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上)

章節字數:3726  更新時間:09-08-21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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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知道?走錯了一步,就再難回頭了……

    什麼?你在說什麼?

    ——米羅,事到如今,已非我能掌控的了,我怕是要辜負你們……

    你、你到底是誰?

    ——我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但卻沒臉求得你們原諒……

    公主,你……是公主……

    ——我會向你們謝罪的……

    不!不!!你回來,把話說清楚!!!

    …………

    ——永別了,米羅。

    …………

    米羅奮力睜開遮擋光線的眼瞼。

    方才飄蕩在虛無之中混混沌沌的影子早已消散,熟悉卻又既不真切的聲音猶在耳畔,卻如異世降臨。

    渾渾噩噩裏他拚命要觸及那個身影。

    身量有些羸瘦,總也長不高。米羅已經衝到撒加肩膀時,他的身子骨卻還像是沒長開似的,比米羅矮了不止半個頭,看上去竟比實際年齡小很多。站在那裏溫柔乖順,如一個著男裝的女子,楚楚動人。

    四個發小兒裏,米羅和沙加頗為幾分相似,雖然前者亦正亦邪,後者目無下塵,卻都是血氣方剛,容不得一絲半點的瑕疵。幼時兩人扭打作一團,被撒加罰了之後又抱著酒壇在青石桌旁大醉。

    穆性子溫良,有幾分撒加的儒雅之氣,四人裏懂事得最早,年少時就幫著撒加處理教務,從沒出過什麼紕漏。他和沙加同為教主座下兩護法,卻遠比沙加深謀遠慮,真正算得上是輔佐撒加運籌帷幄之人。

    米羅沙加武藝高強,鮮有敵手;穆擅謀略,工心計。相較之下,蘇蘭特倒是四人裏最平凡或平庸的一個。

    也是在初次掌管赤鴞門之後,蘇蘭特才算略有所為,幾次任務下來,沒有出過岔子,但也絕對說不上漂亮。

    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時溫婉而寡言,總是以帶著淡淡欽羨的眼神仰視一同長大的三個好友,把年輕的初生的愛慕偷偷藏在心裏——他不知何時已敏銳地察覺到,加隆與撒加之間,早已不是他能插得進去的。

    米羅心裏一陣酸澀的痛楚。

    這個眼睛如小鹿一般的孩子,自己其實根本不了解他。自己和沙加的光芒都如中天之日,掩蓋了晨星微如燈盞的光暈。

    清水一般澄澈的眸子下麵,藏了多少巨湧的暗潮,自己也從未想過要去探尋。敏感而柔軟的神采,究竟是無悲無喜的沉靜,還是……淡如煙逝的悒鬱——他從來不曾懂。

    直到他突然遠離的那一天,直到他命喪自己刀下的那一刻。

    被湖灘礫石割傷的臉頰火辣辣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時已經一把濕潤。

    米羅自棄地笑笑。本以為早已幹涸的眼眶,如同新開的泉眼,身體最深處的所有液體都肆無忌憚向出口湧去。而他隻能怔怔睜大眼,腦裏清明如鏡,心中卻是無以複加的疲憊,什麼都不願去想。

    總是自以為進駐別人的心裏,其實,真正什麼也不明白的就是自己。

    連共同度過十多年的好友都不曾了解,更何況一個本來就有所圖接近自己的人。

    卡妙……

    這個名字在腦海裏一出現,耳邊就是一陣轟鳴。什麼東西瞬間崩潰,可以清晰地聽見整個人間就這樣崩壞的聲響。

    月下相依而眠,街上攜手而行。與他同榻而眠,為他以青帶束發;客棧的空聊的後院,天井裏掛滿殘花的桃花樹。一人傍樹而立,等著自己歸來。而自己早已回來,卻不做聲站在院口,凝視他的身影,癡癡看了好久。

