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253 更新時間:09-04-19 10:11
五人五騎出了村落,至靈岩寺山門前。太陽越過藏青色的山巔,一路漫向寺院後重巒疊嶂的群峰,勻勻地灑了滿野。各種色調集聚開來將偌大的寺院罩得嚴實。紅牆碧瓦、蒼翠鬆槐、飛簷鬥拱愈發突顯出壯麗的靚彩,甚是厚重莊嚴。
範理陽指著寺院笑道:“我們何不進寺院轉轉,一來借雲鵬兄弟的光,看看光景;二來不祈個願麼?”
賀雲鵬道:“回來再轉也不遲。”範忠庭看看嶽振江和李樹春,見兩人一臉微笑,便道:“好,進去轉轉。聽說幾年前這裏來了一位雲遊高僧,經誦得好,守了一個村子,卻不常進去。”
範理陽跳下馬背,大是一番歡呼。
五人將馬拴在寺外山門下的古槐上,拾級而上。
進了前院,迎麵見一中年僧人正提著一擔水,往北院禪房走去。
範理陽正要招呼,被範忠庭一把拉住。嶽振江對李樹春道:“你看此人腳步,象是有些功夫。”那和尚兩臂各提一桶水,腳下輕鬆至極,直如常人走路,並無半分沉重。
李樹春道:“自古山野藏龍臥虎之地,原不希奇。我們進去看看。”
僧人聽見人聲,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朝後麵喊了一聲:“無緣,有香客來了。”
北院門內路出一個小僧人,正是無緣。笑嘻嘻地一路合掌迎上來:“師傅,是天延村少東家。”
那中年僧人唔了一聲,也不回頭,一路蜇進門內。
範忠庭行了一禮道:“小師傅,他們幾個沒進過寺院,順路轉轉,不可相擾老師傅。”小僧人道:“施主,你們隨我來。”
一行人進了一座倒廈中門,眼前一派靜寂空曠。五楹正殿最為氣勢恢宏,恰是彌陀殿。南殿麵闊五間,均為單簷歇山頂,柱頭之下,欄額、普柏坊、柱子、牆壁、門窗、台基,勾雕入微,色彩洵麗,透出一股逼人的、靜心怡養的氣勢。
賀雲鵬道:“怪不得為五台山鼻祖。”範理陽笑道:“你以為我哄你麼!繁峙境內遍布鄉間四野近五百餘座寺廟,哪個敢與五台山比肩,唯靈岩寺有此作派。”言下,甚是得意。
範忠庭道:“理陽,莫要說的大了。”
嶽振江笑道:“你莫不是哄我倆沒來過,扯了大皮咋唬?”
無緣正色道:“這位施主,有所不知,這位不是在妄言,這靈岩寺本有五台山鼻祖之說。一則是其年代久遠;二來則是架了一個人的名頭,方不同凡響。”
嶽振江大奇。
無緣道:“各位施主,隨我來,一看便知不虛。”
一行人隨無緣沿寺院中軸線,直向過殿走去。到了門前,方見過殿前後簷當中設一門,殿內可以直通。進了殿中,正中塑的是釋迦牟尼坐像,四周皆為懸塑,懸塑下有觀音、文殊、普賢菩薩及十八羅漢,色彩鮮亮,造型極是優雅,容貌體態十分傳神,與一般寺院無二。
無緣領他們沿殿壁直進。在東壁前站定,無緣指著壁上道:“施主且看。”
殿內光線昏暗,壁上隱約有色彩,看得不甚清晰。範理陽跑到南門,將那山門吱呀呀推開。頓時,整個殿內一片通亮。
大夥這才看清,東壁上正中釋迦身著袈裟,結跏呋坐,其光圈、相輪與火焰紋遍照光明,整個畫麵四圍留出較大空間。兩壁上全是人像。
看眾人不解,範理陽指著左首一組畫像道:“這是個孝行故事,傳說釋迦牟尼前生為須暗提太子,因衣食無著,釋迦牟尼用刀割了自已身上皮肉,與父母進食,誡我世人,百善孝為先,看心不看跡,看跡天下無孝子;另一邊是一幅佛降伏鬼子母的完整的故事,這鬼子母印了天下淫行劣跡,告誡世人百惡淫為首,看跡不看心,看心天下無完人。小師傅,我這解說可對?”
