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92 更新時間：09-04-01 19:43
一弧彎彎的鐮刀斜掛在東山，釋放著清清的泠光，如水流淌。漫天的星辰明晰閃亮，在黑色的天幕下，定定地看著地麵，似乎在審視著什麼。
山風呼嘯著，鑽入山體的無數洞穴，帶起尖銳的爆破聲。青紗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那近乎刺破耳膜的風聲，微微抬首，看著天幕，直覺得自己要被那深邃的星光，無邊的黑色深深的吸了進去，沉醉再不願醒。
“青紗，我聽說的你不是這個樣子。”
青紗驚醒，淡淡地看了俞夜一眼，“誰讓你來這裏的？每月的這個時候，這裏是屬於我的。青冥在的時候也不敢打擾我的。”
俞夜愈淡風輕地一笑，懶洋洋地踱了過來，在草亭下的竹椅上坐下，“想打發我也不要這麼說嘛，冷冰冰的，毫無人情味。我可是知道，這石桌和竹椅是你和師傅品茶用的。你們一大一小也算臭味相投，喜歡在這麼大的山風中喝冷茶。”
青紗臉上一絲怒色一閃而過，“原來你是這麼看的。不過，如今你卻也要終生守著這山風了，你就慢慢享受吧。”頓了一下，她忽然一笑，“我今夜帶來了極品小龍團，冷的，你要不要嚐嚐？”
俞夜一怔，纖長的手指摸摸鼻翼，終是攤開雙手苦笑著，“族長大人相請，俞夜怎敢拒絕？”
“能得祭師大人相陪，青紗榮幸之至。”青紗臉上帶著清泠笑意，坐到俞夜對麵的竹椅上，從身上的背包裏取出一個密封的竹筒，又從石桌下的暗格中取出了兩隻茶杯，拔出竹筒頂部一支細竹管上的封膠，把兩隻茶杯注滿，看著俞夜，語帶揶揄：“請，祭師大人。”
俞夜皺著眉頭看了看茶杯，又看看青紗手邊的竹筒，“是有點情調，竟是用竹筒裝茶，還是綠的，你該不是每天都砍竹子來當茶壺吧？不過話說回來，情調是有了，但這茶還是小龍團麼？能喝嗎？”
“祭師大人請放心，這竹筒我十歲起就用了，喝了九年茶，我不還活得好好的嗎？”說著青紗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隨即眉頭舒展，神情愉悅，一副極其享受的模樣，整個人綻放出異樣的光彩。
俞夜望著青紗的神情，她那懾人的光彩讓他心中悄然升起了一股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愫，心裏一橫，他抓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透骨的冰涼刺激著舌端，他差點就把茶一口噴出來，可眼角瞥見青紗帶笑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咕”的一聲把茶吞了下去，然後張開嘴猛地呼氣，良久才說了一聲：“刺激！”
青紗忍不住噗哧一笑，“你這不是品茶！品了好茶該說的是‘好茶’，可你說的‘刺激’是什麼意思？”
俞夜抬首看向青紗，正好看到她抑不住的一笑，那別樣的風華，讓他瞬間心靈失守，迷戀其中，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麼。
青紗看著俞夜呆呆的表情，不明就裏，心中卻是一暗，驀地斂住了笑容，“俞夜，你是個真性情的人，其實不該守著這鼓山的，你不會品嚐著山風，耐不住寂寞。這本來是我該做的，可是……”
“青紗，你錯了，雖然我從沒真正體會過著山風，可是我喜歡它們，”俞夜在青紗笑容消失之時就會過了神，此時他指了指山頂東麵擺放著的五麵巨大銅鼓，“我會守護它們的。”心中卻暗自加了一句：“至少在這裏，明白了你，我今生無悔。”
青紗的眼神卻更加黯淡了，“守護它們？是的。”她喃喃說了一句，然後一股悲戚升上心頭，“可是為了它們，爹死了，哥哥戰死了，現在連青冥也死了，敵人就在千裏之內，我們能撐多久？”
俞夜收起了浮浪表情，看著青紗壓抑著激憤的臉，眼睛熠熠發光，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相信我，我可以守護鼓山，守護五鼓，即使是死，我也不會讓敵人碰到它們，相信我！雖然，一直以來我更多地是把五鼓當成了手中的一件樂器，可是在我心中，它們是音韻之神，我不容許有人玷汙它們。”
