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卷一  第五章

章節字數:4172  更新時間:13-03-06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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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絳妃樓。

    “問梅軒”內紅燭高照,窗外的梅林仍是一片蕭索。

    年輕男子雙腿紮滿了銀針,中衣濕透,汗水蜿蜒過他的眉眼滲入鬢發間。

    “難受就喊出來吧,”床榻旁的豐麗女子俯身為他拭去滿頭的汗柔聲道,又歎口氣,“我早勸你不要去,你偏——”眼見那人輕微抖了一下,便住了口,起身至暖閣外間對候在那兒的少年喊了一句,“青兒,再去取些熱水來。”

    “小雅姐,公子他沒事兒吧。”少年擔心地問。

    女子黛眉一挑,“我現在累得快趴下了,你說有事兒沒事兒?”語音柔媚中自有股氣勢,她轉而又用僅兩人聽得見的嗓音道:“他下次再這樣一意孤行,你就先敲昏他再來告訴我,明白嗎?”說完和少年一道出了門,徑自往樓下的“茗錦居”行去。

    男子緩緩睜開眼,神情怔忡。腦中逐漸浮現出溶王俊雅的眉目,那日他凝眸注視自己的樣子,暗自失笑的樣子,還有愕然時猶帶幾分孩子氣的神情……

    “你竟真的不記得我了嗎……”男子蒼白的唇微啟,近似低語,眼角滑落的淚無聲地暈濕了枕上的紅梅圖,象一朵朵小花苞,綻放在枝椏間,若有所待。

    溶府的後花園內有個翠竹搭建的溫泉小屋,左側是一大片芍藥花圃,或粉或白,正開得喧騰,後麵的茶樹林碧綠的葉片仿若塗了一層油光,鬱鬱蔥蔥,寧靜淡雅。

    冷梓昕泡在溫泉池中,他頭上冒著熱氣,半眯著眼,適才冷主管囑人添加了些草藥進來,此刻湯池上方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香。

    水氣氤氳,如霧似靄,在他周圍升騰複散開,黑色的長發飄浮在池麵上,宛如一匹墨色的絲綢,黑睫上沾著幾滴水珠,將落未落,玉色的容顏被熱氣一蒸,愈顯得鼻膩鵝脂,臉若含春,裸露的肌膚閃著健康的光澤,竟透出幾分豔色來。

    冷梓昕在出神。

    他想起數年前,自己曾受過一次重傷,其間家裏失了火,父親也離他而去,據說這火是由一個小丫頭不慎打翻了鬆脂燈才引發的。

    可自己是怎麼受的傷呢,為什麼毫無印象了?忠心的管家解釋說,溶王當時是在戰場上被敵軍下了毒,回來就昏睡不醒,因為毒氣所至,有些事記不得也是有的。冷主管還說,將軍在彌留之際尚惦記著未愈的少爺呢,言辭間甚是淒然。

    他連自己的畫與字都忘記了,真不曉得這算不算是一個笑話,要說全然記不起往事了也不盡然,和父親相處的時光依稀都記得。

    冷梓昕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方寸餘長的紅痕一眼看去有些猙獰,邊緣沆窪不平,難道自己曾被什麼毒物所咬傷?他好象墜入了迷霧中,眼前如雪茫茫。

    “噗——”一聲輕響讓冷梓昕回過神來,他迅疾從水中一躍而起,披起外衣,走出屋去左右看看,一枚暗器釘在竹片上,附了張小紙,上書:五月十六,城外梅花台見。

    銀製的暗器精巧玲瓏,儼然是朵五瓣梅花,和那日受傷男子用過的信物如出一轍。

    溶王府的後花園雖處於府內最偏處,卻也是戒備森嚴,出入皆有侍從守衛,冷梓昕心想,莫非那男子竟是位武林高手?他與江湖中人素無交往,此番約見所為何來?

    遠處一個人影悄然匍匐著,貓兒似的眼眸大睜,靜呆了片刻,自語道:公子就是為了這個人嗎?須臾,如飛燕掠空般轉瞬消失無蹤。

    一連數日冷梓昕都很忙,翰林院的邱學士因病告假,其主持進行的《帝法閱例》的編篡事宜就此擱置,帝在上朝時命溶王接手該事,溶王領命後著手於此,方領略其間各類事務的龐雜繁瑣,真個是千頭萬緒,一時埋首案牘,好一番忙碌。未幾,就將前陣子匿名人約定之事拋諸腦後。

