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397 更新時間:11-06-20 09:57
這是一片青白相映的地方。
這裏並非人世。
這裏沒有風,沒有雨。這裏隻下雪。
這裏很靜。
隻聽得見細雪落在竹葉上的簌簌聲。
這一片竹林,常年都是如此安靜、清冷。
除了一種時候。
一陣雜遝、焦急的腳步聲打破此地一貫的清淨。幾個粗布短打的村人抬著擔架匆匆往竹林內趕去,一個駝背的老嫗帶著一名女童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跟隨在後。但不一時幾人便在林中迷失了方向。擔架上的老漢臉色青黑,喉嚨裏不停發出“嗬嗬”之聲。眼見著老伴命在旦夕,老村婦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嚇得一邊的孩子也拽著她衣角哇哇大哭不止。
“怎麼辦?”抬擔架的一個漢子抹著額上的汗急道。另一個漢子瞧這境況,突然茫然無措地破嗓喊了起來:“宋神醫,救命啊!宋神醫,救命!”
喊聲未停,自竹林深處轉出一個妙齡少女來。
倆漢子大喜,慌忙迎上去,還未待說話,那少女瞧了眼擔架上的老漢,示意他倆噤聲。上前觀視一番後,柔聲道:“眾位請隨我來。”
幾個村人如蒙神恩,緊隨著少女而行。不過片刻,林中忽有一股幽幽的藥香撲鼻,再行幾步,眼前便豁然開朗,竹林深處竟是一處神仙般的居所。
盈盈細雪中,白梅為林,青竹為廬,一眼溫泉霧氣氤氳。泉邊數位少女三五成群,正在將一些藥材或者分類揀洗,或者慢火熬煎著。
任何人隻要進入此地,都會不由自主地將腳步放輕。任何傷患隻要走到這裏,都會覺得已看到希望。
那老嫗收了眼淚,孩子也止了抽泣,拿一雙好奇的眼睛打量這裏的一切。
竹扉門開,一個女子飄然而出,一襲寬大的白袍,如雲如雪,負手站在那處,自有一種曠世風華。
那村民何曾見過這般人物,早已看傻了眼,以為遇到觀音菩薩降世,驚得一齊跪倒在地,兩個漢子向著那女子不停地磕頭:“女菩薩救命!女菩薩救命!”
那老嫗哭著合十念佛:“阿彌陀佛,遇到神仙了,真真遇到神仙了。”說著,拉起小孫女顫巍巍地也要把頭磕下去。卻是眼前白影一拂,那女子已到了她麵前,一手輕輕托住她,老人便覺再也跪不下去。
先前帶領眾人進來的女子忽地撲哧一笑:“什麼女菩薩呀,這就是你們要找的宋大夫。”
宋挽香瞟了眼擔架上的老漢,道:“放他下來吧。”
那兩個漢子高興地紅了眼眶:“爹有救了,有救了!”磕頭不迭,“感謝女菩薩……哦不,宋神醫救命!”
宋挽香淡淡道:“我不是什麼神醫,隻是一個尋常大夫罷了,你們不用一口一個神醫的喚我。”她蹲下身子,挽起老漢的褲腳,就見小腿肚上四個小孔留著些微黑血,但整個人已是通體青黑。身子抽搐地越來越厲害,兩眼也開始翻白。她微一蹙眉,抬眼疑惑地問:“是在附近山上被蛇咬的?”
一說到此,那老嫗慌忙點著頭,忍不住又啜泣起來:“這年頭年景不好,家裏種的地沒多少收成,老頭子就仗著力健跟著這兩個兒子上山去打點野物,不想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時竟成了這樣……”
擔架上的老漢臉孔忽然扭曲,現出極痛苦的神色,喉嚨裏嗚嗚作響,忽地兩眼一閉,雙腿一挺,竟似死過去了。
一個漢子慌忙靠過去,急道:“大夫,大夫!老爹是被山上一條五花大蛇咬傷的,他,他這是。。。。。。。求宋大夫趕緊救救我爹吧。”
宋挽香不疾不徐地從腰間的針囊中拔出一根兩指長的銀針,針尾呈梅花形狀,針尖透著熠熠寒光,逼得人心中一凜。她望著倆漢子道:“中了蛇毒就要先將傷口的毒血吸出來,我再用梅花神針將他體內殘餘的毒血逼出來。”
倆漢子聞言麵麵相覷,誰都知道吸毒血的危險性,當然誰也不肯輕易冒這個險。孝子不好當,一不小心就要賠上性命,但兩人又不想任老爹就這樣死去,臉上都露出為難的神色。
宋挽香望著他倆,笑了笑:“放心,這事不能讓你們來,否則我恐怕還得多醫幾個人。”說著,她輕輕俯下身,竟低下頭去親自為那老漢吸毒!
