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7791 更新時間:09-08-07 22:44
太子(上)
元和三十四年,年關又近。
帝京的雪向來不是很大,隻不過下雪的時候太多,所以簷頭上的積雪厚得驚人,若是家中仆人懶點,恐怕連門匾都給掩住了。
像張府這樣的府邸,在帝京實在不出眾。一旁的蔡老禦史府上還有許多清流往來,現在正吃香的景王就不必說了,一堆人像狗一樣湊上去……
這形容許多人隻敢藏在心底,真敢說出來的人不是很有骨氣,就是很有底氣,當然,還有一種是不知死活的。
“這麼多人,真的像狗在搶骨頭一樣啊……”朗朗的聲音,在夜晚的雪地裏分外清晰,少年從輦上慢慢踱出來,十八九歲的模樣,黑瞳炙亮,明明是平凡的眉眼,卻有點含情的味道。
他用扇子敲著掌心,臉上含笑,心裏卻想著怎麼帝京這群官員別的不行,巴結人倒是無師自通。
那些人聽到他的調侃,臉上卻像沒事人似的。不是他們不在乎,而是他們不能跟這少年較真。
這少年可是帝京的傳奇,七歲前不能言語,人人都說他的弟弟很可能取代他世子的地位。偏偏他七歲那年又能開口說話了,而且漸漸跟臨帝最寵愛的三皇子好了起來。
他像狗一樣跟在三皇子後麵狐假虎威,讓大家以為他已經坐穩世子位置,將來又是一個紈絝侯爺時,他居然出人意料地倒向太子。
本來這樣的倒戈也很常見,出奇的是他在陰差陽錯之下立了奇功,因此頗得臨帝賞識,這兩年來進宮的次數比景王這個皇子還多。
瞧瞧他剛剛回來時的方向,不正是那常人眼中遙不可及的皇城嗎?
所以一幹官員即使被指著鼻子罵了,也敢怒不敢言。
少年仰頭看看自己題字的牌匾,忍不住歎息:“水至清而無魚,我這幼軍統領就是太清廉了些,所以才門可羅雀,無人往來啊。”
身後眾人:“……”
縱使他們為官多年,此刻卻還是忍不住由衷讚歎: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厚顏無恥的人啊!分明是他這人反複無常,背信棄義,當下說的事情說不定第二天就被當成情報賣給政敵,誰敢跟他往來?
少年卻隻是隨口說說,沒有在意那些官員有什麼反應。他現在聖寵正隆,除了臨帝,誰都可以不買賬。前些時候還從太子那裏為幼軍討了一批賞銀,足夠讓最近手頭緊的太子殿下咬牙切齒了。
看門的張福遠遠就迎了上來,一張極有福氣的臉布滿笑容,今年是他在張府做事的第三年。外邊的人怎麼說自家大人,他們這些下人不是沒聽說過,但作為東家,這位大人的確是厚道人,雖然年紀小小的,府裏的事務卻理得井井有條,賞罰都是一碗水端平,沒有偏袒過誰。他們這些混口飯吃的,沒有不討好這種東家的道理。
少年見到家仆時也變得和顏悅色,跟他一起走進府邸後,問道:“張福,今天可有鬆山來的信?”
武侯以幼子年幼在外為由,上表舉家遷到鬆山,武侯成了個閑散的教書匠,日子倒也過得輕鬆。他從前是個懦弱的人,連侄子上門求助都不敢見,的確不適合呆在帝京這雲譎波詭的權力漩渦。他雖然已經不是武侯世子,卻還是暗中派人關注著他們。
張福想到這個便有些替他心酸,每年他都關心鬆山那邊能不能買足年貨,又放他們回家跟親人團聚,自己卻總是一個人過。但這些達官貴人的事畢竟不是他們這種小人物能插手的,他喏喏應道:“有的,厚厚的一疊呐!”說罷就拖著兩條短蘿卜般胖胖的腿跑進門房裏頭,果真拿出一封厚重的信。
君閑邊往主屋裏走,邊拆開封口,細細地看起上麵的條目來。從前在侯府,武侯夫人常常會遺漏一些東西,因此每次都要找他核對一遍。他當然不知道這隻是武侯夫人為了接近他而找的借口。
君閑看完那疊信後,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天寒地凍,呼出的氣都變成了白霜。他將信放進炭火裏燒得幹幹淨淨,心裏有些失落:“今年也沒有錯啊……”
這時張福帶著個身穿幼軍服飾,腰帶青龍刀的人走過來,園中的家仆都詫異地瞪大眼,交頭接耳:“什麼時候幼軍招收三十歲以上的將士了?”
