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17 更新時間：09-07-06 21:34
我已經有好些日子都沒有再見過劉椋了，院裏的梧桐也落得差不多了，滿心淒涼地看著那光禿禿的樹，不知怎的竟難掩悲傷之意。天際是無邊的悠悠浮雲，幾縷殘陽暖照，染紅了西方一片蒼茫，鋪灑在院落裏的輝光似乎也帶著淡淡暖意。已經很久沒有像這般安然了，對於劉椋的情，我還是放不下。
記憶中滿是他的影子，一直一直都不曾忘記，盡管這些年來彼此都有著太多太多的倦怠，卻不想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似乎又看見了那道夕陽下的殘影，在清荷碧池旁邊朝我伸出寬厚的手掌。與他的相識，也許是一段孽緣，可是這段情，卻從來不曾有過後悔。
情天不老，愛戀難解，一生相思猶未悔。
“來了就來了，何必躲呢。”我折下一束殘枝，神情不變淡淡說道。
“你很寂寞不是麼，為何還要呆在這重院高牆之中？大合統一北方，中原戰亂不堪，遲早有一天衛國要被滅的。”從院牆之上跳下的偉岸男子走到我的身邊，那霸道張揚的氣息盡是透露著他的野心，高出中原人許多的身形擋住了照耀在我身上的殘陽斜暉。
我輕輕點頭，坐在院落中的青石板上，落寞地看向腳下這片土地。我說：“中原形勢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衛武帝雖然有治世之才，奈何生不逢時，衛國上下早已被安逸奢靡的生活蠶食。北方大合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民族，其戰力自然是遠勝於中原各國，可是你別忘了，北方與中原終究是天壤之別，大合的國君是無法統治中原的。”
拓跋封淡淡一笑，神色是掩不住的傲然，他負手仰天，回答：“大合如今的情況不是你們所能料到的，我國老國君不過是個傀儡，真正的實權早就掌握在三王子的手中。衛國武帝算什麼，遲早有一天，大合會入主中原，整個天下都是大合的。”
“你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什麼也不懂，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我細不可聞地輕歎道，疲憊地靠向身側的柱子，“我不過是個男寵，並且年歲也不小了，在宮中也呆不了多久。這些年甚得武帝陛下寵愛，早已是無法在這裏立足了，罷了罷了，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你很寂寞，卻還是要固執地留在這裏，莫非你和那些失寵的妃子一樣，也在盼著衛武帝的再次寵幸？”盡管話語是那麼尖銳，從拓跋封的神情當中卻看不出有鄙夷之意，這不禁讓我感到些許心安，倦怠之餘也有了幾絲笑意。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很矛盾不是麼。”我朝拓跋封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你是大合國的將軍，那種被萬眾敬仰的優越感自然不會令你在意我這種鄙賤之人，對於你能在這裏出現，我很訝異，但也請你還是別來這裏了。畢竟，你我立場不相同，這裏也還是衛國的後宮之中。”
“我可以帶你走，”不知何故，拓跋封的語氣竟有微微的急促，“隻要你開口，我自有辦法將你帶走。”
我直視他，漠然道：“然後呢？我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他沒有回答。
有些嘲諷意味地笑了笑，我說：“昨日你與昀妃一道來此，想來是關係匪淺，但我又怎會看不出你們乃是同門師兄妹。她敵視我，是因為從武帝登基至此，隻收過我一個男寵，倘若我是世間絕色也就罷了，偏偏我沒有。”說到這，我難以言表地露出痛苦之色，“你們這些上位者，從來隻考慮過自己，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愛，將心中所有奉獻給這樣一種人，真是愚蠢的行為。我看開了，孤獨終老又有何不可，至少在這裏我還有一個能讓我依靠的人。”