    遺世獨立的背影,好似佛前一朵白蓮,蕩盡人間齷齪汙垢,如不染塵俗的一聲歎息。

    ——原本便是泡影。太美好,太柔軟的,一個夢。自己就溺斃其中。

    或許連夢都算不上,不過是這場冗長倦繾的夢裏,一個攝人心魂的照影。

    原來卻是自己的夢魔。回首環顧,這世間自己早已孑然。胸膛裏剩餘的幾魂幾魄,隨著心中潰爛的那一角,已不知所蹤。

    ——罷了,卡妙,此生你我已隔盡人事……

    ——走錯了一步,是再難回頭。

    回頭已是百年身……

    米羅攤開劇痛的四肢百骸,雙目微闔,直直看著夜空。

    夜幕早已撤去,起伏的山巒疊嶂頭頂輝煌的榮光,破除那前世一般遙遠的黑暗。黑暗裏發生的一切,仿佛也都隨之煙消雲散。

    米羅放任神智就這樣遊離在清醒與昏迷的邊緣,其它的感覺卻極為敏銳地感受著有些東西從他的身上一點一滴地脫離。

    ——像是等待著死亡,又像是期待著新生。

    在這樣的冰火交融裏,他終於睡去。

    再次醒來時,又是一片沉寂夜色,剔透如黑玉。夜風從周遭環繞的山石縫裏吹出,帶著山泉的清涼和岩土的寒徹,讓他立刻清醒了七八分。

    從水裏出來之後,就一直以這個姿勢門戶大開地仰躺在這裏,熱氣從胸膛散了出去。試著運了運丹田內的氣息,全身經絡倒沒有多少阻塞,卻疲軟不堪,幾乎像是細沙從指縫裏溜走。從山巔上落入湖中時,除了入水時被湖水震傷以外,並未太大傷害。

    而內力卻是油盡燈枯之象。

    米羅明白,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心裏卻無太大的悲傷,仿佛塵世之中一切都已脫離了他。事實上他早已做好了離世的準備,隻是希望,能在那個清冷香軟的懷間慢慢睡去。

    ——這個美夢不久前才被搖醒,以最直白的方式。

    既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米羅反而覺得無所謂了。

    深吸一口氣,試著挪動身體。身體背麵早已被銳利的礫石硌得生疼,浸著冰冷的湖水幾乎已經麻木了。咬咬牙,翻身做了起來,牽動身體的傷處,又疼得他嘶地吸了一口氣,幾乎要跌回去。

    雖然疼得難忍但僅僅是皮肉傷,血早已自己凝住,傷口雖長貫整個上半身,卻不深。

    真正麻煩的是看不見的創口。艾爾紮克那一拳是十成十的勁道,生生斷了他兩根肋骨,有一節恐怕已經碰上了肺葉,以至於他呼吸時感到右胸乳根穴徹骨的痛。

    稍微緩了緩,米羅強撐著站起來——這一夜的寒氣恐怕要讓他撐不過去。不想暴屍荒野必須找一個遮蔽的地方,也好安靜度過剩餘的時日。

    米羅習慣地摸了摸身側,發覺那把從拉達處得來的重劍早已沉在湖底。

    腦裏轟得炸響的一個霹靂,幾乎有一瞬間的空白。

    有些顫抖地看向自己的手掌,本已古井無波的心底卻起了波瀾。

    在客棧那一日印在自己手掌之上的印記,蘇蘭特的母親身上相同的紋路……像是突然灌進來的一股水流,一幕幕畫麵衝到他的眼前。

    米羅深吸一口氣,強運內息提住,隨即一躍入水。

    約莫半柱香過後,微浪翻動的黑色湖麵冒出一顆頭。米羅撲騰了兩下,踉踉蹌蹌上了岸。

    這一夜不見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米羅摸索上了劍柄處:

    那一日客棧當中,因為站不穩而用手著劍,手掌緊壓上劍柄尾端,於是,印上了那個刻痕圖案,跟那個死去的女人身上一模一樣的圖案。

    自己當時隻是自欺欺人抱著一絲遙不可及的希望,能在死去之前留卡妙在身邊,於是雖然驚愕卻沒有細究下去:

    拉達的劍,蘇蘭特的母親……

    米羅突然覺得,自己深陷一個巨大的局。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遵循著一個個設定好的指令,如同是天元星位間零零落落的黑白子,看似散漫毫無章法,卻構成一個巨大的網,縱橫捭闔,籠蓋穹宇。