無緣道:“範施主解說的是,故事原是普通,施主莫非不知本寺之倚重?”
範理陽拍了一下腦袋,道:“險些忘了,咱再看。”領著眾人來走至邊下,指著一處墨框道:“這就是佐證了。”
眾人紛紛瞅那墨框,見上有題記。賀雲鵬一字一句念道:“大定七年,前七月二十八日畫了,靈岩院畫匠王逵陸拾捌。”
嶽振江大驚:“這是王逵真跡?”
賀雲鵬道:“王逵何方人?”嶽振江道:“這王逵原是禦前承應畫匠出身,書畫功夫甚是了得。”範忠庭笑道:“兩位掌櫃有所不知,理陽兄弟筆法正是學了王逵,閑時讓理陽兄弟寫一幅字給你們瞧瞧!”
嶽振江道:“理陽兄弟有這等本事,恕我有眼無珠,從邊家寨回來,定討一幅字給我,如何?”範理陽臉騰地紅了,道:“不過閑時寫著玩罷了。”
範忠庭道:“嶽掌櫃,你沒見我爹中堂上那幅字麼?”嶽振江想了想道:“少東家是說‘壽同山嶽、福共海天’?莫非是理陽兄弟所寫?”範忠庭點點頭:“正是理陽兄弟所書。”嶽振江道:“看不出理陽兄弟年紀輕輕,書法造詣如此之深,確實佩服!”
李樹春道:“想向理陽討字那有何難。這帳我給你記下,等到了應縣,在你地頭,你好酒好肉管一頓,順便帶我們去應縣木塔遊玩遊玩,十幅字也不希奇。”
嶽振江大喜:“那就說定了,到應縣時,我定當竭力敬順。”
範忠庭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趕路吧。今晚天黑前務必到繁峙城。”
臨行,李樹春掏出一兩銀子,交給無緣,權作布施。
出山門時,嶽振江對李樹春道:“你看那老僧,甚是怪異。”
李樹春見中年僧人站在北院門旁,手心裏捏了一串佛珠,不住扒拉,一聲不吭。
李樹春笑道:“世上怪異之人多了,怪異之事也就多了。你沒發覺,天下處處熱鬧,偏一進這寺院竟無緣無故斂了性性、安穩靜思,豈不更是怪異?”
兩人哈哈一笑,聯袂而出。
漸近日沉,五人進了繁峙縣城。從南門入城,城內中軸線上順治五年被大火焚燒一空的鼓樓已修繕一新。雖近掌燈時分,街上卻是熱鬧非凡。沿城門下新順街一帶,兩旁市集林立,賣刀削麵的、代州辣條的、熱炒麵皮的、現拌雞絲掛麵的,小吃攤檔鱗次櫛比,還有賣烤雞、烤鴨、烤紅薯、烤全兔的,此時紛紛在店前支了鍋架、鐵爐子,煙熏火燎,香辣味漂得滿街。
範忠庭道:“這繁峙城是一天天熱鬧了,聽我爹說,僅在西順街一帶,現下已成了全城最熱鬧的繁華氣象了。”
嶽振江道:“整個說代州境內、三晉大地全民皆商亦不為過。咱們百姓生計,都指著銀錢過日子,經商來頭大,又快,手裏有了銀錢,吃喝無優,如此光景,我就日怪,偏就咱山西人識得?士農工商,商在其末,拚十數年光陰,讀那勞什子聖賢書本,就算入了仕,還不為生計奔忙?原盼這個結果,哪如直接經商來得痛快,少走了多少彎路!”
李樹春道:“理是此理。可這世間承了孔孟之道,以致書明理為榮耀,自然有了天下人拚了性命也要入仕,並以此為一等光耀祖宗門第。”
範忠庭道:“古人說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何天下人光識名份,不識利誘?這就奇了。”
李樹春道:“這就是曆代君王的宗旨。你想,利誘放之四海,天下自然動蕩不安,一味爭利,就有手段不擇、名份不顧的凶險,且利誘之下,忠君孝祖、人事規範便無章節,肯定不利君王治理,這亦是為商者不入流之根本;統一治本,必有順理明勢的通道,遵了孔孟之道,齊家治國平天下,核定榮恥,規範尊卑,才可有安定之勢、臣民之分。正是循了這個理,天下百姓方有樂業安居的態勢。貧是貧了些,卻少了多少事。多少亂事不是富者強者尋出來造出來的,說到底不過是大者爭王、小者爭候,權即是利也。”
賀雲鵬道:“咱們商民是為奔利誘,為何安定至此,未曾亂了?”