“什麼三十歲,我看都四十了吧!”
“小常,他看起來跟你爹差不多大唷。”
“胡說,我爹比他年輕多了!”
張福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眼角餘光掃見身邊的錢伯顏沒有生氣,這才放下心來。
錢伯顏暗暗提袖拭幹了眼角的淚光,不斷安慰自己:“我都習慣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他真的才二十歲……
照常自怨自艾了半天,他也想起了這次來找自己統領的目的。為了維護幼軍的和諧統一,他決定舍命來問一問,最近統領為什麼跟景王越發水火不容,統領前腳剛到,景王前腳就走。雖說在其他軍中督軍都是不討喜的存在,但幼軍不同!在他錢伯顏心裏,幼軍就像個友愛的大家庭……嗚嗚,怎麼可以起內訌。
在淚光再次泛濫後,錢伯顏終於見到了那個少年老成的幼軍統領,他坐在炭火邊拿著本舊書,看得津津有味,錢伯顏踏進門時正聽到他在感慨:“我們的先人還真不賴,居然能想出這樣的姿勢!”瞥見錢伯顏的身影,麵不改色地道:“好一招丹鳳朝陽!這槍法居然能使成這樣,真厲害!”
錢伯顏欣慰地笑了起來,那神情就像是年長的父親看到兒子奮發向上。張福暗暗決定把這句話永久地埋在心底,這錢副統領今天都已經提袖子這麼多回,他就不湊熱鬧了。
錢伯顏抹掉眼角殘餘的淚水,問:“大人,在看書嗎?”
睜著眼說瞎話這活他早就幹得多了,眼都不眨一下,“每次看這些古籍,都忍不住遙想先人的模樣,如此高才,恨不能一見啊!”
錢伯顏雖然是武人,但也認為讀書是有出息的事情,聽到他這樣說更加滿意。不過一想起他跟景王的問題,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瞬間又老了十歲。
見錢伯顏苦著臉,君閑大略也猜到了他是為什麼而來。本來這幾年他們的關係就不鹹不淡,上次秋獵回來後,景王每次見到他便避而不見。誰都知道他們之間出了問題。錢伯顏這個一心當幼軍是和諧好家庭的副統領更不可能不操心。
君閑瞧著他偏老的五官,不由心生憐憫,可惜他的溫柔從來隻對可愛的事物。對這種老實巴交的人,他向來更喜歡看他們惱得白發早生,思及此,黑眸頓時亮了起來,笑著問:“老錢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聽到老錢這稱呼錢伯顏的臉微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想到君閑的確比自己小,才強忍著淚,正色問道:“大人,你與景王到底怎麼回事?”
君閑用扇子敲敲額頭,仿佛苦惱著不知從何說起,為難的神情,又有些少年的羞澀,仿佛很難以啟齒。
見他如此,錢伯顏大義凜然地拍拍胸口,一副以長兄自居的仁愛模樣:“大人,沒什麼不能解決的,大家都是幼軍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老是這樣也不好!有什麼心結是解不開的?說出來吧,屬下幫你跟景王殿下說說!”
君閑眉尖一挑,不答反問:“如果,你被一個男人強吻了會怎麼樣?”
錢伯顏老臉一變,仿佛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怒道:“殺了他!”
