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00 更新時間:09-05-06 23:11
吉賽佩·巴爾迪尼的房子倒塌時,格雷諾耶正走在通往奧爾良的馬路上。他已經把這個大城市的煙雲拋在後頭,他離開這城市越是往前走,他周圍的空氣就越明朗、清新和潔淨。空氣似乎變得稀薄。這裏不再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氣味一米一米地相互追逐,飛快地變換著,這裏隻有少數的氣味——沙土公路、草地、泥土、植物、水的氣味——它們順著漫長的道路越過廣闊的土地緩緩地吹,緩緩地消失,幾乎從未突然中斷過。
格雷諾耶感到這種單純宛如一種解救。舒適的香味迎著他的鼻子飄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無須每次呼吸都得準備嗅到一種新的、意外的、敵視的氣味,或是失去一種舒適的氣味。他第一次用不著再等候時機噢,幾乎可以自由呼吸。我們說“幾乎”,是因為實際上當然沒有任何氣.體真的自由地流過格雷諾耶的鼻子。即使他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他身上始終有一種本能的保留態度,抵製從外部來並要進入他身上的一切。他這輩子,即使在他感受到滿足、滿意,或許甚至幸福的短暫時刻裏,呼和吸對比,他情願呼——正如他的生命並非以充滿希望的吸氣,而是以凶手般的叫聲為開始一樣。但是除了他身上這種體質上的限製之外,格雷諾耶離開巴黎越遠,他的心情越舒暢,他的呼吸越輕鬆,他的步子也越快,他偶爾甚至提起精神挺直身子,以致從遠處看,他幾乎像個子平常常的手工業夥計,即像個完全正常的人。
他最感到自由的是遠離了人。在巴黎,狹小的空間裏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住著更多的人。當時巴黎有六七十萬人。馬路和廣場上擠滿了人,所有房子從地下室至閣樓都塞滿了人。巴黎幾乎沒有哪個角落沒有人生活,沒有哪塊石頭、哪一小塊土地不在散發出人的氣味。
格雷諾耶現在才明白,就是這種堆積在一起的人的蒸氣,像雷陣雨悶熱的空氣一樣壓抑了他十八年,他此時才開始躲開這種蒸氣。迄今他一直以為這大體上就是世界,而他必須彎著腰離開它。但這並非世界,而是眾多的人。看來,在這個慘死在這個人煙稀少的世界,是可以生活.的。
旅行的第三天,他進入了奧爾良的嗅神經引力區。在某種明顯的跡象表明已靠近城市之前很久,格雷諾耶已經覺察到空氣中人的氣味越來越濃,他決定違反他原來的意圖,避開奧爾良。他不甘心這麼快就讓窒息人的空氣把他才得到的呼吸自由破壞了。他繞了個大彎避開這個城市,到達托納夫附近的盧瓦爾河,在蘇利附近過河。他帶的香腸足夠維持到那裏。他又買了一條,然後離開河道,向內陸行進。
他現在不僅避開城市,也避開村莊。他仿佛被越來越稀薄、離開人越來越遠的空氣陶醉了。隻有為了補充幹糧,他才向居民點或孤獨的宅院走去,買了麵包後又消失在森林裏。幾星期後,他甚至覺得在偏僻的路上同少數旅遊者相遇都是累贅,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草地上割頭茬草的。農民隱隱約約出現的氣味。他膽怯地讓開每一群羊,這並非羊的緣故,而是要避開牧羊人的氣味。若是他聞到有一隊騎兵在離他尚有幾小時路的地方朝他奔來,他就走進田野裏,情願繞好幾裏彎路。這並不是因為他像其他手工業夥計和流浪者那樣害怕受到檢查、查看證件和被抓去服兵役一一一一還不知道已經發生戰爭——唯一的原因是他厭惡這些騎兵的人味。因此他將取最近的路途去格拉斯的計劃,隻不過是自發的,並無特別的決心,因而逐漸淡漠了;就是說,這計劃像所有其他的計劃和意圖一樣,在自由之中溶化了。格雷諾耶不再想去某個地方,而隻是想遠遠地離開人。
最後,他隻在夜間行走。白天他躲進矮樹林中,在人跡罕至的灌木林裏睡覺一,鼻子像楔子一樣插進肘彎處,朝著地麵,目的在於不使最細微的陌生氣味來擾亂他的美夢。太陽下山時他醒了過來,朝四麵八方嗅了嗅,當他確實嗅到最後一個農民已經離開田地,最大膽的遊人在天黑前已經找到住處時,當黑夜以人們信以為真的危險把人們從原野驅走時,格雷諾耶才從他的藏匿處爬出來,繼續他的旅行。他不需要光線觀看。以前他在白天走路時,常常幾個鍾頭閉起眼睛,隻根據鼻子的判斷行走。用眼睛觀看風景的刺眼畫麵、令人眼花繚亂的景物、突然出現和鮮明的事物。他都覺得非常難受。他唯獨喜歡月光。月光不分顏色,隻是淡淡地繪出地形的輪廓。它把大地蓋得灰蒙蒙的,窒息生命達一夜之久。在這個像是用鉛鑄出來的世界裏,除了有時像個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樹林上的風以外,就沒有什麼在動,除了光禿禿的土地的氣味就沒有什麼是活著,這樣的世界就是他所承認的唯一的世界,因為這與他的靈魂世界相似。