李樹春道:“講利,必得以義製利;義字當頭,這利就有了章程可循。就象範家基業,如若沒有苛刻之規,何來商道繁榮。”
範理道:“李掌櫃一番名利講道,令我茅塞頓開。”
李樹春道:“粗淺見識,本不堪用,但這是商規入門首要。你們年輕有為,大有宏圖可展。芸芸天下,商機無限,創一番大業必有一番大章程。可惜我們這輩人已至暮途,實在想不到商業之大,究竟大到什麼度量;想不到機緣之廣,究竟廣到何種天地。但總歸一條,脫不開一個義字。為名,以權為首;經商,以利製衡,是古今不變之理。”
說話間隙,數人已到了西順街。創建於順治十一年的範家“天原成”鋪店位於西順街繁華所在。
接到信報,“天原成”掌櫃鄭關鬆早站在門前,等候多時。
鄭關鬆將眾人接進鋪內。號上效勞早將馬牽入後院。
範忠庭從鋪上要過帳薄,邊記邊對鄭關鬆道:“鄭掌櫃,連住帶人吃馬嚼照二兩銀子標準。”範家商鋪之規,凡商鋪上下人,出門凡吃住鋪內,均登記入帳,由鋪內供應,饑荒年底在結帳時一並由總櫃從股金、傣金中一並扣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義白吃白住,包括東家亦不例外。這是範家鐵規。
飯間,範忠庭向早已風聞的鄭關鬆詳詳略略說了大致情形後,安囑眾人早早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用了早飯。鄭關鬆牽馬將一幹人送至南門外滹沱河邊。範忠庭一撥馬頭,向東疾馳,眾人料是前去祭奠賀計生,也不說話,齊齊跟進。
賀計生墓地建在滹沱河邊的一片楊樹林裏,是賀家親戚從燒得麵目全非的賀家後院啟出葬在此地。
暮前,賀雲鵬哭拜於地,眾人一陣安撫方才歇了。一柱香上了,燃了五色紙張,煙火齊聚,紙灰飛揚,瞬間騰彌散在枯敗的林間。
範忠庭從懷中掏出珍珠項璉,緊緊攥在手中,對著暮碑跪下:“賀掌櫃,我範忠庭在此向賀掌櫃拜祭。從今往後,我與雲鵬兄弟習您為商大義,奮發有為,為我商業繁榮創一番天地,以報賀老掌櫃!請您安息!”
說罷磕了三頭,眾人紛紛拜了。
範忠庭從懷裏掏出十兩銀子交給鄭關鬆,道:“煩勞鄭掌櫃,將賀老掌櫃的墓修繕一番。”
鄭關鬆道:“何勞煩字?賀老掌櫃本是我商家楷模,能為賀老掌櫃效這份勞,是我鄭關鬆的榮耀!此一去,凶險難料,少東家,諸位兄弟,祝一路順風!”
邊家寨地處大同府境內,三麵環山,是一個不足千人的村落。遠遠望去,村落座落在半山腰的一處向陽窩中,一路筆直的黃土路從山下魏家莊直達名為千箭峪山峰的穀口,邊家寨正好處於千箭峪入口處。
一行四人連馳兩日,在應縣住了一晚。別過嶽振江,打馬狂奔。一路打聽,到魏家莊已是掌燈時分。魏家莊是邊家寨山下一個小村落而已,一條呈東西走向窄窄的街道從中逶邐而過,此時空寂異常,了無人影。幾條狗影從一條小巷裏奔出來,站在街中四處張望一番,看見村口人馬,狂吼了幾聲,拖了尾巴垂頭喪氣地跑得不知去向。
此時,火紅的夕陽將整個村落映得紅彤彤的,在街道兩邊高高低低、破損不堪的圍牆上投了昏黃一層光影,愈發顯得陰氣沉沉。要不是兩邊錯亂零落的民房上漂出幾縷無聲無息的炊煙,透出幾絲活氣,眾人直疑進了墳場。
範忠庭跳下馬背,腳下黃土四起,好在沒風,天氣卻是刺骨。
範理陽手撫了一起搓搓,道:“看這地方,離山上不過三五裏,顯見人氣不旺,匪氣倒重,就似一村人全熟睡了,這種寂靜,讓人覺得驚懼。”
範忠庭道:“咱先去看看,找個地方歇了。不可亂說話,小心走了風聲惹些事出來。”
賀雲鵬道:“謹慎無錯,民匪一家原不稀奇,我們小心些。”
李樹春道:“少東家,前麵街沿有些燈影,想必是家飯館。”
範忠庭道:“我們去看看。”
到了門前,眾人大失所望,不過是間民居。正遲疑著,蹬蹬蹬從房內陰影裏跑出一位二十多歲的後生,短衣打扮,外罩一件肥大的羊皮棉袱,見有生人,在台沿上站了,笑道:“客人是尋吃飯的地方罷?找對地了,你們看看四下裏不死不活的光景,還有管得起諸位爺們的地麼?別看咱地小,希罕物兒卻不少。林二,有客人來了,水燒開了麼?日你娘的,半天燒不開一鍋水!”