所有人都在刹那變了臉色!
就在她俯下身子的一刹那,那垂死的老漢忽然睜眼,五指倏然抓向宋挽香後頸!出手之迅疾,哪像中毒垂危之人!
而就在此時,其餘幾個人也忽然發生遽變。
兩個漢子猛地從擔架下拔出兵器!
老嫗也撒開手中孩兒,忽然間背也不駝了,身子也不孱弱了,一張老淚縱橫的臉就在一瞬間扭曲得凶狠無比。她雙眼射出精光,一個騰身翻腕,手中拐杖便挾著極大勁力,如毒蛇般疾點宋挽香後心!
最令人驚異的是那小孩兒,竟嘻嘻笑著一跳丈高,同時十指一揚,瞬息之間數十顆藍色的,很小很亮的星,一齊打向宋挽香!
這幾個村人竟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旁的侍女惜墨怎料到如此劇變,一聲驚呼還未出口,幾大高手的殺招已齊向宋挽香招呼過去。
誰知那老漢還未抓到,宋挽香已一反手扣住他脈門!她竟似早就等著他們動手一般,右手一揚,出手更快,指尖銀針已紮入那老漢左眼,左腕一揚又將他整個人拋出去,那數十顆藍色的暗器全數打在他背上,頓時摔落在地慘嚎不已。
“進屋!”宋挽香朝著惜墨大聲一喝。穀中的少女大都無甚自保的能力。想到她們,宋挽香心中便是一緊。
此刻老婦人的拐杖已然點到。宋挽香反身素袖一拂,將拐杖卷住。老嫗一驚:“丫頭居然防著我們。”她咬牙。
“積雪峰附近向來冷寒,從來沒有毒蛇出沒。”宋挽香道,“何況再笨拙的村民也知道,一中蛇毒必先求醫,斷不會先跑回村子尋親。”
老婦暗使內勁一抽,那拐棍卻被袖子卷住半分不動。她眼中閃過一絲冷笑,一觸杖頭機扭,竟從拐杖底部猝然刺出一截劍尖!宋挽香驚覺有異及時機敏一退,但衣袍瞬時已被割裂。“你們是什麼人?”宋挽香柳眉斜挑。
“丫頭果然是未出茅廬,居然連三更催命、五更摘星的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都不認得。”
“你們是鬼門的人?”
“姐姐真聰明!”那頑童般的摘星童子敲著二郎腿坐在一棵白梅樹上,嘻嘻一笑,“聰明又漂亮的姐姐我最喜歡了。我摘星星送姐姐好不好?”
宋挽香一揚袖!“別坐壞了我的梅樹!”幾道細如發絲的銀電疾射摘星童子!
“梅花神針!”童子一斂天真之態,也一甩手發出數點藍色小星。孰料銀針上凝注著非常內力,射穿藍色小星後竟不改方向不偏不倚地依舊向他射來。童子一驚,忙一個騰身從這棵樹上躍開掠向另一棵樹。誰知他腳還沒著落,又有幾枚銀針已射向他腳底!他隻好一擰身,又轉向另一棵樹,但瞬間銀針又到,速度之快,竟使肉眼不及分辨。若非他也修習暗器,練得眼明手快,此時怕是早已被紮成了刺蝟。就這般連連數次,他竟無落腳之地。
那催命姥姥眼見躺在地上哀嚎不已的老漢,心知梅花神針的厲害,一時也不敢貿然出手。她看得出,宋挽香的銀針若射的是摘星童子的命門,他也未必躲得開。世傳梅花神針絕藝天下無匹,今日看來果非虛傳。
這時宋挽香扣住銀針卻停了手,道:“我不殺人,帶著你的人立即離開此地。寂靜雪遠隔紅塵,不惹江湖恩怨,你們也莫要再來招惹我。”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傳來幾聲少女的慘呼。
宋挽香心中一驚!
