人說起,多是往年義兵餘眾,迫不得已改名換姓上山入夥。邊家寨是一座鎮子,三麵環山,山上有寨子,易守難攻,地勢甚是險要。前些年,朝廷派大同府、應縣兩路官兵征討,損了些人馬,收效不大。那年我和我娘救了一婦人性命,誰料那婦人竟是邊家寨這股人馬首領薑獻豐的娘親。順這層理,我應是他薑獻豐的救命恩人才是。我若上山尋他,他不至於不買帳。”

    範忠庭道:“爹,這薑獻豐是順治五年繁峙焚城的內應!”

    範成德道:“竟是這夥人馬?聞聽此路義軍原以劫我商家為業,當年你爹賀掌櫃正是為了護我商家免遭塗炭率眾商兵與之死戰,才……”

    聽範成德提起父親,賀雲鵬撲通跪在當地,眼眶早濕了。

    範成德道:“雲鵬你起來吧。這股子人馬原是夥殺人不見血,專與我商家為敵的賊匪,若是上山,怕是吉凶難料。”

    李樹春道:“東家顧及雲鵬安危,自是在情在理。不過我想薑獻豐尚非不講情義之人,若是那樣,就不會上門拜謝救命之恩了。況此次劫糧,我估算也是山上一眾人馬實在無法生存,冒子大險才走這條道。再者,如若真是殺人不見血的強人,斷不會隻劫了車糧放了人。他們原是對糧不對人,見了血氣,對他們自身不利,他們總是有個顧慮。想來,即便勢眾凶險,既對我商人不下手,決然不會對雲鵬兄弟不利。這事,我和理陽兄弟,忠庭兄弟全盤考慮一番,勝算極大。”

    賀雲鵬大聲道:“範東家盡可放心。即便凶險,我賀雲鵬也情願上山一趟,大不了空手下山。”

    李樹春道:“範東家,雲鵬兄弟一腔熱血,情義可訴可嘉,著實讓人敬佩。此事原是我的責任,我願與雲鵬兄弟上山走一遭,容我以戴過之身尋補報機會。”

    範成德道:“這事莫要操之過急,讓我再想想。”

    範忠庭急道:“爹!”

    範理陽亦道:“東家,這事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

    範成德道:“雲鵬賢侄,我險些忘了。那銀子原是你賀家的。”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賀雲鵬道:“範東家?”

    範成德笑笑道:“你們有所不知,我原借過賀掌櫃二千兩銀子,你爹你娘沒和你說過麼?”

    賀雲鵬大惑不解:“從未提過。”

    眾人一齊望著範成德。

    賀雲鵬道:“既然範東家稱曾借我爹銀子,應有借據,讓小侄一看便知。”

    範成德神色安祥,道:“二十多年了,哪裏去尋?”

    賀雲鵬正色道:“範東家這話原是有誤。我晉北商家,棄銀不棄帳、絕利不絕義是經商操守,東家這話我不信。”

    範成德道:“等我尋著了再與你看,如何?那銀子先放你處。下窯就別去了,就在我鋪上尋個差事,願意不願意?”

    範理陽笑道:“雲鵬兄弟,還不謝過東家!”

    賀雲鵬淚水早已奪眶而出,當地跪了,泣聲道:“範老東家肯收留我這落難之人,我在這代我死去的爹娘叩謝您的大恩大德!可我流落至此,無親無故,依照店鋪規矩,怕是無人作得了保……”

    範成德道:“這個保有人作。”

    賀雲鵬道:“誰肯為我作這個保,就是我賀雲鵬再生父母!”

    範理陽道:“雲鵬兄弟你造化,東家親自作你的保不成麼!”