一霎兒,從裏邊出來一個夥計模樣的後生,同樣罩一件油漉漉的翻羊皮棉袱,脖頸裏搭一條汙漬不堪的毛巾,下襟撩起綰進褲腰帶裏,慢吞吞踱著方步,邊走邊罵罵咧咧道:
“日你娘!你那四川老侉媳婦跑了,讓我來侍候你。靠屁吹火,我是侍候你的人麼!這鬼圪嘮地誰來---”
抬頭見階下站了四五個人,立馬堆了笑:“我說今個天氣竟晴朗朗的沒刮風,竟是有生意上門了!快快進來,外麵凍得瓷實,咱屋裏暖和!”
範忠庭一皺眼,有些猶豫。
賀雲鵬悄聲道:“少東家,怕是黑店?”李樹春道:“天子輦下無富商,黑狐嶺下無鬼魂。他們不過想宰我們幾兩銀子罷了。”
範忠庭四下裏看了看,將馬韁將給先前那後生,進了屋內。
當屋擺了一張大桌,西牆盤了一處大炕。東間開一小門,隔著簾,範忠庭見東間小炕桌子上散亂扔著副麻將牌,煙味嗆得直辣眼。沿過道直通外院,正中開一門,門外是一處帶幾間南房西房的小院,東房是馬圈。
那人將馬從大門外牽進馬廊裏,倒了些草料喂了,便向北房這邊走來。臨近門檻,衝煙霧繚繞的西房內吼叫:
“水開了沒?日頭子沒沉就挺屍,去弄兩隻雞,酒是喝不上了,各位見諒---先給客人端水!”
西房內罵罵咧咧傳地幾聲響動,好象是將板凳踢倒了。
“我叫三良。”話聲未落,一行人笑了。
三良也不惱,從窗沿下又點了盞油燈,將撚撥高,房內立馬亮堂許多,扯了張破爛布塊將桌子抹了抹,笑道:“你們別笑,名兒爹娘起的,我滴酒不沾。客人從哪裏來?”
“都是大同家,我們下了趟晉中,看看販茶生意怎樣,本想走處捷徑,不想被那江浙奸商害了個苦,賠了些銀子,準備回大同,忻縣滹沱河破了冰,過不了河,便折了這邊來了。”賀雲鵬笑道。
眾人大悟,險些忘了賀雲鵬本在大同一帶討生了二十餘年,一口大同腔,由他應付最合適不過。
三良笑道:“原來是本地客商。想賺銀子,何苦到那麼遠去,我這裏有筆生意,不知客人做不做?”
賀雲鵬道:“什麼生意?”
三良看了範忠庭三人一眼,搭在賀雲鵬耳邊道:“我這有數十石糧食,是我一個朋友從西北販過來的,原想拉了大同出手。你若有意,不如就近拉了幹淨,價不高,他急需銀子,可照秋下價錢---”
範忠庭和李樹春對望一眼,立時警覺。
“日你娘的,你不給我銀子我哪裏買雞,你想讓我給你孵一窩不成!”正說間,林二端盆水進來,兜三良屁股就是一腳,拉了他叫罵著往外走。
出了房門,隱隱聽林二說道:“就你長張嘴麼!”