思及此，我迷茫卻又惘然一笑，蘇邊讓，那個從來隻知道默默守候的男人，每次都能在他眼中找回真正的自我。也隻有他，沒有向其他人那樣鄙夷地看我，隻把我當作一個正常的男人。我不知道這算是一個結束還是另一個開始，我隻知道，我不想再讓自己受傷害，情之一字，實在是太痛苦，我快要無法承受。
“葉還白，我們不妨來一場賭局，就賭我能不能把你帶離衛國，亦或是讓衛國成為大合的囊中之物。”說這話的時候，拓跋封是絕對的自信，仿佛一個獵人在看待命陷陷阱的獵物。從蘇邊讓的話語裏依稀可以得知，拓跋封作為大合的護國將軍，攻城野戰，無往不利，智謀權術運用得爐火純青，可謂是大敵。
我垂首淡笑，說道：“拓拔將軍能夠以而立之年勝任護國將軍一職，自然有著過人的眼界，劉椋是什麼樣的人你有豈會不知。縱使他是少有的天縱之才，又如何能與久經沙場的你相比，你要怎麼做，還需我同意麼？”
“如今戰事已迫在眉睫，三皇子命我來中原與衛國交涉，大合的意思是和親，而衛武帝要拖延時間必定會同意，我可以趁此機會將你帶走，你當真不願離開？”
“由不得我不是麼，戰亂四起的後果豈會是我所能承擔得了的，大合也莫要小看中原地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中原武林還存在著一批江湖人士，他們是不會坐視自己的故國被滅而不管的。”想起他們，我不自覺地泛起陣陣惆悵，七年了，憑借師弟那般對武道的悟性，如今在江湖上，也怕是大有名氣了。
我總是在刻意遺忘以前的種種，世間因果循環往複，倘若不是師弟逼我離開二位師父，我又怎會遇見在外曆練的劉椋，如果沒有遇見他，又怎會有接下來的諸般情感。也正因如此，才嚐到了許多從未感受過的情緒，會為那個人笑，為那個人哭，為那個人傷心難過，一切都隻因他的存在。隻是如今，隻是將來，可還有哪怕一點點的祈盼？
很累了，在這段感情中我隻是卑微地乞求，我想要的隻是唯一，而唯一，恰恰是一位帝王所給不了的。
可是我到底因為什麼，還在不斷掙紮，不肯離開？
我不知道。
秋風卷起的落葉在空中旋轉著，吹舞著衣袂飄飛，寂寂庭院再無了半點聲響。舊憶昨夜，淚自流，難解思愁。往事終究不複，執著於逝去的曾經，該離去的仍然還不肯放手，固執地守著一段不可能。我大概就是這般吧，秋水望穿，臨風輕歎，寂寞繾綣，似水流年，終還是無法挽回。
“你為何要苦了自己呢？”拓跋封用一隻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輕挑的動作也能在他不凡的氣質下顯得霸氣十足，“跟著我，你可以得到很多想要的。”
“即使我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但那也不需要你來給。”我好笑地看著拓跋封，淡淡說道，“你與劉椋沒什麼兩樣，想要的，不過都是征服的快感，隻可惜我非刀俎，亦非魚肉，那一套對我沒用。”
“既然如此，那我做什麼也就不需經你過問了。”偉岸的男子揚起一抹淺而輕的笑容，隻是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背後仿佛有著更深層的意味，一時之間叫人心生疑慮，他垂眼輕歎一聲，繼續說道：“或許該讓你明白，衛國是支撐不下去的，就算他身邊有那個蘇邊讓，也不可能抵擋大合的攻勢。如今中原各地內亂不斷，割據勢力征戰不休，豳、郢這兩個小國靠近邊界，不日就將兵臨城下。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會和劉椋同生共死呢，還是來求我做我的人。”
靜靜思索拓跋封的話語，我不禁有些許的駭然，原來這一戰已是箭在弦上了，大合在兩百多年前曾有過一次統治中原的曆史，隻是殺戮太多以至於不到四十年的時間便被驅逐回了北方土地。近些年來，中原北方頻繁交流往來，一改先前文化上的落後，說不定，天下六合，宇內八荒，盡要歸大合所有。
思及此，我朝拓跋封一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不如我就和你打上這個賭，至於賭注嘛，就由你來定吧。”
“做我的人，不再想著劉椋，如何？”拓跋封似乎很是自信，天空映在他的眸中，這天下倒似真的已是唾手可得。
