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06 更新時間:09-10-20 16:19
我在飲馬河灘一個偏僻荒村長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裏到處都是樹林,落葉在河水裏淤積成厚厚的汙泥。三十年前,隻有寥寥幾戶人家,隻能靠打獵為生。
我從沒見過我媽,見過也忘了。有次我爸進山回來,在鄰居家的炕頭上找到了我,那時我四個月大。據說我媽放下我後,跟著一個跑船的漢子走了。
在這個條件落後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隻我媽一個。我爸很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兒,隻在我七歲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著我的背說:“兒子,爸拚了這條老命,也要供你讀書。”然後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給鄰居,開始出門四處給人打短工,幹些力氣活。八歲上,我進了飲馬河鎮小學。
我不是念書的料,玩兒命用功也隻念了個初中結業,雖然在當時那個村子裏,已經算是個登科狀元。鄰裏們把我誇上了天,我自己卻苦惱得不行,心裏覺得對不住我爸。我爸沒為難我,說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書,也不是非要留在這受窮。十七八歲上,我出門幹起了泥水工,一幹就是十來年。我有力氣,手藝也還行,維持溫飽之外,還攢下了一點錢。幹活的工地也不再限於附近城鄉,有次聽一個工友說,G市建築隊給的工錢高,我就來了這裏。
二〇〇三年,我進了張健華的工程隊,這人很義氣,沒架子,也不拖欠工資,我打算留下來。當時隊裏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樓盤,新天國際公寓,位置在沙崗鎮。我們住在工地的簡易房裏,張健華挺大方,讓兩三人用一間,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樣,十幾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為住得寬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應我爸來看我。我沒想到,他一來就被工地掉下的磚頭砸了腦袋。因為這事兒我認識了封毅,我的生活從那以後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我爸手術後昏迷了兩個月,簽同意書時,醫院就告訴我,開顱手術的病人可能會昏迷不醒,長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過來。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醫生,聽其他病友說,他是這裏技術最好的腦外大夫,比那個胖主任還強,而且馬上就要提職。他負責的都是疑難病例,如果沒有張健強的關係,我想我爸的手術不會由他做。
封大夫跟別的醫生不一樣,中西醫都耍得漂亮,他沒有那種冷冰冰的味道,從不說含含糊糊的場麵話嚇唬你,讓人覺得很踏實很放心。還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種小白臉的好看,他身條瘦一些,但個子比我還高,長相很硬氣,很爺們兒。
他每天下班都來給我爸做針灸,還囑咐我不要著急。我開始以為他是看張健強的情麵,後來才知道,他對自己的病人都那樣兒。
他是個好人,有次一個打工仔讓車床軋了胳膊,沒錢做手術,血淋淋躺在急診室外,他二話不說就給人墊上了。因為都是東北人,他有時會跟我嘮上幾句閑話,我知道那事兒後給他說:“封大夫,這沒錢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濟不過來啊。”
“我沒想要接濟誰,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點接濟頂個啥。”他邊給我爸紮針邊說:“那天趕巧兒碰上了,俗語不是說嗎,救急不救貧。而且啊,”他拔了針笑著說:“手術費我讓醫院找他老板追回來了。”
我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種老好人,有時候還做得很絕很狠,比如對他自己,但這是後來的事兒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還沒睡著,那時我爸已經醒過來了,說實話,有封大夫看著,我還真沒擔心老頭子不醒,我擔心的是錢。G市的物價太高,醫藥費更高,我爸住這幾個月院,把我攢給他養老的錢都花空了。
睡不著憋得慌,我起來到小賣部買煙,經過手術室側門突然聽見很大聲的吵鬧,這偏門一般沒有病人家屬。我回頭一看,竟是朱胖子黑著臉在罵封大夫,手指頭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這朱胖子平時還算和氣,我第一次見他怒成這樣兒,我心想別是封大夫口碑好壓了朱胖子威風,他要找碴。我馬上跑過去。
“你還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輪椅了嗎?肝功能本來就受損了,又在服用丁螺環酮,怎麼還能吃卡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麼辦?誘發心肺並發症怎麼辦?”朱胖子氣得手指發抖:“FRDA最怕這個你不知道?!”
坐輪椅?我大吃一驚,雖然不明白那藥名病名,聽朱胖子的口氣,好像很嚴重,封大夫身體看著挺好呀,雖然今天神色很不對。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臉色鐵青,眼睛黑得沒底,腦門上還冒了一層虛汗。
“坐輪椅,遲早的事兒,”封大夫聲音不高,但冷得瘮人:“他的手術我一定要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誰給他做?!你就這樣蠻幹?”朱胖子氣急敗壞:“你算個合格的醫生嗎?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語氣突然緩了下來:“隻有我做,他才能挺過來。對不起主任,我進去了。”他邊說邊推開玻璃門。
“理由!他是你弟弟嗎?”朱胖子喊住他:“你現在症狀還不嚴重,要幫他做也不用這樣玩命兒吧!”
