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63 更新時間:21-08-24 07:57
那天夜裏,柳十三像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獨自躺在單薄的船板上,在河麵上隨波漂浮,漆黑的水麵濤光洶湧,耀眼而寒冷的碩大冰排成群浮在水麵上,破碎的冰體燃燒著微綠的幽光,仿佛每個都從永恒中分得了短暫的生命,在漆黑裏遵從著撞毀一切的號令,互相之間悍然撞擊,遍灼光芒開入幽深的河底,更多的是一種漫無無目的的遊蕩,漂浮。
連星星都看不見的深夜裏,天空更變成簡單的黑與白,從沒有一種水體能那樣深,那樣暗,那樣從四肢百骸透寒心底。柳十三在洶湧的熒光裏死死抓住身下小小的木板,艱難而小心的轉動著身子,整個人都像是用鐵澆出來直接鑄到上麵似的,那河麵上擠擠挨挨,盡是些腐爛的血肉,和漂過來的森森白骨,一團團的簇在柳十三緊緊抓住的船板周圍,在離岸邊很遠的漆黑中滾轉著,一圈圈的打著轉。
“是將軍來了,將軍來接我們了!”那些骷髏們說。
“大將軍來接我們回家了!”更多的骷髏玩命往這邊遊過來,有的抓住船板爬上來,腐爛發黑的肉塊掉落下來,內髒變成水從胸腔裏流出來。
他駭的手腳都冰涼了,拚命掏出來一堆黃紙,在空中結了個手型,連喊著,“退,退。”一邊用眼睛找尋著漆黑的四周,隻是一下,便被嚇的再也不敢亂看了,連忙上下翻手結出一個厲害的印子,“快退,快退,快退啊。”
“將軍,我們把冒頓擊潰了!擊潰了呀!”
“將軍,我等拚命死戰,您為何來的如此之晚?”
這柳十三打小天天挨揍,因為相貌醜陋能驅鬼才做的這降妖除魔的差事,他哪裏懂得戰場上的事情,此時的他雖全身像篩糠一樣的抖著,但此時就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到指尖。
在這無邊的鬼祟裏,那正統陰陽道門的通用符紙也隻是亮了一下,就破滅了,柳十三慌了神,但很快就從包裏扔出一大把紙錢,“給你,給你,全都給你們,前塵消散,速速投胎,拿了錢快快上路,快快上路!”
“將軍,我家中還有六旬的老母,七分待開的薄田和林地!”
“將軍,如今兵燹已銷,兵務當解,我們何日才能返回家鄉?”
“你們不是我害的啊,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我沒做過,沒做過……”
柳十三待在船板上,更多的骷髏都遊過來,已經將身邊圍了森森一片,一些骷髏開始搖晃甲板,柳十三心叫不好,突然,他像看到什麼似的,一個驚恐萬狀的表情從臉上溢出,直接從布袋裏掏出一疊銀票撒到了水裏。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你病的如此嚴重,才說是山精作祟,耽誤了你的病情,我把我掙的錢都給你,都給你!”他揮灑著手裏的家當,一下摔到水裏,又爬起來,“對不起,都怪我嗜酒如命,昧下了你的兩車煤錢!害你凍死在茅屋,如今我十倍百倍的還給你,原諒我,原諒我!”
木板踏裂,白骨們開始爬上他的身子,他神情木然,像染了瘋病似的,一邊大喊一邊拋灑著手裏的銀錢,“對不起,我是吃了大夫人的請,才汙蔑你腹中的胎兒是個妖孽,害你被人埋入井中,我如今真的悔了,真的悔了啊!”
他喊破了聲,說不出的驚惶絕望,一麵向空中慘聲喊著,一麵將手中的銀錢掏出來亂灑。
再驚醒時,已在千機樓中。
一麵叫喊著,一麵揮手朝天花板拋著空氣。
山桃木的幾案左右各雕了兩枝重瓣的山茶,雕著金烏的小爐子向外徐徐蒸吐著香氣,北鎮的大人們一如既往的青著臉,為首的一個卻露出笑意,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慢慢搖著扇子,一雙漆黑的大眼盈盈閃動,像月光從海麵溢出,像又急又碎的海水,像水一樣悄無聲息的轉著。
柳十三從床上驚起來,神情慌亂,透汗的頭發黏在額角,他緊張的用手摸索著,“包,包……對了,包……”他拉開那個布袋,一口氣歎出,“呼,還在,都還在。”
“你先別管包的事了,先來和我們說說那兩車煤是怎麼回事吧。”一群當差的抓起柳十三拖了出去。
“那些貪玩印子弄丟性命的人,也都是這樣的嗎?”她仰頭,雙眼無辜的看著南天離,神色遐然。
“小桃子,你要是來北鎮府司發展……”南天離悄悄的說。
“那你們詔獄就不辦了嗎?”她抬了抬眼睛,將南天離的下半截話給生生頂了回去。
“我猜是有一場大戰,在冰上展開,雙方都拿出了全部的兵力,但是此時的部隊突然急需要轉移,臨陣的統帥不得不拋下了已經陷入苦鬥的軍隊,春天來了,那些屍體就落入河中,化為怨鬼。”南天離分析道。
“我猜是袁尚帶著他們到了冒頓的地分,那些漢軍將士不願為匈奴效力,發生了很嚴重的兵變,規模最大的,也當的起這一河的屍體,匈奴的人來了,兩邊的將士都沒能活下來。”白桃垂著小扇,邊搖邊說,她眼神一轉,從桌上拿起那枚先登印,“我們何不問問這位將軍呢?”
