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932 更新時間：09-05-17 15:08
這些日子以來，我時常趁著父親外出教白薇彈琴。她並不聰明，幽深的眼眸裏總愛浮現諸如各種形態聽不明白的白色霧靄。我看著這雙眼睛，開始感到焦躁，不得不握起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彈奏最基本的曲調。她的手指潔白，修長而幹燥，這讓我無法不想起我的故鄉雲州。
雲州，我總會以近乎慘烈的方式懷念它。我是那樣深刻的想念著那裏的每一寸熟悉的滄黃土地，想念每一朵曾經漂浮於頭頂的白雲，想念明媚的會在掌心舞蹈的陽光，想念那裏幹燥中時會看見細微粉塵的空氣。
我一直堅信並且執著著認為，隻有我的白微琴懂我。即便它是那樣破舊蒼老甚至弦音蕭瑟，但卻不離不棄。我捍衛著它，拒絕任何人，就像捍衛著自己。而白薇，或許不過是我想對她賦予的一個飄逸唯美而又年輕的臆想。我想象著，在遙遠的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坐在我身邊，聽我彈琴，唇角微翹眼神明亮。然後，輕攏我的肩說，我明白，隻有我明白。
冥冥中，我在等待著，漫長而無期的等待。
可當我抬眼望見身邊那個一絲不苟端坐著，秀眉緊蹙而眼神迷茫的白薇，卻不得不立刻糾正這不過是我那些關於虛妄的臆想，我想那是任何唯美、飄逸、繁複都無法塑造出的夢。
在半夏園的前院有一方未填壑的池塘。它的池水中總凝結著厚重不見底的碧綠，我想在那池底裏一定攜裹著濃密而茂盛的水藻，它們在黑暗中肆意舒展著身體，卑微而又生生不息的繁衍。
每天，我都要經過那裏的石橋，呼吸著常年飄散著濕腐的水氣，思考著或許有關任何輪回也不過如此鏽跡斑斑，垂危老去。
命運的步伐，匆匆匆匆。
其實在雲州時，我就知道那個父親所要極力隱藏的秘密。可惜，他太過固執，以致妄圖用這樣隱忍的方式埋沒自己的過去。
而我，則時常會用無邊的思緒一筆一劃細致勾勒出那幅失落已久的畫麵，那是關於年輕時的父親。一個雲州顯赫的貴族，曾經鮮衣怒馬少年時的憧憬。
我看著他癡迷凝望三葉草半夏時那雙渾濁的眼睛，想象這雙眼睛當年曾有過怎樣飛揚的神采，我知道，我和他有著太過相似的輪廓，甚至在某些黑夜裏我會把自己想象成他，想象自己曾經華麗的邂逅那個名叫半夏的美麗女子。
在某個盛開薔薇的花園裏，她羞澀的提起精致的淡紫色紗裙，惦著腳尖嬌笑著的向我飛快跑來，我看見那隨風飄動的裙裾，翩躚若驚鴻照影。近了，她開始溫柔的親吻我的左邊臉頰，她有著明亮的眼眸，柔軟的雙唇，如瀑的發絲，以及周身清甜的氣味。
我深深迷戀著她，反複回味著那段夢境中出現的短暫而殷實的相遇。而我的父親，則終究為了她拋棄了另個深深愛慕他的女人。
那個我不知道名字卻為他生下兒子的女人。她一定是個可悲的女人，我想。
可是，我那英俊的父親，終其一生究竟愛過誰，這個問題或許連他自己都無法給出完整的答案。而對於我那早早離去的母親，之所以會讓他這樣沒日沒夜的追念，也不過因為在他心中，她是他唯一一個永遠無法成全的遺憾。可笑的是，隨著我的逐漸長大，他的悲傷也就越發變的不可遏止。
在我幼年時的雲州，他每天都會花很多的銀子來買很多的酒，一罐一罐的酒盅淩亂攤放在屋內，不計其數。偶爾清醒，便會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我的眼睛，然後用蒼白冰冷的手指緊緊端捧起我的臉，說，半夏，為什麼你要離我而去，為什麼。
而後，我總會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那是他用手蒙住了我的雙眼，我聽見在耳邊他喃喃著說，半夏，不要怕，等有一天，有一天，越過黃河，我們終會一起到洛陽。最後，他會習慣性抱著我，沉沉睡去。
我記得，每當那時他熟睡後，我都會悄無聲息的溜進他的房間，偷偷從那麵鑲有怪異銀邊的青鏡中窺視一雙奇異的眼睛，它細長而柔媚，淡茶色的瞳仁清澈閃亮，有如流轉的星辰跌落進夜晚的靜謐湖麵。這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我將它輕輕捂住，不由得想。
可是，為什麼她又要拋棄我？難道她真的這麼不喜歡我，不要我這個兒子了麼？我又開始痛恨她，痛恨她為什麼生下我又要離我而去。可恨的女人，不可信的女人，難道她與父親當年的信誓旦旦隨隨便便這樣就可以當沒發生過麼？
越過黃河，我們終會一起到洛陽。這句夢囈般的話仿佛冗長而蕭索的夢魘，一直長久的縈繞在我腦海中，成為童年時的我怎也擦抹不去的憂傷。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將自己同雲州的記憶隨著搬遷到洛陽而割裂開。
因為，不論我怎樣痛恨那個名叫半夏的女人，在事實上都無法回避那段關於父親少年時留下的風流旖旎，它早已銘刻在了我出生前，雲州某塊陌生而溫暖的土地上。
而我，或許本就不該出生，一如那個不知名女人為父親所生的兒子，我那素未謀麵的哥哥。我想象著，在她母親帶他離開之後，是否曾經曆過艱難而鮮為人知的流離失所，而最終頑強的活了下來，他有著和我一般相似的輪廓，以及不同的或淺或深的美麗眼睛。
在洛陽，某些喧囂的清晨，落雨的午後，我常常都會想起他，想象著終有一日他會披著一身金色的霞光向我微笑著走來，眼神溫柔，嘴角微微上揚呈現出迷人的弧度，並親切的呼喊出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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