    賀雲鵬大駭,抬頭見範成德微笑點頭,淚珠嘩嘩地往下淌落,俯在當地,哭個不住。

    李樹春、範忠庭、範理陽三人亦是眼窩潤濕,相視而笑。

    一時,眾人紛紛向賀雲鵬祝賀。

    商家承載風險之虞,擔係進展之責。故自明中葉後,三晉商家形成維係利益成敗、保障令號通暢的“保人製”。即商鋪進人、用人,從上至下,無論掌櫃、效勞及相公,甚至仆役下人,都須有擔保人保證,才可進入商鋪任職。其利即在於使用同鄉人,委其事,輕用重托,倘入鋪子弟有越軌行為,保證人則負完全責任。如無特殊牽連,尋這保人並非易事。故入商鋪之人,既感於如此嚴厲,再受鋪規道德陶冶,舞弊情事,少之則又少。此同人作保、共承風險之舉成就百年商道通絡。

    先前範家擬收受範理陽入鋪,將範理陽母親接入範家宅院,就有形式上的“保人”之意。

    當下,賀雲鵬再次叩拜承謝。

    賀雲鵬起來時,神色凝重,雖竭力強忍,眼淚卻是不斷湧落:

    “範老東家,我賀家祖上在繁城一帶經營商業幾十年,雖未取厚利資本,安置規模家業,卻經曆商途風險,遍嚐辛酸,知曉創業之苦。今不想我賀雲鵬無路可走之人,幸得範東家垂愛,我應拚了這一身蠻力,盡托付於範老東家,為東家基業興旺同榮共辱。”

    範成德正色道:“你父親在時,我與他合夥經營多年,一同北出塞外、東上靈丘,莫不是榮辱共擔、甘苦共享。正是創業之勢,不想賀兄半途仙逝,讓我喪一同道、失一摯友。當年情形如今想來,曆曆在目,音容笑貌宛如身前。今我範家收你入鋪,並非庇護舊情,想我商家子弟,從小融身其境,耳濡目染,天時、地利、人和,實在盡占其道、習其精利,並無吃老本之先例。凡靠萌蔭之護、乞祖上吃飯、無自強自立,更有賭嫖惡習、扶不上牆者,非但路人棄之,亦是我商家忿惡之徒。”頓了一頓,又道:“今我既願與你作保入鋪,原取三意。一是取你之義。我輩商家經營謀略,以義製利,義在當頭,原是占了馳騁商道、盡行誠信之先機;二是取你之慎。這是商家經營業事的根本,凡事謹慎,即是精心、敬業的尺度;三是取你之孝。想你孤兒寡母,備嚐艱辛,二十餘年,你以孝治事。凡我商家之人,起先必得孝父母、敬長兄,方能愛客戶、惜經營。因此,你以己之能合我規範,我才收留於你。你若是那紈垮子弟,即便你爹與我生死莫逆,我亦容你不得、收你不得!”

    一番話,眾人聽得驚詫異常。

    範成德又道:“今入我鋪,凡事當以我鋪生死榮辱為念,待人敬事都有章程可取。閑時,和李掌櫃他們誠懇習商,學其德能,習其精髓,努力自潔。”

    賀雲鵬道:“雲鵬記下了。”

    範成德道:“你起來。我不過說些因事因人的大意,路途須你們後生自己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

    李樹春道:“範東家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實在讓我們這些人受益匪淺。古往今來,人們自以為我商道隻貪了利益,不講人情人性,更有甚者,謗我為利忘義,不擇手段。這些人原是不明我輩經營理念,若不講誠信,我商鋪無異自掘墳墓,早已煙消雲散,豈有百年不衰、愈呈興旺之現狀。”

    範成德點點頭道:“李掌櫃說的是。”

    賀雲鵬道:“東家,今我已成範家商鋪之人,商鋪得失與我息息相關。這邊家寨我是去定了。”

    範成德道:“此中凶險難料啊。”

    賀雲鵬急道:“我怕時間拖得久了,恐生變故。”

    範成德道:“數千石車糧,任是他驢吃馬嚼,也得一年半年。”

    範忠庭道:“要是薑獻豐將車糧悉數運走,咋辦?”

