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41 更新時間:09-10-15 18:55
人一忙起來,時間就過得特別快。薛紅軍在入夏以後,健康狀況迅速衰退,曾經筆挺的腰板在躺過幾次急救車後,再也抻不起來,隻能長時間坐在門邊的扶手椅上,無奈地看著院子裏的盆景瘋長。七月初的一天,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老人,終於在睡夢中安詳地離去。
那個夏天異常悶熱,公司越來越忙,許延經常在單位和薛紅軍的農莊之間來回跑,搞得精疲力竭。所幸隔壁的鄰居近幾個月安分了很多,某次坐電梯碰見,那張大大咧咧的臉上竟有了些許愁容,想是遇見了什麼煩心事。
許延在一夜酣睡的鬆快裏,腦中偶爾會不經意掠過那張臉上的鬱悒,然後便焦頭爛額忙自己的事兒去了。各家自掃門前雪,鋼筋水泥的冷寂森林裏,誰不是疲於奔命地討生活,哪兒還有空去管別人的閑事兒呢。
八月初的某天傍晚,許延下班後沒啥胃口,便提早回了月亮灣。電梯到了一樓便被人摁停,門外竟站著越發消瘦的秦可可。許延略感吃驚,入夏以後她已有兩三次這樣不聲不響跑過來:“可可,有事兒嗎?怎麼不先給我打電話?”
“嗯,”秦可可走進來,心事重重地瞪著電梯門:“許延,我大概九月底,就要去澳大利亞了。”
“旅遊?”許延心裏咯噔一響,出了電梯開門讓她進去。
“不是,”秦可可疲憊地坐到沙發上,低低地說:“定居。”
許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麵前,蹙眉看向那一臉憔悴,隻覺心底越來越寒涼:“為什麼。”
“為什麼?”秦可可喃喃地念著,唇角蕩出一絲自嘲的笑:“很簡單,我年紀大了,不想再這麼飄下去了,”她落寞地看向窗外:“這個城市,太冷了。”
“外麵,不是更冷,”許延隨著她的目光往外看,聲音沉沉地涼:“你放得下,這裏的一切嗎?”
“早該放下了,”秦可可麵無表情,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心:“許延,我從十一、二歲起,就是你名義上的女朋友、未婚妻,一直活在你,和你……周圍的陰影裏……”她的聲音像一粒粒堅硬的冰渣:“我總要為自己活一段兒……”
那個晚上,許延在那個小陽台上,一夜坐到天亮……隔壁鄰居的窗縫裏,也隱約漏出一絲微光,一同迎來又一個味同嚼蠟的早晨……
新天二期也是包給張健強做,幾年合作下來,這個粗獷爽快的東北漢子,已從工作夥伴變成了朋友,有事沒事,就會來許延辦公室泡泡,找公司裏的美女搭搭訕,葷腥不忌地開幾句玩笑。
這天許延剛進大門,就看見他跟運營部的一個小夥子,杵在前台旁邊興致勃勃說著話,笑著道:“聊什麼呢,我看你別當什麼包工頭了,每天來我這兒打卡蹲點得了。”
“嘿,許延,”張健強一見他就撇開了那個小夥子,拉著他走進電梯,神神秘秘說:“有好東西給你。”
許延戒備地瞅著他:“你又整了啥古怪?”上回張健強非拉他去吃什麼極品神仙煲,可把他惡心壞了,竟然是人和七八種動物的胎盤大雜燴,那個膻啊,衝的他好幾天都沒了胃口。
“咳,這次真是好東西,”進了辦公室張健強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從皮包裏翻出個黑袋子,裏麵全是些小不點兒的瓶瓶罐罐,他拿起一支表情詭秘地炫耀:“知道這是啥?”
“不知道,”許延毫無興致地打開櫃子,把公文包扔進去,回頭擠兌道:“還不是些下三濫的玩意兒。”
“嘖,你看你,增添樂趣,怎麼能說是下三濫呢?”張健強悻悻道:“人活著不就圖的快活?”
“屁樂趣,”許延把桌麵上的瓶瓶罐罐一推,笑罵道:“趕緊收拾起來滾蛋,我這兒還忙著呢!”
“行行,不要拉倒,對了,”張健強收好東西,從皮夾裏摸出把鑰匙:“給你把鑰匙,專門托人搞的,絕對好用。”
“鑰匙,”許延納悶兒地接過來:“啥鑰匙?”
“萬能鑰匙,”張健強拿回來,徑自串在他的鑰匙串上,得意洋洋:“我就兩把,哥們兒夠意思吧?”
“靠,”許延笑罵:“我又不做賊,要這玩意兒幹嗎?”