青紗恢複了冷靜，看著俞夜在夜色中星亮的雙眼，心中微震，竟有一絲不安與迷惘，隻是她的心太滿了，無法看清隱藏在那雙眼睛後的秘密，隻好輕輕地回答：“我相信你。俞夜，你合格了，你會是一名了不起的祭師，青冥的眼光很不錯。明天晚上，我會給你主持接任儀式。”
俞夜默然，低下了頭，端起茶杯，慢慢飲茶。
青紗又陷入了沉思，隻是下意識地一口一口喝著冷茶，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已遠去。
山上一片寂靜，隻有風聲在獨自演奏，俞夜默默地抬起了頭，看著思索中的青紗，“即使在思索的平靜中，也和笑的時候一樣，很美！不是麼？聽山風都轉了調在為她低唱。”俞夜心中在想。
嘀嗒……嘩……
水流聲響，青紗恍然驚醒，站了起來，“午夜了，我該回去了。甘總是會在午夜後回來不見我，會擔心的。俞夜，今晚謝謝你陪我，你也早點歇下吧，卯時還要起來擊鼓報時的。”
聽到“甘”這個字時，俞夜的心很痛，臉色刷地白了，他忘了傳聞青紗和族中第一站將甘甘兒的事。
青紗看他臉色不對，忙問道：“怎麼了？不會著涼了吧？對不起，你吹不習慣山風的，我更不該逼你喝冷茶，……”
俞夜心中一暖，擺擺手：“沒事的，我不過是聽到這泉水聲有點震撼，它像支曲子，不是嗎？”
青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深究，“那我回去了，你趕緊進屋吧。”正往崖邊走去時，俞夜叫住了她，遞過一件銀色孢子，“剛才看你獨自發呆，想拿件外衣給你，畢竟初冬了，風很冷，卻沒想到被你整治得忘了這事，你拿著吧。”
青紗心中感動，接過了：“謝謝！你不像青冥和外界所傳的那麼冷酷高傲。”
俞夜雙手微微發顫，笑著說：“你知道了就好，以後不會見我就沒好臉色。你，走吧。”可是，在青紗走到崖邊時，他還是忍不住說道：“青紗，其實冷茶也有別樣滋味，冷而清香，入口很久還回味無窮，我喜歡上她了。”
青紗聞言沒有回頭，隻是輕聲一笑：“那好啊，以後甘子不在時，上山找你陪我喝茶。”說著袖中射出一根十丈有餘的銀繩，釘住山下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幹上，她順著繩子急掠而下，幾個呼吸間借著十餘棵樹沒入了茫茫夜幕之中。
俞夜卻像釘子似的定在原地，“甘子，又是甘子！”他咬牙切齒的念著，怒向膽邊生，“我不會讓你好過的！”他衝向崖邊，望著青紗消失的方向，那裏隻剩下一片模糊的樹影，隨著山風搖曳待其以陳陰森詭異的黑洞。
良久，畢竟常年修習音律心境平淡，俞夜的心情漸漸平和，他走向草亭，看著青紗留下的茶杯，“老頭子真可憐，每次這丫頭上山之後他都得清洗茶具吧。族長的女兒就是了不起啊，喝完茶拍拍屁股就走人。”口中說著風涼話，手卻抓起青紗用過的茶杯湊近鼻子深深吸氣，似乎要嗅出她留下的清香。不過，他很快即就放棄了，他知道他想要的不隻這個，於是走向所住山洞邊的一汪清泉，衝洗茶具。
失眠，不為寫曲，不想回屋，不想睡著，眼前是青紗望著夜空時清逸脫塵的樣子，隱然似要破空而去，一會是她巧笑嫣然的樣子，光彩逼人，連月光都悄悄隱退，一會是她皺眉深思的模樣，讓人忍不住為她所思而思……即使隻是站著，紅白相間的織錦頭巾，裹著烏黑長發，幾縷金色絲帶從頭巾邊、腦後垂下，隨風翻飛，沒有族中大多女子都帶的銀項圈，隻是耳上一對極細的精致銀鏈子輕輕晃動；黑色的長裙和腦後的長發連成一體，難分彼此，紅白護腿，紅白布鞋。簡單，卻明快，配上她出彩的容貌，過人的才智，天下誰人能比？“荊楚的女子算什麼？我的青紗有過而無不及的水嫩白皙肌膚！”
泉水停了又流，太陽隱隱地露出了臉，俞夜擊鼓報時，感覺戶外太過明亮，衝淡了眼前青紗的身影，轉回屋中，躺在竹榻上，不由得想得遠了，“報時泉，果然神妙，定時而湧定時而退。忻人是為它和五鼓而來的吧，讓青紗那麼苦惱！它們可是我族的象征，忻人能用它們做什麼呢？外人可不知道五鼓真正的秘密，難道和我一樣把它們當樂器？……老頭子，我不會讓忻人奪去五鼓，有了青紗我更不讓他們碰它，……”一夜倦怠，他緩緩睡去。