一回身竟見溫泉邊那幾個搗藥的少女,有幾人已倒在血泊之中。那兩個佯裝村民的漢子還各自挾持了一個,一手扼住咽喉,一手持刀架在她們的脖子上,狠狠道:“宋神醫,交出鬼城地圖,我們就放了這兩個小姑娘。”
兩個小姑娘何曾遇到過這般凶殘之人,起先被嚇得呆若木雞,這時已回過神來,驚恐地嗚嗚哭出聲來。
宋挽香心中陡然一疼,指尖微微震顫,臉色變得煞白。
催命姥姥道:“不過一張地圖,與姑娘並無半分利益關係,宋神醫隻要交出來,我等便不再為難這裏任何人。”
“不為難任何人?”宋挽香望向倒在血泊中的幾個姑娘,身子微微顫抖,怒意已上眉梢。
摘星童子這時趁機落在樹上,依舊嘻嘻笑著:“梅花神針果然厲害!不過你保得住自己,卻能保得住其他人麼?”
那被射瞎了左眼的老漢也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捂著流血不止的眼睛,咬牙發狠道:“你若不交,我們就將這穀中所有人全部殺盡!”
那倆漢子將刀鋒往兩個姑娘脖子上輕輕一抹,鮮血頓時順著刀麵淌下。兩人不耐道:“到底交不交?不想我們血洗這寂靜雪,你還是乖乖聽話的好。”
宋挽香掌中已扣住兩枚銀針,一雙眼睛盯住那兩個漢子的咽喉,目光中冷寒如冰的殺氣隱隱浮動,盯得那倆漢子不禁打了個寒噤。
隻聽她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殺人,不代表我不會殺人。”
兩漢子渾身不由自主地一顫,他們方才見那銀針的確是發之無形,令人萬難防備,所有人都死死地盯住她的一雙纖手,一眼都不敢眨。
宋挽香冷哼一聲正待動手。忽然,其中一個漢子發出“呃”的一聲悶哼,兩眼發直,接著白眼翻起。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瞪大眼睛,竟看到他喉嚨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血窟窿,一股血泉自喉嚨上汩汩冒出。那漢子手一鬆,整個人直挺挺地仰麵倒下。
兩人露出驚疑萬分的神色。這怎麼可能!她們居然連看到沒看到宋挽香是如何動手的,人就這樣眼睜睜地在他倆麵前死掉了。
就在此時,又聽到“呃”的一聲悶哼,另一個漢子的喉嚨上又忽然多了個血窟窿,然後無聲地倒下死去。
餘人臉上都現出驚懼之色!不可能,他們明明盯死了宋挽香的一雙手,她的手明明連動都不曾動過一下!他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這種不用動手就能殺人於無形的武功!
還是催命姥姥江湖經驗豐富,目光迅疾轉向竹林處。
此時一個儒雅的聲音帶著輕輕的歎息悠悠傳入:“你的這雙手隻該是救人的手,不該是殺人的手。沾染血腥之事,還是讓我來吧。”隨之,一個青衫的身影從林中款款步出。
關鍵時刻,還是催命姥姥江湖經驗豐富,目光迅疾轉向竹林處。
此時一個儒雅的聲音帶著輕輕的歎息悠悠傳入:“你的這雙手隻該是救人的手,不該是殺人的手。沾染血腥之事,還是讓我來吧。”隨之,一個帶著白玉麵具的青衫身影從林中款款步出,兩道鋒銳的目光透過麵具逼射向催命姥姥一幹人等。
催命姥姥已認出了這殺人的手法,再看到來者,她心中頓時一寒,眼瞳迅速收縮,全部神經立刻繃緊。她暗暗提足十成內力,氣凝全身護住周身命脈,又將拐杖豎在胸前護住麵部及胸口,同時從牙縫裏極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玉指修羅蕭夜雨?”
當今武林中能這樣殺人於無形的,除了蕭夜雨再無第二人。
蕭夜雨一步步從竹林中走出來,他走得很緩很穩,但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催命姥姥等人的心頭上。這種感覺像是獵人在捕殺獵物前的戲耍。
從竹林中跟隨蕭夜雨走出來的,還有一個穿著紅色鬥篷的人。
這個人的背上還背著個重傷的少年。
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同時眼前一亮,他們認出了這個少年——風狼神風無名!
他居然還沒有死!而且還落到了蕭夜雨手中!
催命姥姥等三人意識到,他們的目標已改變,這個人非死不可!