“嘖,你這人,年紀不大,”張健強一臉無趣兒:“咋就那麼沒勁兒呢?得得不煩你,”他提溜著皮包站起來:“我上工地去。”
“哈哈,”許延笑著站起來,送他出門口:“好走啊,公司新招了幾個文員,明天報到,你要來趕早哈。”
“嘿嘿,好好,”張健強一聽立馬眉開眼笑,揮揮手進了電梯間:“那明兒見,我給你帶早茶來。”
“好。”許延看電梯門合上,轉身回了辦公室。
G市悶了整個夏季和初秋,仿佛終於憋不住了,九月中旬就開始沒完沒了地下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爛的味道,天地幾乎被那些扯不清的雨線縫合在一起,整個世界仿佛傾倒在水塘裏。
雲層壓得很低,頭頂像搭著幾重灰撲撲的厚棉絮,室內室外一樣昏暗,一樣的陰冷黏潮。新宅子外麵的花草,都被泡爛了根兒,葉片兒上漚出了一層滑膩膩的綠苔,淋著瑟瑟秋雨,軟趴趴地癱了骨頭,一陣風過來,幹脆就粘到枝子上、泥地裏去了。
“這是,老天爺在哭呐。”沒什麼文化的阿姨,愁眉苦臉地看向窗外,手底下有一下沒一下地熨著,晾了一星期都幹不了的衣服。
這種天氣,誰都沒有好心情,尤其是天色昏蒙的傍晚時分。許延拿上鑰匙撐開把傘出了門,到就近的商場買了台幹衣機,票開出來填了送貨地址,便開車往月亮灣走。按往常,周六這餐得陪尹心玥吃的,卻實在是不想回去。
當時買那房子真是欠考慮了,沿海城市本就氣候潮濕,碰上這樣的連天黴雨,住在一樓,尹心玥的關節炎明顯加重了,明天得趕緊去另選一套。
他開著車壓過積水的路麵,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麻煩事兒,尹心玥也趕巧打來了電話:“延延,”之前許延的電話是阿姨接的,她問道:“不回來吃飯了嗎?”
“嗯,公司臨時有事兒,”許延應道:“您先吃吧,明天我再回去。”
“別忙壞了身體,”尹心玥擔心道:“哦,對了,剛才紫菱打過電話來,她回國買點藥材特產,順便帶孩子回二〇五看看。說是這兩天就走,經過G市可能會給你帶盆花來。”
許延方向盤一歪,猛地衝上人行道,一腳踩住刹車:“花,什麼花?!”那一下濺起的水花,落在擋風玻璃上,條條蚯蚓般蜿蜒下滑,他的嗓子破竹般嘶澀:“她哪天到,具體說了沒。“
“沒說,我告訴了她地址,她說時間夠,就會過來,若是趕不及,就先回美國,下次再說。”尹心玥歎口氣:“唉,你沒看新聞吧,二〇五昨天地震了,我剛才問她,她運氣也真夠好,剛巧進了縣城……”
地震?!連那個地方,也留不住了嗎……許延拿著電話,世界仿佛跟他一道兒,鈍重地陷落下去……良久之後,才發動車子,空著眼睛開進月亮灣曆久彌新的銅鑄大門。
習慣太可怕,腦子明明混沌一片,下車後還是機械地上了一樓,從信箱取出份報紙和兩張扣費單,拖遝地回到電梯前。光標一直停在十一樓不動,想是在搬卸什麼東西。腿一陣陣地虛軟,許延撐住牆壁,手上那張單子不經意晃過眼前,房號竟是901,想是郵遞員誤投了,他咬著牙,正準備轉身給人放回去,卻驀然僵成蠟像。
血液在那一刻像徒然蘇醒的猛獸,咆哮著、嘶吼著瘋狂衝撞,似要立刻破體而出。那張輕飄飄的水費單,那右上角隱沒了中段的扣款賬號,賬號的後幾位,那熟悉得已經烙在腦子裏的數字……
一陣猛烈的暈眩排山倒海地襲來,耳邊是悶雷般摧肝裂膽的電梯提示音,他踉蹌著衝進電梯間,死死盯著上行的光標……一樓、二樓、三樓……視力急速衰退……七樓、八樓、九樓……心,越墜越深……十幾秒有多短,短成彈指霎那;十幾秒多長,長成皓首白頭……
電梯開處,側對的那扇毫無特色的房門,901幾個銅黃的數字,鋼刃般穩穩剖入眼底。許延跨出去,在門前立定,取出口袋裏的鑰匙串,忽然抿起了一絲笑,風中殘燭般衰微。那把萬能鑰匙,他當時還不想要……
門,在他斷了頻的呼吸聲中,無聲地敞開……房間很暗,掛著嚴密的遮陽布窗簾,右側靠牆的位置,擺放著一張簡潔的單人木床,一台筆記本電腦,孤零零地壓在書桌上……桌前停著一架,凹痕斑斑的,不鏽鋼輪椅……陽台欄杆上,一盆茂盛蔥蘢的綠姬,半露在涼浸骨髓的,瀟瀟苦雨中……
許延慢慢按上門,視線遲緩地轉向,與902相連的那幅牆,迎麵傾來,黑夜般死死壓入眼中。他一把捂住嘴,頹然靠在門板上,良久之後,才蹣跚挪過去,整個人趴在牆壁上,手伸起來,一遍又一遍,輕輕劃過,那冰冷的牆麵,那一幅,線條簡練的風景畫兒……
那兩套緊緊相連的小院子,一個搭著葡萄架,一個種著石榴樹……有一道低低的,矮矮的磚砌院牆,溫柔地橫陳在中間,牆上,開了扇小門,看線條,應該是木棍紮成的,橫置的門閂部位,已經摩擦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上,有一條星星綴成的河流,一眨一眨,每一顆都是明亮的眼睛……
那畫兒活靈活現,出神入化,許延仿佛聽見,牆頭上飄過的微風,石榴樹上枝葉的輕響,看到葡萄架下涼茵茵的影子……那把小竹椅,那個木桌子,那上麵,放過的兩碗,香噴噴的水蛇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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