“不是,”封大夫頓了下:“我不能讓他冒險。”說完就進了手術室。
朱胖子沒管我,衝到旁邊值班室猛地踹開門,進去後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的眼圈紅了。
後來我問朱胖子,那兩個藥都是防驚厥和震顫的。封大夫的病是遺傳性弗裏德賴希共濟失調,除了動不了還會感覺缺失、語言障礙、視覺聽覺損害、心髒擴大……這病沒法兒治。
那天以後封大夫再沒上過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裏很不好受。即使他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還算我小半個同鄉,但我知道,我難過不是因為這個。除了我爸我沒親人,也沒人態度這麼溫和地跟我說過話,雖然他比我還小兩歲,可我感覺他像我大哥。這想頭很奇怪,但我確實這麼覺著,待他身邊,特別安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卻住在腦外病房。他叫我別把他的病跟張健強說,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答應了,隻要是他提的我都不願推。我每天都會到他病房裏坐坐,然後幫他打點兒水什麼的,因為他要給同房一個昏迷的年輕人擦身子。他擦得很仔細,動作很輕,好像擦的不是個大人的臉,而是個奶娃娃。
“延延,咱們來洗臉好不?”每次他都會貼在他耳邊先說幾句,好像那人聽得見一樣。他聲音很低,語氣很心疼,眼神裏有那種叫做溫柔的東西:“洗幹淨了,延延舒服嗎?”
這時候要是我還沒走,他就會叫我出去,他不想讓我看見那個人的身子,也不要護工幫忙,這樣我才知道,他跟那個叫許延的病人是那種關係。
他身體壞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膚發黃,根本不像過去那個神采出眾的年輕大夫了。但頭發還是很濃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樣有神兒。有次我經過,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坐在裏麵跟他說話,邊說邊哭:“小毅,阿姨不是趕你走,萬一延延發現了……”
“阿姨,我本來就打算明天換房。”封大夫很平靜,語氣溫和:“不會讓他知道的,您放心。”他見我在門口,還對我笑了笑。
我看他沒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飯再過去,那女人已經不在,他一個人坐在床前發愣,我叫了他幾聲才聽見,他笑了笑:“陳生,麻煩你幫我提點水出來。”
我進衛生間給他裝了一桶熱水。他那天動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話也特別多,一直低聲叫那個年輕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來了,別人給你洗你也要乖啊,別使性子,知道不?”他還是笑著說的,但我看得出來他很難受:“不然變成臭延延,”他的聲音很啞很低,擦完也沒放下洗毛巾,手貼在那個人臉上:“哥就不喜歡了……”
他現在說話已經不太避開我,我卻提早退了出去,那種生離死別一樣的氣氛,讓我心裏又堵又悶。半夜我起床上廁所,看他房裏沒熄燈,以為他睡著忘了,輕輕扭開門才知道他還在說話:“延延,哥吵著你了吧?”他把臉埋進那個小夥子手裏:“你別生氣啊,哥以後……再不能跟你說話了……哥今天多說一點兒……好不好?”
“延延……哥對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媽得的是這個病……延延……”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背一抽一抽:“對不起……寶貝兒……對不起……”我把門關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沒睡著,得有多痛才能讓這個硬漢子軟弱成那樣……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對麵的單人病房,再不輕易出來。他的病床沒掛病曆牌,除了朱華,也沒其他醫生護士進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門後站著,這兩天他很沉默,氣色也不好,我看到門上的小窗戶,正對著那個年輕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問我:“陳生,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能幹啥,回建築隊呀。”我說:“還差了張老板的錢,我得幹活還給他。”
“你願意給我當護理嗎?”他很隨便地問:“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張的錢,我給你還,工資照樣兒開。”
“當然行,”我馬上站起來:“我不要工資,管飯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腳……”
“那怎麼成,”他嗬嗬笑了:“再說,你哪兒會笨?”他的笑容讓整個房子一下就亮了起來。
第二天我就把錢還了,辭了建築隊的活兒,然後把我爸送上了車。他叫我等他通知再來,我卻天天報道,一天不來就不放心。
半月後經過對麵病房,我看見那個女人在收拾東西,那小夥子已經醒來很多天了,感情是準備辦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門邊,眼睛不眨地看著窗外,一聲不吭。我坐了會兒他說:“陳生你出去轉轉吧,我想自己待會兒。”
我到過道窗邊抽了根煙,沒多久朱胖子就陪著那娘倆兒走出來,那年輕人戴著個帽子,身體看著還挺弱。他們進電梯後,封毅馬上開了門,幾步就躥進安全通道。我趕緊追上去,遠遠跟著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兩手按在欄杆上,全身一動不動,像個石像,直到天黑才轉身,一提腳就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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