人聲已遠，徒留空歎。我看著天際，難以掩飾自己的淒楚，這種日子，何時才是盡頭，一夢竟已過了七年，深深的疲憊與倦怠不停縈繞在心間。寂寞與孤獨陪伴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經記不清了，這般年月，當真還要繼續嗎？身為一國之帝的他，能給我我想要的麼？
我究竟要的是什麼？
一個人，孤寂得久了，就會渴望溫存，點滴的暖意叫人無法放手。我看著站在門口朝我微笑的蘇邊讓，不自覺地想要流淚，我和他，也算是一場緣吧。認識劉椋是個意外，認識他也是意料不到的，一切因果都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情難相卻，愁盡相牽。
分不清是在何年何月，蘇邊讓還一如當年沒有改變，變的隻有我。我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牽無掛的少年了，識遍惆悵滋味，難解心頭疲憊。悠悠一聲歎息猶如是哀歌，奏響在眉間心上，無力回避，蘇邊讓攬過我，看著斜陽緩緩西沉，默然無言。我們又何嚐不知道，彼此心裏，都有著抹滅不掉的回憶，無論是我還是他，都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這段回憶像是夢魘一般，時刻在提醒自己。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場景，”我靠在蘇邊讓的肩頭，泛起淡淡的笑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是記得很清楚。”
“嗯，很多年前了。”
七年前，離開二位師父，懷揣著探尋身世的願望，我一個人踏上江湖之路。我聽素琴師父說，淩千煙師父是在錢塘意外發現我的，當時正值七歲稚齡，師父念在上天有善收留了大病中的我，我決定先去錢塘一探究竟。漫漫人世，時隔這麼多年了，對於尋找自己的身世並無多大希望，也明白就算知道了亦無用。
作為山野散人，淩千煙縱然名氣在外，身外之物卻是極為稀少，僅僅隻有兩把劍算得上好東西。離去前素琴師父將她隨身的琴交給我，嚴格來講，她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老師，隨她學琴的日子遠勝於學劍。我有一個師弟，也是唯一一個，他的名字我已經忘了，隻記得他的號。二位師父對他都極為憂心，幼年時期經曆過一場大劫的他心性陰鬱，戾氣深重，堪堪十三歲的時候就曾獨闖萬劍塚，憑借過人的膽識和不低的身手從中取得一把名為“冷邪”的劍。
萬劍塚是所有武林人士的禁地，傳說它是仙人手筆，集聚了世間無數好劍，就連我手中的流影劍也是萬劍塚中之物。流影劍是淩千煙師父初出江湖時尋得的，少年心性爭強好勝的他，也是獨闖萬劍塚，除了我現在手中這把，師父的佩劍斬月也是。
其實我對於武學之道並不怎麼熱衷，一身修為難有大成，縱使是師父用真氣為我打通經脈，仍然無大作用，真正使我邁入江湖高手行列的，是我在一次意外時結識的一位驚若天人的男子。我無法想象這世上會有這麼美的男子，冰肌玉骨，絕代風華，眉目如畫，不語含情，舉手投足間皆是無法言喻的媚。
他告訴我，劍亦有劍之道，每把劍有它自己的道，流影乃是精致優雅之劍，劍法靈動而輕盈，掌握一把劍，也必須要遵循它的道。這一點是我所完全不知道的，在隨後的三天中，聽他講道，看他舞劍，那種驚為天人的感覺越甚。在洞穴中的那三日，是我此生最難以忘懷的時光，永遠也忘不了。
便在這三日後，那男子什麼也不曾留下就走了，若不是他的話語仿佛刻在腦海裏，我會以為這是一場夢幻。
初見蘇邊讓比劉椋更早些，我一向對身邊的事不怎麼在意，但那不代表沒有人能引起我的興趣。蘇邊讓並不出眾，隻是隨著那個人幾日或多或少也增長了些眼界，真正的高手往往不為人所注目，達到無形的境界。
雨後初晴的澄空一直以來是我的最愛，我喜歡那種不染塵埃的潔淨，塵世中早已被人心的各種欲望所汙染，再也找不到那份純淨無暇。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錢塘邊郊，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淡淡的一縷清風似乎能洗淨人心的汙濁。其實我無心欣賞，不隻有身世，還有另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心上喘不過氣，我一直想忘記那一幕不堪回首的記憶，奈何夢魘緊緊纏繞，無法做到忘卻。