“你的想法我明白,但人鬼隔有天塹,何況是東漢時期的人了,哪有這麼容易給我們忽悠出來。”南天離問道。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想要見還不簡單。”她輕笑,一笑一顰間都有溫柔神色,她擼起袖子,“幽冥魔邪,魌鸒禍鬥,酸與櫫獳,朱厭嶌蹊,都起來幹活了,當我這鋪子裏是養閑人的嗎?”
金色的大陣光芒掠起,竟憑空從土裏鑽出來了人,樹上下來了人,瓶子和罄變成了人,打外邊掠過一群金翅烏頭的雄鳥,一轉身也變成了人。
她和她店裏的夥計,都不是人,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是還多著。
休沐的前一晚,他趕到通州時,月牙已經高過了長橋和船集,水邊盡是些白茫茫的蘆花,在微風中閃閃如星子,他從水邊摸過去,就看到漫山遍野的八百張桌子,和每一張桌子上都平豎放置的兩副碗筷,每一副碗筷都用魚骨做成,銀閃閃的,在月光下散發著螢綠的光,到處透著不可名狀的詭異。
此時的白桃穿了一身極貴的紫色團紋長襖,踩著凳子,在簡陋搭建的灶台上做起飯來,淺金色的襖裙在風裏律動著,月光照過來,像極了浸了糖蜜的小苔菜。
他打開小本本,用極細的毫筆點了墨汁,開始寫起來,倒不是因為他是個愛寫日記的好孩子,隻是有關千機樓的一切,他都會記下來,然後如實報告給魏公公。
可通心讀夢,請鬼吃飯……魏公公想聽這個了,他怎麼不去找個茶館的先生?他幹嘛找你錦衣衛?
他想了想還是如實寫下,剛一動筆,就覺得腳下一緊,就有半截身子插進了土裏。
“誰,誰在捉弄我?”
“咯咯咯咯,姑娘那點小秘密要讓那些個太監知道,可就糟了。”聲音一落,一道土柱拔地而起,直接升了兩三米高,然後土石崩落,一男子笑著站在那裏,頭戴陰陽冠,一身土色的袍子,眉眼長展,眯著一雙眼睛,得意笑著。
“什麼人敢阻擋北鎮撫司辦案?”他生氣的說。
“咯咯咯咯,小夥子不禁問啊!”戴著陰陽冠的狐狸眼男人細聲說道,“這樣一說你可就沒秘密咯。”
“少說廢話,知道我是誰,還不快把我放了。”他生氣的說道。
“放你?好說啊,不過勸你別跑……”他揮袖,地麵慢慢升高,沒一會就全出了地麵,行動自如後,他急忙跑走,不多時,就被落下的燈油濺了一身。
藍紫色的燈油凝結在空中,大顆大顆的砸在地上,濺射到他的身上,烈烈的燒起來,說不出的妖異和恐懼。
“啊啊啊——”
“所以說,都叫你別跑了,京城八妖裏麵我脾氣最好了,落在他們哪個手裏都沒法看啊,是吧,幽冥。”
那樣的燈油落在身上有一瞬間的疼痛,他開始感到自己的記憶開始模糊,有什麼重要的事已經想不起來,已經完全想不起來是什麼事了。
叫幽冥的女子收起燈台,用金色的眼瞳仔細察驗了一番,縱身躍去,消失在茫茫的蘆葦中。
白桃拿了一柄長長的鍋鏟,踩在凳子上,踮起還沒有灶台高的身子,抓起一把餅絲放在羊肉裏燜熟,放掉水,用醬油,料酒和糖炒成醬紅色。
明月星空下,那枚古樸的兵符開始散發出銀白色的光芒,有冒著一層銀光的士兵一個一個的走出兵符,放下兵器,在坐位上盤膝坐了下來,他們穿著灰色的盔甲,端坐在那裏,仿佛是一個模子扣出來似的,還保留著當年那份完整的軍容。
菜快要熟了的時候,白桃點點頭,魔邪授意,直接將法力注入到鍋裏,水蔥爽脆,醬汁明稠,餅絲鹹香而有滋味,再配上大塊帶筋的羊肉炒成,白桃抬手,餅絲就一坨坨的飛進將士們的碗中,那些一千五百多年沒有吃過東西的將士們聞到了家鄉的味道,在眼中泛起晶瑩的淚珠,都大口吃起來。