在鬼門的鐵律裏,殺手隻有被殺,沒有被俘。被俘就代表著鬼門的秘密有泄露的可能,那麼任何人都隻有死路一條。鬼門中的任何殺手隻要見到有人被俘,就要不惜一切殺人滅口,甚至賠上自己的姓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今日麵對的是正道上的人,他們會有至少十幾種邪道的暗算手法對付對手。但他們遇到的是蕭夜雨,一個邪道中的邪道,雖然以蕭夜雨的修為已不屑用一些下九流的手段,但別人如要想用這些手段對付他,那必是找死。
催命姥姥三人互覷了一眼,多年的配合令他們早已能夠心意相通。三人在這一刹眼神的交會中已暗中決定了下一步的計劃,要殺掉無名,他們中必須有人暫時拖住蕭夜雨和宋挽香這兩個高手,隻要能拖住一刻即可,然後對無名一擊必殺。因為他們看到背著無名的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而且看樣子一臉文秀之氣,他們心裏並沒將他也算在內。
蕭夜雨慢慢地走向他們,五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逼得他出手殺人——他身上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宋挽香看到蕭夜雨一行,不禁露出喜色:“夜雨、阿蓮!”
蕭夜雨對她道:“這裏交給我就好。”
宋挽香點點頭,迅疾地掠去救治那幾個重傷的姑娘。
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等人都露出驚懼的神色。催命姥姥向邊上挪著腳步,戰戰兢兢道:“原來宋姑娘是蕭禦使的朋友,吾等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大駕,實在該死。”她一指已死的那兩人道,“這兩人自作主張地傷了蕭禦使的朋友,殺人償命,實在應該。至於我們幾個,望蕭禦使是大人莫記小人過,吾等再也不敢造次了。”
那老漢捂著受傷的眼,血還在不停地從指縫裏流出來,他可憐巴巴地道:“老朽冒犯了宋姑娘,宋姑娘也已懲戒了老朽,求蕭禦使開恩放過老朽這條狗命吧。宋姑娘這裏幹幹淨淨的,別讓咱們的血把這裏給弄髒了。”
摘星童子也怯生生地央求:“求蕭禦使饒命,我們也是受了鬼城的挾持,身不由己。蕭禦使若肯高抬貴手,我們立馬就滾,再也不敢來驚擾宋姑娘。”
三個人果然說滾就滾,還沒等蕭夜雨答應,就分做兩邊拔腿往竹林裏跑。
但就在他們掠過蕭夜雨身邊,麵對夜蓮的時候,那老漢忽然出手攻向夜蓮,一動手就是致命殺招,催命姥姥手中的拐杖同時刺向夜蓮背上的無名。摘星童子一回身,兩手中數點寒星同時射向蕭夜雨的後背。
可是當他暗器出手時他忽然發現眼前根本沒有人。這時隻聞輕微的“嗤”的一聲,忽覺喉間一暖,他便看見一股血泉從自己的腦袋下噴湧而出。
這是他自己的血。眼前殷紅一片,將他完全吞沒……
就在摘星童子倒下去的刹那,兩道刀光劈空閃過,那老漢也同時倒下,催命姥姥的拐杖已被削為兩截。
催命姥姥這才驚覺眼前這秀氣的少年竟也是一個小煞星。若非他背著無名,自己恐怕也已成他刀下亡魂。她不敢再戀戰,一出手攻出五六招後,抽身便往竹林內跑。當初他們在進入竹林時,暗中留下了隻有鬼門之人才能看到的暗記,循著那暗記就能順利離開此地。
她使出吃奶地力氣發足狂奔。但還沒來得及跑進竹林,一道指氣已追上她,射入她的心髒。
背後,是蕭夜雨一雙無情的冷眼。
他已明白,身在江湖,注定就是殺人或者被殺的命運,他逃不掉。他的這雙手,永遠也無法擺脫殺戮。
既然有人非要逼他開殺,那麼他就把一切徹底給解決了。
那個冷血修羅又再度回來了。
宋挽香望著地上的屍骸,長長一歎:“最終還是避不了。”
蕭夜雨冷然道:“誰要染指此地,我一人不留。”他沉吟片刻,問道,“這是鬼門殺手第幾次出現此地?”
宋挽香道:“第二次。”
蕭夜雨雙瞳中透出一線精光:“若是第二次,他們就不該派這樣的人手前來。”
宋挽香何等聰穎:“這些殺手來此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地圖?”