君閑以扇柄輕敲錢伯顏的肩頭,氣定神閑地說:“這就對了,景王殿下現在對我,大概就是這種心情。”
不管錢伯顏滿臉的驚訝,君閑合上手中的春閨秘史,打著哈欠往內院走。順道吩咐張福在錢伯顏回過味來時給他倒杯水順順氣。心思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秋獵那天。
雖然一直是靜靜地看著,但秋獵那天,實在是忍不住了……
當景王的箭無意識地對著太子時,他真的是怕了,害怕他真的會做出弑兄奪權的事來。害怕他像十七一樣,逼得自己親手殺了他。即使後來發現他並沒有這樣的心思,手心還是不斷地冒汗。
最後就把他按住,吻了下去……
君閑躺在榻上,伸手撫撫自己的唇,上邊似乎還餘下景桓唇上的炙熱。眸光微亮,隱隱地竟有些回味起來。
過幾天的祭天儀式,總能見到了吧?
太子(中)
太子病了,病得很不是時候。
恰逢年末的祭天儀式,年年都是由太子陪同臨帝主持的,今年攙扶著臨帝走上太廟的變成了景王。許多見風使舵的小人越發賣勁地討好景王,連臨帝都察覺到了。
君閑作為幼軍統領,已經不是第一次參加祭天儀式了。如今的禁軍統領跟趙礪一樣,都是個直腸子的武人。他見到將來要接替自己位置的少年不僅沒有排斥,反而熱心地拉著他參與禁軍調配的過程,好讓他早些習慣。現在臨帝的身體每況愈下,禦醫們連晚上睡覺都提心吊膽,說句不好聽的,那是生怕一覺醒來腦袋就要跟著臨帝去了。
不用跟百官一樣跪上一整天,這大好機會君閑當然不會放過,不過他也拉上了錢伯顏跟唐越。許昌在年末的政績考察時幫了幼軍不少忙,他順道把許武也帶上了,就當是還許昌一個人情。
唐越跟許武一見麵就吵架,連錢伯顏這種以和為貴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倒是禁軍統領看得目瞪口呆,不斷地感歎:“年輕人真是活力充沛啊!對了,張統領,這位大哥是做什麼的?怎麼也跟來?”
君閑:“……這個,錢副統領長得比較沉穩,其實他今年二十。”
錢伯顏淚流滿麵。
他們一行人巡視著太廟附近的狀況,忽然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朝一個青袍官員發怒。那少年雖然年幼,卻穿著明黃色錦袍,聲音猶帶稚嫩,卻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嚴。“為什麼是皇叔而不是我!我才是最名正言順的!”
那青袍官員看服飾明明是在太廟裏最低等的青階,對待那少年的語氣卻懶散又敷衍:“名正言順?做什麼用的?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連那些禮官都不敢說的是,你朝我生氣有什麼用,誰叫殿下病得不及時?”
君閑微微詫異地望著他們,詢問地望著唐越,沒等唐越回答,禁軍統領就介紹道:“那位就是厚洵殿下,太子妃所出。他身邊那個就是太子最信任的林子任林史官。”這位憨厚的禁軍統領搔搔頭,“他的同僚都坐上了不錯的位子,怎麼他就隻是個史官呢?”
君閑心有戚戚,隨口道:“史官這職位很清閑。”
唐越腹誹著誰會跟他一樣胸無大誌,忽然又想起侯府裏的日子。不禁盼著盡快結束這些紛擾,跟哥哥和大人住一塊,沒事闖闖將軍府,探探景王府,日子也挺逍遙的。
在唐越胡思亂想的時候,臨朝唯一的皇太孫跟那個太子最器重的謀士已經發現了他們一行人。
他們自然認得君閑跟禁軍統領,那小小的皇太孫登時收斂了怒容,朝他們點了點頭,甩開剛剛緊緊扯著的衣袖,跑去找大概已經完成儀式的臨帝。
林子任朝他們一笑,目光定在君閑這曆來最年輕的幼軍統領身上,最後卻利落地揮揮手:“方才厚洵殿下拉著我出來,幾位可千萬跟旁人說見到下官擅離原位!拜托了!”