    李樹春道:“我想尚不至於他有這個膽。上百車糧,他藏了唯恐不及,豈敢明目張膽上路。我覺得雲鵬兄弟的話有道理,還是請老東家早作打算。”

    範成德道:“現在情形尚不明朗。我已給應縣‘天和居’鋪上嶽掌櫃去信,讓他打探情況。劉掌櫃下砂河驛還未回來,等他們有信訊,再作理會。”

    這時,範氏從堂下進來,笑道:“你們光顧著說話,忘了吃飯,今晌午,我已讓廚下做了一鍋‘豬肉熬海貝’,管你們吃得飽。”

    眾人這才覺得肚內咕咕作響。

    第三天,晌午時分,眾人已等得心焦,哪有心思吃喝。

    “想來總是快來信了,你們先吃飯罷!”範氏一一勸說。

    突地,從前院傳過陣陣說話聲。

    範忠庭喜道:“爹,劉掌櫃和‘天和居’嶽掌櫃來了!”

    大家連忙起身,見院外匆匆進來兩人。正是劉掌櫃和嶽掌櫃!應縣“天和居”鋪掌櫃嶽振江是一名三十七八歲的漢子,臉龐圓大,雙眼鬆泡,想來一宿沒睡好。嶽振江,繁峙下彙村人,早年投身範家商鋪,為人辦事精練持中,在砂河驛鋪內學徒三年。後成立“天和居”貨鋪,被掌櫃極力推薦,任“天和居”貨鋪掌櫃。鋪內初以販賣油醋茶鹽為主,後將範圍擴大至染料、綢緞、皮貨等買賣。

    “範東家,忠庭,李掌櫃,讓你們久等了!”

    賀雲鵬和範理陽拉過兩把椅子道:“

    劉掌櫃、嶽掌櫃,別忙著說話,先坐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說。”

    見嶽振江愣愣地看著兩人,範忠庭忙道:“且坐下,這兩位是我新近入鋪的兄弟,尚未及理事。”範忠庭指了賀雲鵬道:“嶽掌櫃聽說過當年繁城大火,‘同義和’掌櫃賀計生聚商兵護商護民的事麼?這就是賀老掌櫃獨子賀雲鵬!”

    嶽振江道:“賀老前輩護商護民,大義凜然,其善舉已傳遍我繁城上下,豈有不知之理?失敬,失敬!”

    賀雲鵬連忙還禮。

    “這是天延村的秀才,範理陽,屬我族裏兄弟。”範忠庭又指了範理陽道。

    “不敢。可憐我十年寒窗苦讀,三次參試竟未得中,實是地地道道的落魄人。”

    “範兄弟原是走了一條‘歪’路,讀什麼書,早該來我商鋪,以範兄弟的才學,謀一番大事料是有餘。”嶽振江笑道,“恭賀範東家得倆後生!”

    李樹春道:“那邊情形如何?”

    劉掌櫃道:“我見了你的信後,正要起身,恰遇嶽掌櫃從應縣過來,就一同相跟著來了,具體情況聽嶽掌櫃說說。”

    嶽振江道:“我接了東家信後,帶人赴邊家寨一帶打探消息。這邊家寨原是一處莊子,山上有座祠廟,廟後連著後山有一不知何年留有的石洞。那石洞就建在後山半腰,有十數丈深,當地人稱‘串連洞’,能容百十號人住。幾年前從晉中一帶來了一夥乞幫,大約三四十人。”

    範忠庭疑道:“乞幫?”

    李樹春道:“想是為遮人耳目。”

    嶽振江道:“正是。這夥人原是順治五年火焚繁峙城的義軍餘部,後被官兵逼至晉陽一帶。無法立足,扮了乞幫遊竄大同府一帶。聽其他商戶說,這夥人住邊家寨後,初並無不法行徑,與當地民眾處得熱火。去年,大同府官兵去剿過,卻撲了空。”

    範忠庭道:“難道這三四十人遁地了不成?”

