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60 更新時間:09-08-14 18:25
臨走時,連秀又給我準備了一個包袱,裏麵有幾件新衣和幾兩碎銀。連秀很有心,衣服雖然不是絲綢錦衣,確是很順手柔滑的布料,我身上穿的就是這種,不像回陽樓裏的衣裳粗糙得能磨得皮膚生疼。
謝絕了連秀的相送,我乘上了襲城叫來的馬車,直接駛向回陽樓。
無意中向車夫打聽了一下我才知道,這城不僅大,竟然還是天子腳下。早知道養病這段期間就該應承連秀說的,出來逛一逛。隻因我寧願閑得趴在窗上看看外麵的街市人流,也不願出門走動一步。偶爾雲淡天清,沒有那麼潮濕的時候,我才出到院子裏擺弄擺弄園子裏的花草,或者和連秀一塊兒叫上一壺碧螺春,吃著糕點閑聊幾句,聊的內容也不過是莊裏的近況、生意場上的盈虧、和誰家商號的矛盾。為此,連秀說我的變化很大。這是當然的,“內在”都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我不以為意,聽說嚴淳本人也是個非常沉靜的家夥。我隻問她,“哪裏變化最大?”,連秀凝視我良久,望著我的眼睛說,“以前的你,也常常這般安靜地呆在屋裏做些自己的事,卻總是心事重重,就算有我們陪著,你也總是抑鬱寡歡,聊天的時候也不像現在這般暢快,不像現在這般即使一個人的時候也一樣怡然自得。現在的你,胸納百川,身似雲霧之上,似看透萬般得失,卻時而越發令人捉摸不透……”
自認為並沒有連秀說的那般,好似看透世俗的智者,除了沒什麼好奇心上進心廣誌雄心之外,得過且過,有七情、有六欲,愛的就是清閑二字,雖然以往沒被人少說少年老成,活似行將枯骨的老頭子,卻也不過活了十五年零八個月有餘,哪來的那般廣闊的胸襟。她說完這話我已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來,被她紅著臉瞪得體無完膚。
到了回陽樓的後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人親自迎接我,更加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由原先的養花小斯榮升為工頭,還能被人尊稱一聲嚴管事。
“哎呦——嚴兄弟你可回來了啊!”胖阿姨孩在前院兒老遠的看見我,扭著肥腰揮著繡花絲巾顛兒顛兒的過來了,
“好生生地怎麼會生病呢?襲公子還說你險些喪命呢,可嚇死我了。現在可安好了?概不會再犯了吧?”
“襲城這麼跟您說的麼?”
胖阿姨一聽,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
“嚴兄弟來我這兒時我確實不知你跟襲公子是熟人,否則我也不會……幸虧嚴兄弟不計前嫌,不但不追怪於我反倒替我說情,否則,我定不止罰銀三千這麼簡單了。”
我怔怔地聽完,滿心的無奈——他們兄妹竟送這麼大一個人情債給我。
連莊主雖看似不近人情,終究還是念著舊情的吧,否則那樣的一個人,棒打落水狗怕都嫌不夠,斷不會隻因連秀幾句話就為一個險些害死他親妹妹的叛徒做到這番地步。
“當初,您從匪類那裏買下我就已經是救我一命,否則,還指不定被賣到哪戶刻薄人家手裏。”我淡淡地說著,
“這之後您非但沒有虧待我,還供我吃住,分給我工作,發給我工錢,讓我有一處安棲之地,這些都是珠寶感激不盡的。您說這話,可也折煞我了。”胖阿姨由受寵若驚狀變成感動狀,隻差掉兩滴眼淚聊表心意了。
我借著大傷初愈說想小憩一會兒,其實是想找個什麼地方藏我的銀子。我也特意聲明不耽誤出工,那些花草有將近一個多月沒有打理,我也著實放心不下。
誰想鴇阿姨胖手一揮,令道:
“富強!趕緊的,前麵帶路領寶兄弟去他屋裏!”
“哎,好嘞!”
“不用了,我的房間……”
“嗬嗬,寶兄弟還不知道呢吧,連主子聽聞嚴兄弟善於栽培植株,有意讓你在樓裏當管事,你啊,以後這樓上上下下雜七雜八的事兒可都歸你管了啊,盆栽什麼時候澆水施肥,你隻管交待下去,讓下人去做,搬運打掃,有事兒隻管吩咐下去就對了!”
“呃……”
“行了行了,我們這些做下手的隻管照上頭吩咐做事兒了,都是隻管混口飯吃的,沒人敢說三道四,你也別瞎操心了,安心去吧啊!我啊,前頭還忙著呢就不多陪了。有事兒盡管說,我趙姐在這兒呢!”說著,鴇阿姨又像來時一樣,扭著肥臀向前院奔去了,老遠還能聽見她特有的尖細又抑揚頓挫的聲調。
我除了感歎和心懷感激,還能做什麼呢?