    記得幼時撒加手把手教幾個孩子下棋,隻有穆的棋技眼看見長。因為不得要領,跟撒加或穆對弈,自己則好不耐煩伴著那副閑敲著棋子深思熟慮的樣子,卻早已神飛天外。看著對方似乎是閑庭信步,左放一顆右布一枚,如玉如墨的棋子在檀色棋盤上星羅滿布煞是好看,便學著那樣子胡亂跟著放點,虎、跳、飛毫無章法,很快被殺得丟盔卸甲;後來看不出貌似閑筆的棋子裏蘊藏的玄機,索性穩紮穩打,走一步算一步,行軍布陣卻也固若金湯,然而最後還是莫名其妙丟掉了大半江山,看著黑白相持還有翻身餘地,目一擺出來卻早已是雲泥之別——自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輸了,被吃掉的棋子還不知道到底是怎樣被鯨吞蠶食的。

    現在的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巨大的棋局之中,隻有從頭到腳深深的無力感。

    骨子裏好強高傲的本性自然是不服的。但開山裂石的劍鋒卻無法指向看不見的敵人。自尊心被深深挫敗了,遺留下來的隻有不甘和沮喪而已。

    自己恐怕連棋局裏的一個子也算不上。頂多是一個不得要領的看客,沒有硝煙的博弈和廝殺讓他徹底如墜五裏霧中。

    米羅撐著站起來,一步一步沿著湖畔慢慢走著,甩開令人惱火的謎題,專心搜尋可以蔽體之處。無奈這山體環繞嶙峋,卻沒有一個洞穴。

    折騰了大半天,米羅筋疲力盡,將劍身深深插入土裏,然後靠在上麵小憩。腹中悶悶咕嚕兩聲,不客氣地唱起空城計。米羅啞然失笑,才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進食。

    不論還能活多久,堂堂天蠍少爺,餓死總是不能接受的。

    米羅再次步入水中,手裏拿著撿來的一根枯枝,枯枝一段削得尖尖的,權且當做魚叉使。

    不覺自己模樣好笑,心中暗想:這幅模樣讓沙加瞧見,該是被他笑個體無完膚吧……不知沙加二哥他們現在怎樣……

    丟開其它念頭,米羅瞅準一條狹長如柳葉的魚便出手。可惜他雖武功不弱,心宿劍法卻不是輕靈迅捷的路子,這一下再快也快不過水裏的遊魚。

    懊惱地看著魚梭子一般逃開,還狡黠地在他身側兜了一個圈子。

    米羅將魚叉舉過頭頂,然後全身沒入水中。湖裏的魚身形都細長如柳葉,有須而無鱗,遊動奇快。米羅看準時機,照準一條魚遊動地路徑奮力插了下去。

    一絲血紅彌散開滿滿浮起水麵。魚叉穿過魚的身子,又釘入湖底,勁道極大,插入細沙尺餘深。

    米羅嘴角綻開一絲微笑,將魚叉拔出。一根鏈子也跟著出了水麵。

    唇邊的笑容瞬時間僵住。

    鏈子是皮革或牛筋纏成的,有細小的黑曜石鑲嵌,一端明顯被扯斷;中央懸著一塊牛或羊的骨頭雕成的墜子,拇指大小,邊沿用金銀絲絞纏紮上。正中有一個深陷的裂口,是剛才那一下魚叉插進去所致。

    太熟悉不過了。那個細膩潔白的胸膛上,帶著熟悉的體溫,自己好多次觸碰過。

    也是自己最後一次觸碰那人的……紀念。

    鏈子順著水波擺動的方向起伏漂動,水裏的人立在那裏良久未動。

    墜子被濕漉漉的手掌收緊,手顫抖著握成拳,卻還不罷休,狠狠的仿佛要捏碎指骨。

    ——都過去了,早已過去了。

    米羅試圖平息著波瀾滔天的胸膛,不斷對自己說著。然而某一個角落仍然叫囂,仍然疼痛起來,滿滿的痛感蔓延著擴散著,然後強烈到無以複加。

    ——他背叛了你!!別忘了!他背叛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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