正午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俞夜的白日夢，打開門，俞夜見到青紗和甘甘兒雙雙站在門外，不經意地看著兩人相握一起的手，俞夜轉身時眼裏閃過一絲憤怒，“進來吧，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呢？”他掩飾著憤怒與不悅，話的內容有點關心世事的味道，可語氣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全然一副“天下人都死了也不關我事”的淡漠。
甘甘兒眉頭大皺，青紗卻淡淡一笑：“我說大祭師，你可真能睡，今早上的鼓是你敲響的嗎？你屋裏該不會藏了美人兒吧？”假意看看四周，然後立刻轉入正題，“不過，最近你可得收斂點兒，前線軍情緊急，有很多事需要你來做。”
俞夜發現自己掩飾太過了，走到屋中竹椅坐下，抬眼細看兩人，青紗麵容憔悴，讓他的心痛蓋過了聽到“美人”二字時的惆悵，料想定然出了大事，於是語氣穩重了些，卻帶著隻有自己能聽出的酸意，“出什麼事了？最近你們不是控製了局麵麼？”
甘甘兒聽問，與青紗戶看一眼，道：“昨夜前線傳信，忻人夜襲我軍營地，燒毀八成糧草，軍中大亂，忻人乘機出兵十萬，俞安將軍抵擋不住，無奈領著殘軍後退五十裏到了永城北的象山山區駐軍死守。”
俞夜聞言嚇了一跳，不由得雙手撐著石桌站了起來，眼睛看向青紗，青紗點點頭：“不錯，現在象山和西江是我們最後兩道較堅固的屏障了，可是還是太薄弱，象山的守軍之前一半調到了剛失守的宜廂一帶，傷亡慘重，而如今是冬季，西江的水位極低，水勢不凶，極易渡河，西江線又太長，忻人如今似乎瘋了，兵力遠勝我們，我們必須要立刻派人帶著援兵和糧草趕過去，隻是帶隊的人……”
“你們想讓我去？”俞夜的語氣很是失落，這個祭師當得真是窩火！
“不是你，是我。隻是我走之後，青姚城中能當大任的人不多，青紗認為你可以……”
“我明白了。”俞夜打斷了甘甘兒的話，心中沉重，卻有一絲自己抑不住的喜悅，“我會幫助青紗的。”
“很好！我希望你接手軍政，我告訴你我的計劃之後馬上就要走，……請原諒我們的自作主張，事態緊急，青紗說你很善良也很聰明，會理解的。隻是，今晚你的接任儀式，我不能參加了，還要帶走城中五成的男丁。”甘甘兒的語氣有些無奈，“這仗打了三年多了，才消停半年，國中人口還沒恢複。”
俞夜一直看著甘甘兒，確認他的表情沒有不對，他的話很真誠，才回答：“沒關係，儀式並不重要，取消了吧，過了這關再說。”
“不，今天一早我已經讓人準備了，租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不能隨意更改，特別是這個時候。”青紗斷然說道，雖然戰敗的消息被封鎖，可是大軍結集那麼明顯，而且戰場離這裏不過兩日的馬程。
俞夜想了想，“那就簡單點吧，如果可以，我會順帶鼓舞士氣。”
青紗隱約明白他的意圖，也不阻止，隻說道：“那你們他談談甘子走後的安排，我就不陪了。陽城、賓城調集的軍隊應該要到了，我去接應。”
說完深深地望著甘甘兒，眼中的柔情與不舍盡顯無遺，讓俞夜妒忌得幾乎發狂大叫。甘甘兒回望青紗，緊緊握住她輕輕顫抖的手，溫言道：“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很快過去找你的。”
兩人的旁若無人，讓俞夜很妒忌，很憤怒，腦中一片混亂。可是看著青紗轉身向外走去，俞夜心裏一跳，憤怒立刻變成離奇的不舍，似乎這一離去就是永別，恨不能把她追回來，隻是那麼一絲的清明讓他站在當地，怔怔看著遠去的人兒，他的心在絞痛，半天沒回過氣來，“原來，她不是想見我，原來，她隻是舍不得他！”隻覺得心中閃過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如受重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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