隨著腳步聲,進了西屋,聽不見了。
賀雲鵬道:“少東家,是不是咱們那些車糧,可能是想出手,這些都他娘的是些賊!”
範忠庭道:“不要驚了他們,先探探糧車下落,明日我們好行事。”
賀雲鵬回身衝院外喊道:“三良哥,殺不殺雞不打緊,你趕緊找些吃的來就是,我們夥計餓得慌了。”
院外應了一聲,三良一掀門簾進來,手中端了個大火盆,放在炕上。
“不急,一會就好。簷下有些年下剩的豬肉,吃不吃?”
賀雲鵬道:“還不快煮了,連今夜下歇息,銀子我一並與你多付些。”
聽到銀子,三良眉開眼笑地一疊聲去了。不大一會,端了一大盆現拌小蔥豆腐進來,“客人們先吃著,我們切些豬肉,尚凍得瓷,不好砍哩。”
一大盆涼絆豆腐進肚,饑餓感略略消了些,再加上炕上火盆一堆牛糞燃起,房內頓時異常暖和,院外已黑得不見五指。
四人正說話,門簾掀起,三良一手掀了簾,林二端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豬肉燴山藥蛋進來。林二將盆往桌上一頓就走,李樹春用一口純正的應縣土話說:“林二兄弟,我們一處吃了罷。一晚光顧照應我們幾個了,想是還沒吃飯。”
三良道:“客人要你吃,你沒聽到,毬毛不長架子不小!”
兩人不客氣坐了。
賀雲鵬笑道:“你剛剛說的糧,究竟願出什麼價?我們先聽聽,看有沒有利潤。”
林二瞅了眼三良,三良卻不理他:“你以為我怕那個球毛老關,在這地頭,我賣我的一份,怕他!”回身伸出一個手指:“就秋下這價,一兩五一石,少了沒話說。”範理陽心道:你娘的,去年秋下八月十五前後,也不過最貴一兩三一石,平空多出兩錢,還賣個便宜!麵上卻不動聲色,邊吃山藥蛋邊支了耳朵細聽。
賀雲鵬道:“你有多少?”
一邊瞅那林二,見他隻顧低頭吃飯,嘴裏嘟噥道:“你的膽子大,老關那兒你有得說了。”三良白了他一眼:“不是我在這裏罩著,他老關早他娘喝西北風去了。我找他作甚,老薑放了我話,聽誰的?”
範忠庭與李樹春一對視,同時想到:薑爺?是薑獻豐?
三良回頭笑道,“約四五十石,要得動麼?”
賀雲鵬道:“四五十石?這能賺多少兩銀子,你是怕我們沒錢?來,今兒聽這位兄弟有生意可做,喏,這是五六兩銀子,頂了今日飯錢店錢,可夠麼?”
賀雲鵬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前,咚得一聲響,三良看得眼都直了。剛想伸手拿,被林二一把按住,“三良,你活夠了麼?”
賀雲鵬故作驚奇道:“這位兄弟,為何不讓我賺這銀子?這個關爺如此可怕麼?”
三良從桌上將銀錠裝了懷裏,對林二道:“你看看你那個球樣,爺不獨吞,爺明早上找剪子剪一兩給你,你吃我的住我的,三兩少了你?一提關毛子你的頭就縮襠子裏當球使,我若是你,當日糟踐了表妹,我早屠---”
話聲未落,啪地一聲,三良臉上挨了一掌。林二漲紅著臉,罵道:“日你娘!”
三良回過神竟不發惱,慘笑道:“敢打我,有出息了,我看你有出息了!有種!我看你是有種的!”
說罷,站起來大步從炕上扯了一條被子,衝範忠庭等人道:“客人就大炕上睡,明日一早,我領你們去!”
眾人停了筷,大是驚愕,不料坐在桌前兀自低頭瞪眼喘著粗氣的林二突地站起來,快步出門。
出了院門,兩人不停歇,直奔街門。出了街口,傳來林二仰天撕心裂肺地喊叫:“啊呀呀,我的娘哎!”一聲長嚎,慟哭失聲!
房內四人的心揪得發顫!