他就這樣朝著南方走去。大概是向著南方,因為他不是照磁性的指南針指示的方向走,而是按照自己鼻子的指南針走,這指南針使他繞過每個城市、每個村莊、每個居民點。一連幾個星期他都沒有遇上一個人。
夜裏照樣有人。即使在最偏僻的地區也有人。他們隻是像老鼠一樣回到自己的窩裏睡覺。土地並非純潔得沒有他們的蹤跡,因為即使在他們睡覺時也散發出他們的氣味。這種氣味通過敞開的窗戶和房屋的縫隙到達野外,汙染了似乎孤立無援的大自然。格雷諾耶越是習慣於較純潔的空氣,對這樣一種人的氣味也就越敏感,這氣味突然出人意料地在夜間飄來,像糞便的臭氣那樣令人惡心,這氣味表明某個牧羊人的住處、燒炭人的茅屋或賊窩就在眼前。他繼續逃避,對於越來越稀少的人的氣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應。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來越偏僻的地區,使他更遠地離開人,越來越猛烈地把他推向最孤獨的磁極。
這個極點,即整個王國的最遠點,位於奧弗涅中央山脈,在克萊蒙南麵約五天行程的上個名叫康塔爾山的兩千米高的火山山頂上。
這座山峰由一塊巨大的鉛灰色圓錐形岩石構成,周圍是一望無垠的貧瘠的、隻生長著灰色苔薛和灰色灌木林的高原,高原上偶爾有宛如腐爛牙齒的褐色岩石尖端和幾棵被火燒焦的樹拔地而起。即使是最晴朗的白天,這個地帶也是那麼蕭索,就連貧困省份的最窮的牧羊人也不把他的羊群趕到這兒來。夜裏,在慘白的月光下,這個被上帝擯棄的荒涼地帶似乎脫離了這個世界。甚至奧弗涅山區被通緝的土匪勒布倫也寧願到塞文山脈去艱苦度日,寧願讓人抓去五馬分屍,也不願躲在康塔爾山上,這兒當然沒人來找他,也找不到他,但是他在這兒肯定會終身孤獨地死去,死得更可怕。在這座山方圓數裏的地區內無人居住,也沒有像樣的溫血動物,隻有幾隻蝙蚨、幾隻甲蟲和遊蛇出沒。幾十年來沒有人登上過這座山峰。
格雷諾耶於一七五六年八月的一天夜裏抵達這座山。破曉時分,他站立在山頂上。他還不知道,他的旅行到此結束了。他想,這僅僅是他進入越來越純潔的空氣途中的一個階段。他的身子轉了一圈,讓他的鼻子感受這火山上不毛之地的全景:向東,那裏有廣闊的聖弗盧爾高原和裏烏河的沼澤地;向北,那裏是他來的地區,是他一連數日穿過岩溶山脈漫遊的地方;向西,清晨的輕風迎著他吹來,送來了岩石和硬草的氣味;最後向南,康塔爾山的餘脈連綿數裏一直延伸到特裏耶爾河陰暗的峽穀、四麵八方都同樣地離開了人,同時,每向這些方向邁出一步,又意味著向人靠近一步。指南針像陀螺在旋轉。它不能再指明方向。格雷諾耶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但同時他也被俘虜了。
太陽升起時,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動,探著鼻子在呼吸空氣。他拚命想嗅出危險的人味從何而來,想嗅出他必須繼續逃奔的相反方向。隻有氣味上的平靜。周圍隻有無生命的岩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勻氣味,像一陣輕風那樣飄過,別的什麼也沒有。
格雷諾耶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相信什麼也沒聞到。他對自己的幸福沒有思想準備。他的懷疑久久抵製著更美好的觀察。當太陽升起時,他甚至依靠眼睛搜索了地平線,以尋找人的最細小的跡象,尋找一間草舍的屋頂、炊煙、一段籬笆、一座橋和一群羊的跡象。他把兩手放在耳朵上,細細聽著,比方說細聽錘打大鐮刀的聲音、狗吠聲和小孩的叫聲。整個白天,他都堅持呆在康塔爾山頂上的炎熱中,徒勞地等待著最微小的證據。直到太陽下山時,他的懷疑才逐漸讓位於越來越強烈的精神快感:他逃脫了可惜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獨自一個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
他心中高興極了。如同一個乘船遇難的人在經過數周迷航之後極度興奮地歡呼第一個住人的島嶼,格雷諾耶也在慶祝他來到荒僻的山上。