蕭夜雨道:“既然鬼門第一次派來的人同你交過手,那麼他們應該知道憑借這幾個人的能力,要想從你手中得到地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宋挽香道:“那麼隻有一種可能——這些人是來打探進入到寂靜雪的路徑。下一次再來此地的,一定是足夠能夠對我的高手。”
蕭夜雨點頭道:“恐怕這個殺手不但要足夠對付你,而且還能夠要足夠應付我。”他的語氣凝重起來,“而且我相信鬼城的確有這樣的人物存在,並且不止一個。”
宋挽香道:“我倒是要瞧瞧他們還能使些什麼手段出來。不過由此看來這張地圖對於鬼門來說真是非得到不可的東西。”
蕭夜雨道:“這張地圖中一定還藏有其他重要的秘密。我隻是擔心如此一來,這寂靜雪在將來的日子裏會不得安寧了。”
宋挽香笑笑道:“何妨?既來之,則安之。何況還有你。”她順手摘下蕭夜雨的麵具,“在這裏就不用戴這勞什子的討厭玩意兒了……”卻忽然發現他臉色不對,一驚道:“你受傷了?”
蕭夜雨道:“一點小傷。”
宋挽香板起臉道:“在我麵前說這話,是沒把我的醫術放眼裏?”她一伸手扣住蕭夜雨的手腕,凝神把脈,卻發覺他體內有一股極強的氣勁在不停地衝撞五髒六腑,若不是他內力渾厚,此刻早已是死人一個。她奇道:“這股氣勁走勢又急又怪,不似一般的內力所傷。居然連你也導不出它來?”
夜蓮道:“他憑一己之力施展亂天訣,又遭人偷襲,以致天地之氣衝入體內,差一點就殘了。”
蕭夜雨笑道:“這不是找宋大神醫救命來了麼。”
宋挽香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就知道給我出難題。”
她從腰間針囊中拔出八根梅花針,吩咐道:“抱元守一,我要施針了。”
蕭夜雨笑了笑,席地打坐。這個世上能夠命令他的人,也隻有她了。
宋挽香隨即素手翻轉,拍在蕭夜雨背上的幾處大穴上,轉瞬間,八根銀針沒入蕭夜雨體內。
她蹙眉道:“我用梅花神針替你暫時壓製住這股氣勁,但這非長久之計,我還得再想想其他的辦法。在此之前,你不可以亂動真氣,否則很容易牽引體內的傷勢爆發。”她又指了指夜蓮背後的人:“這人又是誰?”
夜蓮哼了聲道:“一個命大的家夥。”
蕭夜雨道:“他是鬼門的人。”
宋挽香道:“你要我救他?”
蕭夜雨道:“我好不容易留下這一個活口,你若能幫我救醒他,或許能從他口中打探出一些鬼門內部的秘密來。”
宋挽香撥開他的亂發,發現隻是個十五六的少年,不禁流露出憐惜的神色。她探了探無名的鼻息和脈象,轉而對蕭夜雨道:“我若幫了你,你可要怎麼謝我?”
蕭夜雨一怔,哈哈笑道:“這還不簡單。大不了下一次對弈時,裝作輸給你便是了。”
宋挽香搖頭:“難。”
蕭夜雨怪道:“難道你覺得我就算裝輸也裝不像?”
宋挽香狡黠一笑:“非也,真輸要如何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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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醒過來時已是他進入寂靜雪一天一夜之後。之前的半月裏,他都靠著蕭夜雨為他灌輸的一點點真氣維持著風中殘燭般的性命。
宋挽香將他安置在自己的藥廬裏,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自己則用梅花神針全力施救。一天過去,隻有出氣沒有入氣的無名,呼吸已漸趨平穩。
又一夜過去。在宋挽香第三次施針後,無名的手指竟彈動了幾下。宋挽香呼出一口氣,他的這條小命總算是撿回來了。她撤去無名身上的三十六枚梅花針,輕輕地幫他拭去額上的汗水。
這孩子求生的意誌竟是如此強烈!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握緊了拳頭,繃緊了神經,用盡了力氣,想要挽留住殘存在身體裏的那一點點生命的力量。身上的蠱毒令他的身體一陣冰冷一陣火燒,但是在那樣冰與火的兩種煎熬中,他依舊毫不放棄,努力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最終活不下去,也一定要死的慢一點,再慢一點!宋挽香歎了口氣。
望著他蒼白痛苦的臉色,她心中不由地揪緊,腦海中竟又不斷浮現出小時候在冰天雪地裏不停奔跑逃生的自己。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抱著剛滿月不久的小夜蓮,跌跌撞撞地跑在漫天大雪之中,身後有上百的追兵,還有——熊熊的烈火!
宋挽香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心中眼中盡是那衝天燃燒的巨焰。
那烈火燒盡了她的一切,她的父親,母親,所有的親人,和原本幸福美滿的家!一切都在眨眼間付之一炬,化為灰燼……
那個時候的她卻顧不得悲傷,顧不得疲憊,顧不得刺骨的寒冷……隻知自己不能停下來,不能死……火燒在她心裏,雪落在她身上,那驚心的紅,那絕望的白,那種冰與火的煎熬,是她終此一生都絕對無法忘記的!