第二天早起,天剛蒙蒙亮,四人早早起來。
範忠庭出了院,聽西間有說話聲。
“林二兄弟,我不該提那事,那老關本來就不是個東西。原指望著咱兄弟跟他有條活路,他卻當起爺來了。天可憐見,你竟怕他!我是不在跟前,若那日我在,甭說自家親戚,就是別人的妻兒,我亦會上去拚了命,邊家寨是不安之地,這是對那行客富商,不料竟出了這個畜牲,不是老薑震著,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狗日的,等老子翅膀硬了,我定要替兄弟出這口惡氣,報了這仇!”
三良的聲音,“喏,這是二兩銀子,你收了吧。我是嘴上不幹淨,你別往心裏去。我們是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林二唔了一聲,道:“三哥當真去,不怕老關?”
三良嘴裏“哧”了一聲道:“這天底下,銀子就是爹娘,我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有銀子使,我怕他作甚!”
林二道:“我們一起去罷。”
三良道:“也好,我們找老薑。”
兩人出了門,見範忠庭站在院子裏。林二道:“客人,吃過飯跟我們一道走。馬先拴在這裏,三五裏路,用不了晌午就回來了。”
範忠庭不答話,抱抱拳,笑著點了點頭。
從魏家莊到邊家寨,三五裏路走了小半個時程。那路原是黃土堆裏走出的小道,坎坎窪窪不平,在山下看上去直溜溜一條正途,不料中間還得上上下下翻兩道溝。
三良和林二前頭帶路,四人隨後。一路上商定,見著薑獻豐,由賀雲鵬出麵,別人相機行事。
行至山前,未進穀口,眾人被眼前景象駭得暗自嗟歎:一條卵石散亂的河道從村中間蜿蜒而下,水流雖不湍急,聲勢卻不少,遠遠近近河道裏鋪滿了白花花的冰層。村後群峰疊嶂,威巍險峻,似是整座巨石壘就。眼下正是初春天氣,寸草不生的坡麵在陽光下極是灰淡鋥亮、清鈍無光。山峰象是伸出兩條粗壯的臂膀將村落擁抱在懷內,兩“臂”端收勢極是利落,齊斬斬地又象兩支鋒利無比的“箭簇”,沿“箭簇”攀升,疊宕岩層,棱角尖銳,似萬箭臨弦,一觸即發。
範理陽咋咋舌,小聲道:“‘千箭峪’,名字唬人,今至其下,不是唬了,倒是有些寒了。”
賀雲鵬道:“怕了麼?”
範理陽道:“若是怕,我現眼下就扭身下山,也來得及。有你這救命恩人罩著,怕從何來?說不定老薑還得擺一桌大大的酒宴待你,我們或可多少沾了光。”
範忠庭瞪了他一眼,範理陽不作聲了。
進了村裏,李樹春道:“少東家,你看看這象強人出沒之地?”
數人四處搜尋,見村中間一條石板街道上,村人們不住閑散走動。一位老者趕了頭毛驢從一處破敗的門樓裏走出,手中揮了根玉茭杆子,吆喝吼喊對麵走來,驢脾氣強,愈抽打卻愈是往後倒退。
老者罵道:“你個老鱉子,肥料全給你吃了,就不聽話,不聽讓老關屠了你!”
巷口閑坐的一位老漢將旱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道:“老關香求你那條黑驢?倒是你老婆愛見的不行了!”
眾人忍了笑,給趕驢老漢讓出道。老漢瞟了他們一眼,倒背走著手,氣呼呼地低頭走了。
順街道一路向北,村邊路東往裏坡下閃出一條羊腸道。三良和林二一路小聲嘀咕著,順小道往上走。
範忠庭道:“你們看,坡上有座廟宇!”
大夥抬頭,見羊腸小道攀至距村落十數丈高,是處平曠地帶。隱隱依北坡根下是一道暗灰筒瓦的房脊。
四人緊跟著上了坡,見坡前有一座小祠堂,約三間大小,入深不過五六尺,坡院正中有座大磨盤,磨盤上立了根三寸粗細的木杆。祠門緊閉,無一點聲響。三良與林二背靠背坐在磨盤上,正歇息喘氣。
李樹春道:“少東家,祠堂如此狹小,能住下人?這倆後生是不是逛咱?”
範忠庭道:“想來不是,你看看那房後。”
眾人這才細看,發現祠後崖頭立立直落,斧劈刀削般。
賀雲鵬道:“祠內必有隱情!”