“將軍是冀州平原人士,所率部眾皆是冀州的忠襟赤骨,要我說這一碗用新收的小麥做的餅絲,搭配上腥味極小的當地黑山羊,取其頸背上肉質幹實,多筋頭的大肉塊,用花生油仔細炒熟,再入小蔥和大碗的餅絲,用水蒸軟後放幹水份,調以醬油和鹽,再細細翻炒後製成的炒餅絲,一定是將士們和您在外最想吃到的東西。”
白桃側過臉來,朝他短短一瞥,那空氣像是有了顏色,湧轉起來,一個長著絡腮胡子,麵龐精致硬朗的男子現出了身形,正對著大口嚼著餅絲和羊肉的士兵們失神。
“鞠義將軍。”白桃輕輕喚道,端過一碗炒餅絲來,炒餅絲上還放著四個剛炸好的大茄盒,剛炒出來的熱菜蒸汽繚繞,正對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炯炯生光。
鞠義看到了那炒餅絲上的四個大茄盒,忙問,“這是何物。”
白桃欣欣笑道,“將軍是平原人,平原人吃炒餅絲就是要放炸茄盒的。”
“原來如此,”鞠義接過大海碗來,“我們一直在外征戰,都快忘了家鄉的飯菜是什麼樣子了,吃到嘴裏卻才知道,原來能吃到燙嘴的餅絲是這樣的美味,眾將士,還不快拜謝這位姑娘,有了她才有我們手中這碗熱騰騰的炒餅絲,難道我們隻是一群貪嘴之徒嗎?”
鞠義一聲令下,眾將士一齊站起,在鞠義的領導下一齊跪下,“謝姑娘贈食。”
白桃笑著回應,轉過身不去看他,鞠義才夾了一筷子餅絲,咬一口脆皮的茄盒,把燙嘴的茄心咬在嘴裏,慢慢攝飲裏麵化成漿的茄汁,再吃一大塊羊肉,一口餅絲,對這樣的北方漢子來說,不超過三分鍾,一盆餅絲就能被幹的幹幹淨淨。
深夜的薄霧在林間蔓延,隔著嶙峋的幾段山崖,都有銀光灑滿輪廓,白色的蘆葦像一把巨大的梳子,梳理著河麵上平靜的熒光。
白桃坐在河邊的幾塊青石上,靜靜的看著風光迤邐的湖水,鞠義厚重的腳步踏著青草,撥開蘆葦,慢慢走了過來。
“想要吃的已經吃到了,鞠將軍還不肯轉世投胎嗎?”
“我少時常有匈奴人襲掠北方,那些匈奴人的馬隊非常厲害,我想要組建一支步卒與之抗衡,所以想到了長槍和步弩搭配的戰法,從那時起我就拚命學習,一直找尋著對抗匈奴人的機會,但是我們的主君讓我們調轉刀口,對準我們自己的胞澤兄弟,將士們不願意這樣做,結果,損失慘重……”鞠義遺憾的垂下腦袋,搖頭說道。
“如果兄弟兩個有矛盾,不是應該先趕跑了敵人再動手嗎?”白桃仰起頭,對上他精致硬朗的臉龐,一雙瑩亮的大眼睛傷感的轉了轉,“他們兄弟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們寸功未建,弟兄們隻覺得死的窩囊,白桃姑娘,我們不能白吃白桃姑娘做的餅絲,請讓我們為您滅虜殺賊,好報答您的一飯之恩。”
“到那時,你們就可以好好的轉世投胎去了嗎?”這樣的猛將要是當世人,哪怕他遼東女真?白桃注視他良久,隻感到深深的遺憾。
“雖死無憾!”鞠義抱拳道,不假思索的說出來。
“你們的時代四分五裂,可如今的大明,卻也不是什麼太平光景,你要想馳騁疆場,不如和我一起去遼東抗擊女真。”
“何日啟程。”
“我有稀世的寶物,瞬息遍至,將軍和一千六百名將士隻需重新藏進這先登印中,待兩軍對壘時,便將將士們全部放出來,那時縱有屍山血海可也回不來了,你們可想好了。”
“死又有何?”
“將軍不怕死我們是知道的,你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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