宋挽香不由自主地起身踱到了琴幾旁……每當陷入這種回憶的煎熬時,隻有琴聲能令她冷靜,這幾乎已成了她自救的本能。可是心裏的那場火實在灼得她太痛太痛,此刻她連手指也僵硬了,微微顫抖著,竟按不下一根琴弦。
就在宋挽香出神的這一刻,床上的無名忽然睜眼,鯉魚一般從床上彈躍而起,撲向宋挽香!
宋挽香驚覺回身!
這時,藥廬的門“嘭”地一聲被撞開,一道暗紅身影風一般竄入,伴隨著驚電般的刀光刺向無名!
這一刀早已蓄勢待發,一刀便要將他就地了解。
但刀尖刺到胸口卻生生頓住。
宋挽香已扣住了持刀的手。
同時也點住了無名的穴道。
“你想幹什麼?”宋挽香望著一身殺氣騰騰的夜蓮。
“他想幹什麼?”夜蓮冷冷反問。
原來他一直守在門外,一見無名有動靜,立即闖了進來。
無名雖然站在那裏望著兩人,卻眼神空洞,仿若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一般。
宋挽香笑了笑:“這隻是他本能的反應而已。”作為一個被從小培養的殺手,這種殺手的警敏早已深深根植在他體內,就算意識還沒完全恢複,但在陌生環境中的自衛與攻擊都是殺手的本能,幾乎已不用思想的控製。“放心,他已經沒有力氣動手了。”宋挽香輕輕一推,無名果然頭重腳輕地向後倒去,再度暈厥在了床上。
昏迷之中那生死一發的掙紮,已將他所有的精力全部都耗盡了。
“他若是再向你動手,我就一刀給他個痛快!”夜蓮終於收了刀。
宋挽香提筆寫下了一張方子,交給夜蓮:“好了,按這方子去幫我揀幾味藥來,我馬上要用。”有個一身殺氣的人在這屋子裏,以無名的警覺和猜忌,根本無法靜養。她也無法安心幫他療傷。
“我討厭藥味。”
夜蓮依舊懷疑地盯著床上的無名,不肯挪動半步。
宋挽香走過去,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柔聲道:“乖阿蓮,聽姐姐的話,出去吧。放心,憑他還傷不了我的。”
這一招果然有用,夜蓮身上的殺氣瞬間就消弭無蹤了。一句“乖阿蓮”,他的臉上頓時就浮上兩團酡紅,立即乖順得跟小羊羔一樣,低下了頭,呆呆地應了聲:“嗯。”轉身就準備出去。
宋挽香竊笑,夜蓮真是個可愛又聽話的弟弟。他們姐弟因家族變故而從小失散,直至夜蓮十二歲的時候,兩人才得以相認。夜蓮的性子孤僻執拗,對人情世故也異常冷漠,隻惟獨對她這個姐姐一萬分的順從。每次要他聽話,隻需喚他一聲“乖阿蓮”即可,百試不爽。也許這就是血親吧。宋挽香輕歎。
這個時候,夜蓮的眼睛裏忽然又射出厲芒來!
出於昏迷中的無名身體忽然劇烈地痙攣起來,整個臉部都因抽搐而扭曲。他睜大眼睛,眼珠子都幾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神情極其痛苦猙獰。
宋挽香一蹙眉,不好!她走到床邊,伸手解開了無名的穴道,準備再度為他施針。
夜蓮的手又按向刀柄,凝神以對,隻待他稍有動作,就準備一刀結果了這禍患。
誰知無名卻將整個身子都蜷了起來,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縮到了角落裏。兩手抱著自己的膀子,狠狠地抓著,指甲都深深地嵌入肉裏。
宋挽香正要去掰開他的手臂。
無名忽然嘶啞著嗓子仰天大吼,然後將自己的手指伸進嘴裏,喀喇一聲,竟將尾指咬下一截來,血泉頓時自斷指上噴出。
宋挽香和夜蓮都被震住。
無名一嘴一身的血,這時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大叫一聲,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頭衝出房門。
宋挽香一緩過神來,立即飛身追出去。夜蓮也提刀趕出去。
無名卻像一頭發了瘋的豹子,在寂靜雪裏橫衝直撞,誰也攔不住,驚得穀中的少女們四處逃散。忽然,他看到有一間屋子的上空正冒著嫋嫋青煙,就不管不顧地一頭紮了進去。
這裏頭是庖廚之地。
夜蓮和宋挽香趕至門口,陡然聽到裏麵的女孩子發出一聲驚叫!