範忠庭小聲道:“若是我們進門,理陽,你就在外麵聽信。”
範理陽道:“是閻羅殿麼?怕的甚,我要進去!”
範忠庭道:“如有不測,你叫裏麵將我們一鍋燴了麼!”
李樹春道:“雖不一定有凶險,留一人斷後也好。理陽兄弟,你年輕,腿腳快,在外麵蹲守,一有訊你再進去不遲。”
範理陽還想爭辯,賀雲鵬將他拉了,指指祠門道:“真若有不測,你在外麵敞了門,我們一陣風就跑出來,省得那門礙事。”
範理陽這才無話。
“幾位,隨我們進去!”三良林二兩人歇好了,站起來,對他們招手。
三人正要走,範理陽小聲道:“少東家!”發現範理陽雙眼潤濕,淚絲兒不住湧動,看著就要掉落。他從褲筒內抽出一把彎月匕首,遞進範忠庭手裏:“小心著點。”範忠庭笑道:“你咒我麼?我是命大福大之人,料是無虞,用不著。”
賀雲鵬道:“少東家,理陽兄弟讓拿著就拿著吧,說不定有用。”
忠庭這才不言聲將匕首藏在懷中。
當下,賀雲鵬在前,範忠庭、李樹春大步隨二人朝那祠門走去。一進門檻,見林二不言聲將門掩上,用一根胳膊粗細的頂門柱扛在門下。祠堂前正中塑了兩尊塑像,一男一女,各抱塊笏板兩邊坐了,色彩甚是鮮亮。兩個人像咧了嘴露出笑容,其下是一條長條案,上麵擺放香爐,麻香、紙張,香爐內粟米盛得沒了邊沿,上插一柱香,香灰長及尺餘,還在燃燒。左右各開有側門,從一端進入,裏麵是處偏室過廓。過廊約丈餘深淺,一陣涼嗖嗖的山風撲麵而來,往裏走好似已進入山腹。
廊頭漸近。不知三良從哪裏撥了一處機關,正中石壁上“嗆啷啷”一聲響,開了一處門。
門下是一道窄窄的石梯,曲曲彎彎,繞過一處石壁眼前豁然開闊。眼跟前竟是處開曠場地,有三五畝大小,陽光從左側縫壁的一線石隙間透進來。
三良笑道:“你們等等,我們進去叫人。”
兩人順一道石縫進去,不大一會,傳過一聲沉悶笑聲:
“你兩個小鱉子會做生意了,有白花花的銀子送上來,爺去看看。”
三人這才看清,從石縫中內湧出十大幾號人,均短裝棉肩罩,下身深淺不一著了肥大棉褲。領頭的是一位年約四十多歲的漢子,黑紅臉膛,唇下留一叢黑森森的胡子,神色冷峻,背著雙手站在當地。從身後走出一個同樣年紀的漢子,瘦臉盤,窄條眼,麵上笑兮兮的,將腿支在石岩上,指著範忠庭等人道:
“是這夥子人麼?”
三良和林二道:“是,關爺,他們是大同人,有心做成這筆生意。”
李樹春悄聲道:“想必是那個叫關世成的,那個是薑獻豐!”
賀雲鵬道:“正是他,他還沒認出我。”
正在說話,關世成叫道:“用得著你說,他們沒張嘴?你們是哪裏人,來這裏做甚?”
賀雲鵬一抱拳道:“我們是大同人,聽這位兄弟說有生意做,就上山來了。”
關世忠笑道:“生意?跟我們做生意,可是得費勁,怕你們是強人,奪了我們生意,兄弟們喝西北風去!”
“老關!”薑獻豐道,“我們手下是有些從晉中販來的車糧,既是大同人,想來能談就談,談成最好。”
關世忠笑道:“老薑,我是嚇他們一嚇,既有生意做,早早脫手了幹淨,兄弟們也能討上個媳婦,摟熱被窩,享那快活去!”
一句話說得眾人大笑。
“你們上來罷。”薑獻豐招招手道。
三人順石縫跟著一幹人進去,裏麵是一間可容數十人的大石廳,四壁掛了十數盞油燈,將石廳照得通亮。
關世忠指指對麵一條長桌,道:“坐那兒罷。”
三人正要落座,忽聽一聲巨響,身後三寸厚的高大木門咣咣閉上。
頓時,石廳內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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