    五月十六那天的午膳時分,晉王府上差人送來了帖子,羅紋雲母箋上是幾行端雅的顏體字:溶王台鑒茲晉王府晚宴,略備薄酒,誠邀親赴。此候。

    冷梓昕換上件簇新的藕合銀線衫,特意乘轎前行,一路想著,如果實在擋不住喝得多了些,就讓侍衛把自己扶到轎上亦無妨了,腦中卻倏地閃過四皇子鴻那黑如點漆的眼,他甩甩頭。

    掀簾看看,晉王府就在前麵不遠處,門外早已是仆轎如雲。

    下得轎來抬眼望去,隻見一輪滿月被亮如白晝的府前燈火擠到了角落裏,柔柔清輝僅餘慘淡的微光,被樹梢葉片的翠色一襯,蒼白得疹人。

    冷梓昕繞過五色斑斕的雁翅影壁,還未到內室,熱哄哄的酒香、人氣便迎麵而來。放眼看去,多是年輕的王侯公子,個個兒綾綢錦帶,油光滿麵,正自高談闊論,豁拳飲酒。其間絲竹玉釧,曼歌陣陣,舞姬們薄紗覆身,軟腰款擺,研麗的姿容下峰乳豐臀若隱若現。

    尚書公子花樓澈與眾人嘻鬧了好一會兒,正開始覺得無趣,眼見冷梓昕進來,頓時興衝衝一把上前拉住他,兩眼彎成了月牙狀,邊走邊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冷梓昕方才一看到他,便想起一件事來,正欲開口,小桂子貓著腰蹭過來,“溶王,太子有請。”

    冷梓昕朝花樓澈一笑,欲拉他同往東麵的席位走去。花樓澈皺著鼻子低聲道:“那邊陰風太甚,我還是坐這裏自在。”

    “宴散了我有事找你。”冷梓昕說完徑自過去了。

    晉王正與身旁人低聲談笑,此時看到冷梓昕走過來,親熱地笑道:“幾日不見,梓昕越發氣度不凡了。”

    冷梓昕一麵行禮,一麵回道:“晉王真會說笑,臣哪裏敢當,誰不說當今太子有逸群之才、雅俊之貌,臣不過是貽笑大方罷了。”言畢,又一一和其他幾人寒喧數句。

    晉王親自領冷梓昕往隔間坐下,戲言道:“今日不醉恐是不行了。”他右側正位而坐的安公子放下酒杯,笑著接口道:“聽父親說那日賞花節上溶王倒是真醉了。”眾人附和著又是一陣調侃的笑意。

    大家早見太子將尊位虛席以待,此時又見他對溶王如此親厚,一時私語聲四起。少年得誌的溶王驍勇善戰原就名聲在外,其超乎年齡的睿智沉穩早被成日裏走馬鬥雞的公子哥兒的長輩們一力盛讚,這些紈絝子弟們暗裏或妒或羨,今見其本人又生得如此清俊不凡,真真是所有便宜都讓他一人獨占了去,直讓人心癢癢的,遂紛紛上前寒喧攀交,一時熱鬧非常。

    杯過三巡,溶王的臉在燈下泛出薄薄一層紅暈,晉王笑向眾人道:“今日誰能讓溶王再醉倒了,本王這裏有可賞呢。”大家哄笑。

    瑞陽王的一雙眼睛如蛇般盯著溶王,後者視若不見,自顧自地品嚐起眼前的珍饈佳肴來。

    太子晉命人將案上的鋶金果盤遞與冷梓昕,道:“這是暹羅進貢的棘異果,酸味正可解些酒勁,樂子還在後麵呢,梓昕可別先醉了。”冷梓昕笑著謝過,他左側的瑞陽王正與旁人說笑,此時轉過臉來,“聽聞溶王近日公務纏身,不知忙得怎樣了?”

    瑞陽王是太子晉王已故母妃的侄兒,長得倒是一表人才,隻一雙眼睛看人時總透出股陰氣。

    “都是些雜務,哪裏比得瑞陽王是太子的左、右手,一刻也不得閑呢。”

    瑞陽王哈哈幹笑兩聲,“連安相都對溶王讚不絕口,也怪不得皇上青眼相待了。”語罷話鋒一轉,“不若溶王與在下一道效力,我這左、右手之位就是讓出來也是甘之如飴啊。”後句話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

    冷梓昕正尋思著應答之辭,卻被太子一句話岔開了去:“溶王驚才絕豔,父皇愛猶不及,現下又要應付那些個學究們尚不得脫身,哪裏有功夫管你這檔子閑事?”神態輕鬆,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冷梓昕。

    “太子謬讚了,晉王府內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臣命裏隻怕無此福運呢。”

    晉王聞言略擺了擺手,不甚在意的樣子。

    瑞陽王忙道:“來日方長嘛,都說溶王年少練達,聰明世故,真是所言非虛,來來,再喝一杯。”