兩人一同闖入屋中,卻被眼前的一幕震住!
無名竟將自己的膀子塞進爐膛裏!將一旁正在做飯燒菜的少女嚇得失聲驚呼。
宋挽香箭步衝上前,將他的手臂從爐膛裏拔拉出來,但是衣袖已燒沒了半截,手臂手掌更是慘不忍睹,早已一片焦黑,皮開肉綻。若再晚一步,整條手臂就全毀了。
痛楚難當!無名揚起頭頸,重重地敲在爐灶上,想把自己敲暈,無奈敲了數次都不見效,直撞得頭破血流,形如厲鬼!
就連夜蓮也從未見過如此驚怖的自殘,不禁怔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宋挽香當機立斷,一掌切在他後頸,無名一下便倒在她懷中。
“他身上的寒毒又發作了,我必須立即為他施針。阿蓮,將他抱到藥廬來。冉竹,”宋挽香吩咐那嚇呆的女孩子,“去藥房取定坤丹和玉清露來。”
宋挽香取過夜蓮一直攥在手裏的藥方子,大步踏出屋門後,叫冉竹的女孩才恍然回神,慌慌忙忙地跑出去。
宋挽香又找來三四個女孩子:“去燒一大桶熱水來,要快。”接著又招來惜墨:“照這方子去抓藥,另外去取我的寧神香來。”
這些女孩子早已習慣了這種急救的場麵,行動幹練麻利,不消多久一切就已準備妥當。
藥廬中點起凝神香,宋挽香手拂古琴,天地空靈的琴音幽幽而起。在這種神奇的淡香和飄渺的樂聲中,時間與空間仿佛都靜止了,令人心神俱寧。無名的神情逐漸舒展,緊繃的肌肉和神經也開始鬆弛下來,好似已忘卻了肉體的痛楚,逐漸進入一種空明之境。
大木桶中泡著二十餘味藥材,濃濃的藥味隨著氤氳熱氣嫋嫋飄升,一室流香。幾個女孩子動作嫻熟地將無名置於桶內,將熱水一瓢瓢地澆淋到他身上,使他體內的寒毒一點一點地蒸出來,直到他身上出現幾個濃黑的腫塊。
他到底服了多少年的蠱毒,那毒氣竟如此深地蝕入他的骨骼血液之中,連宋挽香都有些驚異。這樣深的毒恐怕並非一時半刻就可以完全祛除的。
宋挽香罷了琴,來到無名身後。她手拈梅花針,形容冷定,仿若隻手回天的神。
眨眼間,素袖一揚,數枚銀針幾乎同一時間迅捷無倫地刺入他的穴位中,毫發不差。宋挽香又抽出三枚銀針,兩枚紮入太陽穴,一枚自頭頂百會穴緩緩插入。隨即她又繞到無名正前方,口中輕輕念:“含光凝神,閉口藏舌,心不外馳,一意歸中……”這柔和的聲音仿佛有種魔力,恍惚中的無名不由自主地依言而行。
忽然,他呼吸轉急,臉色慘白,身體又開始不斷發抖。
旁邊的侍女一驚:“姑娘,你看他?”
宋挽香點點頭:“無妨,是他體內的寒毒發作出來了。”
宋挽香以指點住他的氣海穴,徐徐而上,沿經脈走神闕、巨闕、廉泉、人中、印堂至百會穴,將豐沛的真氣源源灌入,流通十二正經與奇經八脈。
無名身上的寒氣甚重,一桶熱水不消片刻便已涼透。侍女們隻能不停地替換著熱水和草藥。
在藥力、銀針和真氣的三重作用下,無名身上的濃黑腫塊逐漸向著一處移動,最後彙聚在胸口的紫宮。
燃盡兩柱寧神香後,寒氣才逐漸開始消褪,無名的呼吸漸趨平穩,身上也有熱汗發出。又兩個時辰過去,他終於“哇”地噴出一口黑血來。寒毒暫除,似乎終於覺得舒服了,無名身子一軟,靠在了木桶上。
宋挽香喂他吃下了定坤丹和玉清露,吩咐侍女們將他收拾幹淨抬上床,隨後又仔細地在他傷口上上好藥,包紮妥當之後便轉身離去。
在沉沉地睡過一覺之後,無名恍恍惚惚地有一些清醒,隻覺從來不曾睡得如此舒服踏實過,渾身上下也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暢。空氣中還飄散著淡淡的幽香,十分好聞。他閉著眼睛不肯睜眼,以為這是一場夢,就怕一睜眼夢就破滅了。
但周圍空氣十分清寒,他被凍得打了個噴嚏,一下子就完全醒過來。
這是什麼地方?