他高興得喊叫起來。他把旅行背包、羊毛毯、拐杖扔掉,兩隻腳跺著地,雙臂舉得高高,轉著圈跳起舞來,向四麵八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攥緊拳頭,對著他腳下的廣闊原野和正在下山的太陽歡欣鼓舞地揮動著拳頭,歡呼雀躍,仿佛他個人已經把太陽趕跑了似的。直至深夜,他完全像個瘋子在自個兒演戲。
一連數天,他作好了在山上住下去的準備,因為對他來說,不會那麼快就離開上帝恩賜的地方,這是肯定的。他首先聞到水的氣味,並在山峰下的一道裂穀裏找到了水,在那裏水像一層薄薄的薄膜順著岩石流。水量不多,但隻要他耐著性子舔上一個鍾頭,也就滿足了他一天對水分的需求。他也找到了食物,即蟋蟀和遊蛇,他把它們的頭掐下來。連皮帶骨把它們吞下肚。另外他還吃地衣、草和苦藥漿果。這種營養方式按市民的角度衡量很成問題,但一點也不使他苦惱。其實早在近幾個星期以至近幾個月,他已經不再吃人生產的食物,例如麵包、香腸和幹酪,他覺得饑餓時,不管碰到什麼可以吃的東西,他都吃下肚。他並不比美食家遜色。若是享用的並不是純粹無形體的氣味,而是別的,那麼他壓根兒就不貪圖享用。他也不追求舒適,即使把鋪位安排在光亮的岩石上他也會感到滿意。但是他發現了更好的。
就在發現水的地方,他發現了一條天然的坑道,它彎彎曲曲地通到山裏麵,大約走了三十米後就被堵住了。坑道盡頭處狹窄不堪,格雷諾耶的雙肩都碰到石頭,同時又非常低矮,以至他隻能彎著腰站立著。但是他可以坐,若是他蟋縮身子,甚至可以躺。這完全可以滿足他對舒適的要求了。這個地方有不可任後就開優點:在坑道曲盡頭處,白天也像黑夜一樣,死一般的寂靜,空氣含有鹽分,潮濕、涼爽。格雷諾耶立即聞出來,這地方還沒有生物來過。當他占下這個地方時,一種無限畏懼的感覺向他襲來。他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鋪到地上,仿佛遮蓋一座祭壇似的。隨後他躺了上去。他覺得跟在天堂一樣。他躺在法國最荒涼的山中地下五十米深處,像躺在自己的墳墓裏。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親的肚子裏,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麵世界燃燒起來,他在這兒也覺察不到。他開始無聲地哭起來。他不知道。他這麼幸福該感謝誰。
此後,他到坑道外麵去,隻是為了舔水、大小便和獵獲晰蠍與蛇。在夜裏它們容易捉到,因為它們回到了石板下或小洞穴裏,他用鼻子一嗅就可以發現。
在開頭幾個星期裏,他又上過幾次山頂,以便把地平線嗅一遍。但這很快就變得與其說是必要還不如說是累贅的習慣了,因為沒有哪一次他嗅到過什麼危險的情況。於是他最終停止了這樣的遊覽。每當他純粹為了活命而完成了最急需的事以後,唯一關心的就是盡快回到自己的墓穴。因為他本來就是住在這個墓穴裏。這就是說,他一天有二十多個小時完全不動地坐在完全黑暗、完全寂靜的石道盡頭的粗羊毛毯上稍靠著卵石,雙肩夾在岩石之間,自得其樂。、。人們見過尋找孤獨的人:懺悔者、失敗者、聖者或先知。他們喜歡隱居在沙漠裏,靠蝗蟲和野蜂蜜為生。有些人也居住在荒島上的洞穴裏、峽穀裏或是蹲在籠子裏——這有點聳人聽聞——籠子裝在杆子上,高高地在空中飄動。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更靠近上帝。他們靠孤獨來刻苦修行,通過孤寂來懺悔。他們憑著過上帝所喜愛的生活這一信念行動。他們數月以至數年在孤寂中等待著得到神的旨意,然後他們想盡快在人們當中傳播這一旨意。
所有這一切對格雷諾耶都不合適。他在思想上同上帝沒有一點關係。他不懺悔,不期待獲得更高的靈感。他隻是為他自己的、唯一的愉快而隱居,隻是為了獨自生活。他沉浸在自己不再受任何事物幹擾的生活中,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美。他像一具屍體躺在岩石墓穴裏,幾乎不再呼吸,心髒幾乎不再跳動,但是卻堅強而放蕩不羈地生活著,外麵世界上從來還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如此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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