他就這麼在西湖邊上站著，負手而立，微微昂首，蕩在湖麵精妙絕倫的畫舫在他眼裏是那麼不值一提。他沒有過人的風姿，沒有俊美的麵容，然而，僅僅是那一站，我便感覺隱隱有什麼不一樣的氣息在他的周圍。那是一種俯瞰天地的氣勢，仿佛在他眼中，隻有那片天地，所有的世俗是那麼不堪，又仿佛，這片天下都是屬於他的，那份傾世的霸氣令人不由得心生渺小之感。
“那一曲天籟之音，至今我仍然記得。”似在感慨般地，蘇邊讓悠然長歎，低沉蠱惑的聲音讓人不自覺地心動，“十年前素琴一曲傾了淩千煙的心，這一曲，即使是劉椋也忍不住為之動容。我想，若不是我的關係，他也不會對你產生好奇，你也不用被束縛在這深宮之中了。”
“萬物輪回因果，我早就看開了，我很累，真的不想再這麼糾纏下去了。”我沉沉閉目，多少個歲月年日，我常常在想，如果人生能在睡夢之中安然結束，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然而生活不盡如人意，在第二天醒時仍舊要麵對塵世的苦楚，所謂眾生皆苦，大概便是這般，為生活所累，做不到享受生命中的每一點滴。
“我帶你走吧，抱雲已經和你說了我是幽國的太傅，我願意為你放棄一切，更我走吧。”蘇邊讓定定地看著我，那堅毅的眼眸像是要將人熔化在其中。
我很想就這麼答應他，隻是，隻是我究竟在期待什麼，為什麼還是放不下？
“對不起，我……”
蘇邊讓用唇堵住我未說出口的話，那熾熱的氣息是如此悲傷、沉痛，我真的很想答應，可是我不敢去想劉椋，離開他這個念頭，哪怕是想想都會覺得痛苦不堪。我一直以為能夠在他身邊，我便很知足了，我小看了人性的貪婪欲望，它如同一頭野獸，毫無自製之力，不停地渴求更多。
“我知道，我知道。”
頭埋在他的胸口，我無法去探尋在這話語裏包含的感情，那份癡纏讓我不敢去觸碰，害怕自己看到，這裏麵是怎樣的深沉。對於他，我的愧疚超過了愛，我承認對他有情，隻是所有的心神全部都給了劉椋，分不出，再也分不出。如果時間真的能洗刷一切，假使有一天我能忘記劉椋，或許我會給他，他所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給。
曾經以為自己得到了愛情之後會幸福，可是，一直一直，是寂寞與我相伴，是孤獨與我為鄰。究竟要在何時，這份不該再繼續的情才能斷？
“我早就說過，你不用感覺愧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溫潤而又輕柔的觸感在我的臉頰滑動，蘇邊讓捧起我的臉，小心地抹去兩道淚痕，“不要哭，呆在劉椋身邊，這是你的選擇，不要後悔，不值得後悔。”
對待眼前這個人，我什麼也說不出，隻能抱著他發出無聲的哭泣。不值得後悔，應該是沒有資格後悔吧，在深宮之中多少個妃嬪默默忍受著寂寞，我隻不過是她們的其中之一罷了，如果我是女人也便罷了，在旁人眼中，我不過是個男寵，鄙賤之人，何來幸福可言。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信麼？”
“無所謂信不信，隻要是為了你，我心甘情願。”蘇邊讓輕輕微笑，攬住我的動作仿佛是在對待一個珍寶，那麼小心翼翼，“總有一天，我會等到你的愛，也會將我自己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你。我愛你，沒有原因，也不求結果，隻想在你身邊默默守候。”
或許我忘記了，愛不能原諒被愛的人不以愛相報，我們都不是聖人，彼此都太過執著，愛的卑微，愛的強勢，每一份情都能引出心底最深的顫動。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情所傷，為情所困，為情所苦，卻又甘之如飴。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陷入情網中的人，難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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