無名精神一緊,忙去摸身邊的劍,卻發現空無一物。
屋裏還有人!
他一睜眼,如受驚的野獸一般竄起,撲向侍候在一旁的少女,一出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另一個少女驚得連退數步:“你……你要做什麼?”
“你們是什麼人?這裏是什麼地方?”他極力回憶,卻隻記得自己被一個少年的刀洞穿了胸膛。
“這裏是寂靜雪,是我家姑娘救了你,還幫你解了毒……”少女氣道,穀主辛辛苦苦為他解毒,耗費了那麼多內力,不想這個人居然是條毒蛇,恩將仇報。
“你家姑娘又是誰?”無名眼底疑慮更重。
對,一定是跟那少年脫不了關係的人!為什麼他們殺他又要救他?他們到底想對他做什麼?哼,不管做什麼,總不會是什麼好事。思及此,他的手指又緊了緊,手底下的少女幾乎要被他扼斷喉嚨。
“啊!”另一少女掩口驚呼。想不到這個看上去還是孩子的人,居然出手這麼狠毒。
這時隻聞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放開她。”
一個白衣女子出現在門口,手裏還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
見到此人,無名不知怎的心中猛地一顫,手不由自主地鬆了鬆。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雖一身簡衣便服,卻透著一股雍容之儀。
“姑娘,他……”少女指著無名。
宋挽香擺擺手讓她出去。
無名緊盯著她:“你就是這裏的主人?”
宋挽香仿若無事地走進來,無名警惕地後退。
宋挽香將那碗麵放在桌上,不急不慍地道:“你是傷患,不該亂跑。”她莞爾一笑,“你猜的對,我就是這裏的主人。你既然到了我這裏,那麼一切都隻能聽我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柔,但無名卻分明感覺到其中一種不可違抗的威嚴。
“我若要傷害你,你早就已經死了十次八次了。”宋挽香輕歎一聲。
無名的手又鬆了一些,他也明白對方暫時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可是你又為什麼要救我?”
“你聽我的話,我便告訴你。”宋挽香眯起像貓一樣的眼,其中透出狡慧的光來。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哦?那你聽誰的話?”宋挽香微笑地望著他,眼神很溫柔,溫柔到想讓人放棄一切抵抗,順從地向她低下頭。
“我……”無名猛然意識到她在套自己的話,心神一堅,“我不會告訴你的。”
宋挽香臉上心裏都在笑,果然,還是個孩子啊。
“放我走,否則我殺了她!”說話時,無名想在扼著少女喉嚨的那隻手上使點力,可是他發現自己竟使不上力,無名微微變了神色。
“是不是覺得沒有力氣?”宋挽香好整以暇地坐下。
“你給我下了什麼毒?”無名眼中溢出殺氣來。
“你知道自己有多久沒吃東西了嗎?”宋挽香的眼神轉向桌上那碗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香味的麵條。
忽然被人一提醒,一瞬間饑餓的感覺直衝腦門!無名這才發覺自己早已饑腸轆轆,氣空力盡。而麵前那碗麵條的香味簡直成了這世間最大的誘惑。
就在他心神一弛的刹那,白影一晃,宋挽香已閃身到他身旁,扣住他的手腕。無名隻覺整條手臂一陣麻痹,那被製的少女已從他手下脫身出來。
無名不敢置信,自己竟在瞬間被一個女人製服,並前連半分反抗之力都沒有。這個女人看上去柔弱得就像水岸別的蘆葦花,可她的修為之高,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我說過,在這裏一切都隻能聽我的。何況,你還是我的傷患。”她的儀態高貴從容,不容反抗。
宋挽香鬆了手,並將那碗麵端到他手裏,柔聲道:“吃完了才有力氣。”她笑了笑,“當然,如果你怕我下藥,盡可以不吃。”說完便轉身離去。
無名遲疑了一下。但僅僅是一下。
麵條的香氣如蛇一般鑽入鼻孔,簡直太誘人了,就算裏頭有穿腸毒藥,也擋不住無名把他吃光。他真的太餓太餓了。
呼嚕呼嚕沒幾口,一大碗麵便已底兒朝了天。
雖然僅僅是一碗清湯陽春麵,但無名隻覺這是他此生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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