    嶽振江道:“少東家有所不知,這夥人原在官兵出大同府當日就已知道消息,早早散去,融入當地百姓家中,官兵自然撲空。”

    李樹春道:“百姓不跟著招禍?”

    嶽振江道:“這夥人原是義軍,原本仇視官府,與百姓有何相幹,時常替百姓作些善事,就得了百姓庇護。”

    賀雲鵬道:“那他們為何當年要火燒繁峙城,搶商劫糧?”

    嶽振江冷冷一笑道:“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幌,你以為這義軍所謂‘天’包括我們商眾?‘道’亦是為我行事,與我方便?這正是此次我糧車被劫的緣根。邊家寨一帶,百姓生活至為苦楚,多為生計無著,指望著靠天吃飯。在他們眼中,我們商戶富裕奢侈不過以非善手段奪得,故有仇富心理。此次劫糧,頭領薑獻豐正是看見周邊百姓苦處,就拿了主意下山,冒險一搏,故未傷人。東家,現我商家之富在他們眼中,直如白手掠奪百姓之利,搶亦合理合情。我看不如將情形告了官府,請官兵入山剿了那賊,倒是幹淨。”

    範成德道:“你已告了官?”

    嶽振江道:“這倒沒有,我想見過東家再做主意。不過,報不報官都應及早定奪,遲則防車糧轉銷。”

    李掌櫃道:“此番看來,東家,應速速上邊家寨。”

    當下便對嶽振江與劉掌櫃將賀雲鵬的事說了個大略。

    嶽振江道:“倒是能試試,不過總是擔了些風險。”

    賀雲鵬道:“範東家,我情願上山一試,嶽掌櫃說的對,此事宜早不宜遲,不可再拖延。”

    眾人連連點頭。

    範成德想了想,道:“那就煩勞雲鵬兄弟一趟,忠庭,你和雲鵬兄弟一起去。”

    範忠庭道:“我與雲鵬兄弟同生共險!”

    範理陽急道:“忠庭哥,還有我呢,如何單單撂下我?範東家,我也去!”

    賀雲鵬道:“對,我和理陽兄弟去就行了,料無大礙。”

    “不行,我非去不可。”

    一時,三個年輕人爭著上山,讓三個掌櫃大感驚訝,連連點頭默讚。

    李樹春道:“範東家,我看不如這樣。我與雲鵬、忠庭、理陽兄弟一道前行。”

    範成德站起身,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咣地放在桌上:“好,李掌櫃隨他們三人走上一趟。振江,你與他們一道回應縣你處,你不要上山,人越少越好。今日當著三位掌櫃之麵,我再說一件事。雲鵬,理陽,你倆過來。”

    賀雲鵬,範理陽兩人大是不解,愕然相望。

    “跪下!”範成德道。

    兩人依言跪地。

    範成德看著他們兩人,道:“我答應收你倆入鋪,不料儀程未定,竟讓你們擔係入虎穴、捋犬牙的險事,這是我範成德之過。現下我當眾宣布,賀雲鵬、範理陽,入鋪雖是效勞身份,每人可享兩厘身股!”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

    按商規,入徒效勞三年期內僅供食宿。三年期滿以能力大小,方可定去留,頂一二厘身股者,沒有三五年光景,極難入身股。

    堂前三位掌櫃當下便向兩人道賀。

    賀雲鵬,範理陽兩人驚愕之餘,俯地拜謝時已是淚如雨下。

    “明日一早,在堡門坡,我給你們餞行!”

    第二天,卯時剛過。太陽尚未出山,天依舊冰的襲人。

    堡門坡下五道廟一條街道,已被人流擠得滿滿的,足有三四百人。聽說範家派人遠上邊家寨討車糧,一大早,村人便成群結隊聚集堡門坡下。

    範成德夫婦從門上台階下來,隨後劉掌櫃,李樹春等一幹人眾緊緊跟了。

    範忠庭,賀雲鵬,範理陽三人走在最後。

    範理陽悄聲對兩人笑道:“看這陣仗,我們有去無回麼?”