    冷梓昕眼見這架勢,隻得步步為營,說話暗自留神,臉上帶著笑,心中卻甚覺煩悶。

    他借口更衣起身出了內堂,轉過角門往西慢行幾步,稍傾,方才得他暗示的花樓澈尾隨而來。

    晉王府的後院與前廳相比顯得清冷而寂寥,皎月帶著觸手可及的柔光將花影樹蔭鍍上了一層釉色。

    溶王深吸口氣,身後的花樓澈走上前來與他並肩而立,“這宴會真真無趣,要不咱們先走?”又見他滿腹心事的樣子,轉言道:“昨兒邀你也不來,秦岫樓的小玉還直問起你呢,大家一起鬧到子時方散,豈不比你一個人悶著好過些?”

    “年來望月幾回圓……”冷梓昕輕念出聲。

    “你就是思慮太重。”花樓澈的聲音離得很近。

    尚書大人的公子花樓澈在家排行老四,他因是庶出,在府內也遭人擠兌,可這人卻是一貫的有樂天精神,每日沉緬在花鳥蟲魚玩樂戲耍中倒也逍遙自在。按他的話說,這叫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冷梓昕收回心思,問道:“你識得得月樓的人?”

    花樓澈回道:“也就與賽海棠聯絡過,”又皺眉道:“她在得月樓似乎有點身份。”

    得月樓在江湖上名聲很響,該組織行事詭譎,人脈極廣,但凡你想得出來的事,沒有他們辦不到的,如無熟人引薦生人根本摸不著門道,這就使得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事在他們那兒反而正大光明起來,可見,這樓主大有來頭,不過至今無人得見其麵,亦不知男女。

    “你上次好象和我提起過一個叫梅老板的人?”冷梓昕看著花樓澈。

    “就是上次在絳妃樓賽海棠那兒,我看她那副分明著急又強做鎮定的樣子就猜想那個喚她去的人和她關係匪淺。”

    “我那異母兄弟的下落呢?找得怎樣了?”冷梓昕語氣平緩。

    “原來你是問這個,”花樓澈摸摸下巴,“早該告訴你了,線索追到四年前就斷了。”

    一時兩人都沒說話。

    好一會兒,溶王從袖中取出一枚暗器及那張字條遞與花樓澈看,“我找你來是為這個。”

    “咦,這東西眼熟。”花樓澈掌中的梅花器物在月色下發出幽幽的暗光,“不就是那個落水的小子用過的嗎?”

    “那個信物比這略大些,”冷梓昕比劃給他看,“這是暗器,後麵帶尖刺。”

    “梅花台在哪兒?”

    花樓澈正將那字條翻來覆去地看,聞言一臉古怪地抬頭,“你不知道?不就是來太子府邸路上的岔道往左走嗎?”語氣一頓,“這人莫不是要謝你相救之恩?那也該送枚暗器給我呀。”語帶忿忿。

    冷梓昕正哭笑不得,前廳忽傳來一片喧鬧之聲,二人遂返回室內。

    一眼看見四皇子鴻鶴立雞群般站在一幹人中,與晉王相視而笑,儼然一派兄友弟恭的場麵。

    “臣弟路過皇兄的府邸,特來討杯酒吃,沒有打擾才好。”鴻語氣溫文,不急不徐。

    晉王正攜了他的手往上座行去,聞言道:“你打小身體底子弱,這些熱鬧事怎敢驚動?”

    “這幾年倒是好了些,不過兩月前略受了些驚,現下也沒什麼了。”兩人臉色未變,依舊有說有笑。

    溶王甫聽四皇子聲音,心裏就打了個突。一麵琢磨著找個什麼借口告辭,一麵同花樓澈上前請安問候。

    鴻略掃了他一眼,不經意般朝太子說道:“適才晚膳時聽父皇說起正要尋溶王問些事呢,不曾想在這兒遇到他。”

    鴻並非沒有自己的府邸,隻因帝寵愛非常,故起居膳食常與帝一道。

    “既如此,溶王就先走吧,莫誤了事。”晉王說完又轉向鴻,“你晚上也受不住寒氣,皇兄就不虛留你了。”一麵命人送他們一程。

    “皇兄的心意領了,臣弟的車輦就在外麵。”

    小桂子奉命將一行人送至府外。瑞陽王偷看太子一眼,後者麵沉如水。

    溶王跟在鴻的身後,走過花樓澈的桌前時朝對方使了個眼色,花樓澈眨了下眼睫,示意自己沒忘。

    及至晉王府門前,鴻回身對溶王道:“讓你的人先走吧,我這車馬倒快些。“

    冷梓昕便打發了隨從,與其一並乘輦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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