他的人隨著清悅的聲音消失在轉角,連背影都透著幾分悠閑自在,根本沒半點惶恐的樣子。
君閑摸摸下巴,“他的官袍真是漂亮無比啊!”這語氣裏充滿向往,聽得他身旁的禁軍統領一臉莫名其妙。
唐越想到哥哥的囑咐,連忙慫恿他們繼續往前走,免得他有空遐想。君閑伸手拍拍他的頭,“擔心什麼,我現在就是想清閑也沒有法子,畢竟陛下對我這幼軍統領還是很滿意的。”
唐越從鼻頭裏哼哼兩聲,“知道就好。”
禁軍統領跟許武都有些詫異他們相處的情況,這唐越不是家奴嗎?侯府這些地方的家奴,大都是犯了大罪的官員兒女,平時沒有呼來喝去就算不錯了。
不過許武兩人都是武人,對這些禮法本就不屑一顧,沒覺得不妥當,反而看君閑更順眼了些。
四人將太廟巡了一周以後,祭天儀式居然還沒有完成。朱厚洵這個皇太孫不知怎麼擠到了臨帝身側,跟景王一左一右陪在臨帝旁邊。臨帝對他也是萬般寵愛,看得台下戰戰兢兢跪著的百官心底不斷動搖。即使太子倒下了,還有皇太孫,這麼早壓景王會不會太過輕率?
君閑幾人也沒理由再偷懶,悄然跪到百官之後,看著祭台上身穿明黃龍袍的臨帝顫巍巍地舉杯祝天,那呼風喚雨了一世的身影已經有些傴僂。袍上的五爪金龍越是尊貴,越顯得他的麵容蒼老。“願天佑我臨朝千秋萬世,永不衰竭。”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威嚴,回蕩在空曠的祭台上,仿佛遙從天上傳來,悠悠透過千古。
百官齊應:“天佑臨朝千秋萬世,永不衰竭。”
君閑跪在百官的最後,滿心都是那聲勢浩大的震天呼聲,即使已經見識過許多次,卻還是壓不住心底的震動。他眼前掠過許多人影,才學驚世的丞相,威武神勇的將軍,寧定淡泊的王爺,即使已經一一逝去,他們所期盼的,所背負的,統統都沒有消失。因為還有一個本應死去,卻忘了接過孟婆手中湯藥的人,還活在臨朝的土地上,看著他們沒有完成的事一點點圓滿,那些來不及做的,還記在他的心中。他垂下眸,滿心誠摯地朝遠方叩首,沉聲道:“願天佑我臨朝,千秋萬世,永不衰竭。”
太廟祭天進行得十分順利,東宮那邊的情況卻有些不妙。
太子朱景瑞緊緊地閉著眼,神色有些痛苦。
禦醫們都聚在東宮進行會診。太子這場病來得很急,當日就臥病不起,他們翻遍典籍也沒有找出相似病例。太子是否能康複關係到他們的身家性命,叫他們怎麼能不焦急。
隻不過直到林子任跟朱厚洵趕回東宮,那些禦醫還是一籌莫展,隻敢說什麼積鬱成疾,心病深重。
雖然生在皇家,父子間不可能太親熱,但朱厚洵哪裏見過朱景瑞這模樣,想起白天那些往日不斷討好自己的官員對景王的巴結,心裏不由一陣委屈,撲到朱景瑞身上就落下淚來,看得林子任皺起眉來,心想他可不要像太子一樣懦弱。
朱景瑞唇微張,似乎在說著什麼話。林子任以為他醒了想喝水,便轉身出外間親自給他倒茶。
再進來時卻看到朱厚洵一臉驚訝,疑惑地望著林子任:“父親在喊你的名字,還有子喬,子喬是誰?還有什麼小王叔……父親的小王叔不是三年前那個……”
林子任伸手捂住朱厚洵的唇,揚手要伺候在旁的宮人退下,正色道:“小殿下,微臣跟你說,也隻說一遍,殿下從前跟那個子喬、小王叔年齡相近,所以玩得很好。現在殿下病了,但凡人病了就會無意地想些以前快樂的事情,讓心情好點,也能快些康複。所以殿下說些什麼話,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小殿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朱厚洵似信非信地問:“那子任你呢?”