    範忠庭道:“世事難料,隻求天佑神拂罷。”

    說罷,抬頭望那天色。範理陽轉頭看賀雲鵬時,見他緊抿了嘴唇,眼睛直盯在坡下人群中,神色極為凝重,頓感一凜,斂了笑臉。

    範成德攜範氏之手,站在堡中階台之上。命小帶了三五個下人忙著從門內陸續抬出香案、座椅、香燭、爆竹等物事,在堡前平台上擺放停當。案後齊齊整整放了四把椅子,將三尊桌上置好的香爐內插上香,案前大爐前後,紅黃等五色裱紙一應俱全。

    劉掌櫃站在範成德身後,大聲道:

    “風雨霜雪路途遠,壯士前程命可懸。離族望鄉情難續,一紙香火歸故園!範東家,請!”

    範成德緊緊攜了範氏的手,驀覺她胳膊微顫,心下一驚,見她已顯蒼老的麵容掛了一汪清淚,臉上卻是含滿了笑意!

    範成德緊緊拉了她手,輕道:“莫要擔心,他們三個後生自會平安回來。”

    範氏道:“我不操心他們,他們都大了,是蒼鷹總要往出飛。二十年前,也是這陣仗,送你到靈丘時,你不也對我說過這話麼?我倒是操心我自個,怕難節製,哭出來擾了三個後生。”

    範成德拉了她站在前台,看了看腳下人群,提足了氣,當胸一揖,大聲道:

    “天延村的父老鄉親,我範家生意做到今日,都是多依仗了諸位。今日,我範家遭險,鄉親們如此關切,與我範家榮辱與共,是我範成德之福。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必定致勤致力,為鄉親們討回失損!”頓了一頓,回身指了範忠庭等三人道,“今天,有幾個後生甘願冒險深入虎狼之地,我想祈告天福護佑,祝後生們一路風順、平安歸家!”

    “範東家,我天延村曆來受範家遮蔭,範家失損就是全村人的失損。今日有壯士不惜性命,我們募得五十兩銀錢,為後生們送行。”一位老者站在人群外,手裏捧了紅布包裹的盤子。

    範成德道:“此事不勞鄉親們破費,心意我代後生領了!”

    一群人嚷嚷起來:

    “範東家,這是我全村人的心!”

    根柱從人群中擠出來,道:“範東家,我錯怪了您。您不知道,那晚回去,我媳婦氣得將我一腳踹出房門,罵我以怨報德,是個混帳白眼狼。我今當眾向範老東家賠不是!”說罷,又是一揖。

    眾人哄地笑了。

    “根柱,你不是被你媳婦從炕上踹下去的吧?”

    “嘻嘻,想是從肚皮上踹下去的!”

    “哈哈哈!”

    範成德道:“即如此,我聽從鄉親們就是!來呀,上香燒紙!”

    一時,三柱香火燃燃起煙,案前火爐內五色紙旺旺地騰起尺餘苗火,煙火將整個堡門坡映得通亮。

    李樹春牽頭,拉了範忠庭、賀雲鵬及範理陽,依次坐在案後的四把椅子內。

    範理陽一頭霧水,恍恍惚惚地坐了,看賀雲鵬時,見他臉色血紅,一臉肅然。範忠庭李樹春目不斜視,莊重亦然,扯了把賀雲鵬小聲道:“雲鵬兄弟,這是做甚?”

    賀雲鵬頭也不回,道:“‘拜天’!”

    範理陽不解,道:“‘拜天’是做甚?”

    “‘拜命’!”

    範理陽一怔,不再作聲。回頭看坡下時,初升的太陽光色零零散散地透過五道廟兩側房脊、簷閣、樹木的縫隙,或明或暗地照在寂靜的人群中,影影綽綽,煞是耀眼。

    驀聽劉掌櫃一聲大喊:

    “‘拜天’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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