林子任笑容不變:“微臣是殿下的一條狗,殿下想要做什麼,微臣都幫他做,殿下想要什麼,微臣都幫他取。微臣隻攔過殿下一件事,那樣就算殿下心裏有愧,微臣也能幫他擔著,隻不過他難免怨我。你要記住,你的父親雖然懦弱,但從來不曾有負太子之位。將來那個位置是小殿下你的,你要比殿下更堅強,如果有人跟你搶,你萬萬不能讓步。”
他的聲音清悅,卻有種異樣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信服。朱厚洵認真地點點頭,又問:“將來子任也會像對父親一樣對我嗎?”黑白分明的眼底竟有些期待跟羨慕。
林子任想也沒想就應承下來:“當然會!”他頓了頓,又恢複一貫的吊兒郎當:“小殿下你如果賞我個丞相做做,我會更樂意的!”
朱厚洵:“……”
這時候床上的朱景瑞也已睜開眼,病顏憔悴,怔怔地望著林子任在哄朱厚洵。仿佛才想起自己已經在太子這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自己的孩子也已經十四歲。
當年自己也是這個年紀就當上了太子,那時候子喬跟著丞相施行新法,對東宮總是敷衍,每回都要他找上半天。子任來了後,他更是甩手不管,一心削藩誅王,什麼事都搶在最前頭。
子任那時候很崇拜子喬,什麼都學他的,到最後,隻有那懶散和狠勁學得像:跟朝廷那些官員打起交道來就顯得沒精打采,碰上自己認定的事則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粉身碎骨猶不死心。
尤其是那晚,子任強硬地製止他與子喬相見,決然切斷他與前丞相的所有牽扯……
想不到子任學得最像的那次,居然是用回到子喬身上……
朱景瑞腦海裏不斷回放著從前的事。在林子任望過來時,他卻又緩緩地閉上眼,心底冒出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洵兒也算幸運……”
太子(下)
太子先臨帝而逝,恐怕連臨帝都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太子朱景瑞年方三十五,與臨帝共治天下二十餘年,最後居然因為一場急病溘然長逝,到死連帝位都沒有碰到。
這樣算起來,其實臨帝算得上是臨朝活得最長的皇帝。他早年在奪嫡之爭裏殺出重圍,因此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子嗣,育有皇兒的後妃都是家道中落的名閥之女,禮官挑不出不當的地方,外戚也沒法兒禍亂朝綱。
奪嫡時跟自己勢同水火的幾個兄弟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這樣的狼虎犲豹在臨朝封疆養兵,時時叫他寢食難安。此時他的丞相跟將軍毫不遲疑地站出來分憂解難,當時他們堪稱一朝雙壁,卻因為他的心結而命喪九泉。
臨帝甚至開始後悔當年任丞相削藩,任施將軍赴死。當時朝中的濟濟英才,或隨他們而去,或心灰遠走,朝中隻餘喏喏餘音。還有他們三人一同養大的那個臨朝最風光的少年,也在大軍脅迫之下不得不斬首午門。
太子屍骨未寒,景王門前已經門庭若市。景王閉門謝客,除了入宮參加祭禮以外再也沒有跟任何人接觸。
他並不是有野心的人,小時候他跟親母淑妃都不親近,後來臨帝寵愛他,淑妃也漸漸開始對他好,隻不過他已經過了需要關愛的年齡。或者說他所有寶貴的回憶,都留在了禦花園繁花最茂的一角,已經不需要任何人進去。
時隔多年,也不是沒有第二個人闖入,隻不過那個人總是隱隱約約的影子,有時仿佛由骨子裏透出一種沉靜,像是剛熄滅殆盡的灰,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就是那樣坐在自己的院落裏,不動,也不說話。有時卻露出炙亮的眼神,仿佛世上還有許多他想要抓住的東西。就像是……
景王下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唇,當時那家夥,似乎要把他生生吞進腹中才能安心。
臨帝深知景王的個性,當初逼他到幼軍已是極限,再讓他坐上那個位置是萬萬不能的。何況景王近年似乎對女人再無興趣,秋獵那日他與張君閑糾纏也是他親眼所見,臨朝的江山,絕不能斷在這裏。
臨帝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個年紀輕輕的幼軍統領,從他出現在人前開始,他的名字就與景王連在一起。他擔任將來的禁軍統領也無不可……
思慮再三,臨帝發現臨朝皇室再無出現紛爭的可能,心中鬆了口氣。他抬筆在黃緞上寫下幾道旨意,吩咐了高公公仔細收好,又將擺在暗格的手劄取出來扔進火中,看著它化為灰燼。
他見室外雪意漸濃,便屏退了所有內侍,起身走入了雪中。
從前施將軍雪中舞劍的風姿隻有他跟丞相有幸一見,丞相忙著彈琴,根本沒細看,他一人看得高興,覺得有友如此,總算不枉此生。當然,後來他們這樣相處的光景漸漸少了,因為蔡老禦史那鐵麵無私的奏疏在屁-股後麵跟著呢,他也不想兩個摯友蒙上佞幸之汙。
臨帝忽然又想到更小的時候,他還是戰戰兢兢的不受寵的皇子,太傅講課從不敢輕怠,倒是他的兩個侍讀一左一右睡得香,氣得太傅吹胡子瞪眼。
不知為何,臨帝漸漸有些困了,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很容易疲累,他倚著一株桐樹慢慢坐下。
當初他的丞相每次經過都忍不住頻頻駐足,盤算著哪天把這株桐木砍了做琴。小施老笑他不識貨,這麼好的桐木應該做把木劍給他兒子玩才是的。
說起來,那家夥搶不到給小子喬起名的機會,老早就給小子喬取了字。
下回見到那家夥時要跟他說清楚,自己不是有意不保他殷殷期盼的國之喬木,而是像保不住他一樣,實在做不到。
還有小皇弟,他跟小子喬差不多大,都是他一手教會他們寫字的,自己三人想要做的事,他們都記在心裏。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小皇弟早逝的母妃居然是隱在帝京的琅玕族人。琅玕族以白狼為圖騰,臨朝對這個神秘部族的記載少得可憐,隻有先代皇帝隱約在手劄提到百年前建築衛堤的平楚侯是琅玕族遺裔。
百年衛堤,保住了臨朝多少肥沃的土地。
臨帝對這個琅玕族是頗有好感的,然而上次小皇弟經邵清池手遞上來的密信以他們曆來所用的密語提到了琅玕族,他也就仔細看了先代皇帝關於琅玕的敘述。
其中提到起死回生,移魂攝魄;精魂耗盡,久必成狂……
前兩句,說的是死者,後兩句,說的是生人。
他知道他的小皇弟一向和小子喬玩得好,卻是沒想到好到這地步。他知道武侯夫人跟小子喬的母親感情極好,卻沒想到武侯夫人願意舍棄未出世的親子,讓小子喬重活一世。
這世上縱然有那麼都無可奈何的事,有人背信棄義,有人膽小懦弱,但也曾有許多人為著臨朝的清明前仆後繼死而後已,曾有許多人為了讓心中喜歡的人活下去而舍命相救。
臨朝……
高公公久久不見臨帝回寢宮,拿著宮燈尋來,隻見臨帝安然地倚著古桐,身上覆著薄薄的雪,想必有些時候沒動了。
高公公怕臨帝受寒,連忙上前喚醒他,這才發現不對勁。當夜,慟哭聲響徹泰和殿。
元和三十四年冬,臨帝痛失太子,不久也積哀成疾,崩於年末。皇太孫朱厚洵由言老丞相、徐大司馬等老臣扶上帝位,奉臨帝遺詔,尊景王為攝政王。
令百官詫異的是,臨帝居然讓年方十八的張君閑接任禁軍統領並兼任少府之職,饒是知道臨帝寵信張君閑,也忍不住咋舌。少府是九卿之一,宮中的內監司也將由少府掌管,可以說,皇帝的錢財用度到性命安危,都掐在了那開朝以來最年輕的禁軍統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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