富強對我的態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恭維之意顯而易見。人之常情,我卻覺心虛不已。
去到後院的走廊,沒有像以往一樣向左拐,而是往右拐去了老鴇住的那個旁院。這裏我一直沒有來過,南北院看似沒啥差別,進到屋裏那是絕對不一樣的,寬敞、明亮,床上還掛著秀了暗紋的紗帳,雪白的棉被一點也沒有潮濕的感覺,滿是太陽曬過後特有的溫暖的味道。
我把包袱丟進床角,趴倒在棉被上,把臉埋進暖暖的被子裏,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氣,太陽的味道薰得心都感覺暖了起來。
正昏昏欲睡時,隱約聽見屋外傳來悠揚的琵琶聲,凝神一聽,曲調很熟悉,竟似那首春江花月夜。
我循著聲音到了最南邊一處三層的閣樓。一直聽來,這曲雖跟以往常聽的有許多出入,卻也能聽得出,彈奏者的功力不是幾個春秋之間就能達到的。
這一曲彈了很長時間,這曲本已聽到逆耳的地步,現在聽來竟心潮澎湃,好似跟那邊的世界多少又有了聯係。這樣一想,竟發覺一股苦澀湧上喉間。
我生活十五年的家,雖然沒有多麼溫暖,確真正是我唯一的歸所,那裏有我親近的人,有我思念的人,亦或者有思念我的人。原本在這裏生活一段時間,習慣這裏的生活以後,自然不再對那邊的世界有所牽掛,畢竟世界再怎麼變化,人活著就要生存,即使一個人也是一樣的。
這一曲熟悉的樂調,算是把我那為數不多的所謂的思鄉之情給狠狠地揪出來了。
“門外的是誰?”纖柔圓潤的聲音突然說道,
“連公子?是你麼?”伴隨著聲音,後側的門吱地打開,一張白淨柔美的臉傾出門來,發覺是我竟愣了一愣,眼中的喜悅退得飛快,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有事麼?”她說,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窘得不行,眼圈熱熱的,說不定眼眶已經泛紅了。想著,隻覺越發的窘迫,我慌忙解釋道:
“小姐別誤會!我隻是循著樂曲來的,沒有打擾您的意思,這就告辭了!”
我剛要轉身,她先一步抬手攔下我,雖然聲音依舊非常生硬,表情卻已溫和下來。
“可是嚴公子?”
我一愣,拱手道:
“正是。”在這裏生活的這段時間,學得最多的,還是這比以往嚴謹百倍的待人接物的俗理。
她勾起唇角,笑得頗有韻味,道:
“在這種地方,有公子如此,實乃奇也。”
我越發地迷惑,這隻能用美豔脫塵來形容的小姐,不管是看著還是聽著,都是個非常有涵養的人。在這裏,也隻有花魁才有這般容貌才學。花魁的話,即使不是魁首,也夠本應襯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了,當真是十分高貴得寵的人。這樣的人,怎認得我這一種花小廝?
“公子循聲而來,想必也是個喜愛五音之人。即是同好,公子可否賞臉作陪,與池煙一同撫琴作詞?”
我鬆了口氣。
“很抱歉,嚴某不善琴樂,怕要掃小姐雅興了。”我也隻會聽而已,珍珠硬塞給我的隨身聽裏永遠隻有那幾張固定的音樂碟,
“況且,遭人是非之事……”
誰想,這池煙小姐頓時垮下了嘴角,半嗔帶怨道:
“公子到底是怕你我誰遭非議?池煙既為青樓女子,這男女有別之說已無用地,更無清白之說,公子這話可是在嫌棄池煙?”
我愣住,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好這一口?連秀如此,小誠如此,這池煙也如此。
我隻有哭笑不得的份了,隻道:
“聽候小姐差遣。”
離太陽下山還有好一段時間,池煙命貼身丫鬟端來一壺龍井和小碟糕點,領我到了院裏北角處的湖邊小亭。這回陽樓確實很大,大得像一處福賈府邸,路上的小道都是用鵝卵石鋪就的,路邊是大片飛長的牡丹月季,這庭院不是當初我這小廝能隨意進入的地方,自有其他人打理,看著花枝生長的架式,相信栽種的人也是有一定栽培心得的。
等在確信我真的不會撫琴時,池煙頗有些失望。不過,能者就是能者,縱使沒有合音者,她一人也是彈得非常盡興入神的模樣。隻可惜我實在不是個稱職的聽者,這悠悠揚揚的音樂隻聽得我陣陣困意,池煙這琵琶彈得雖好,隱約還能聽得出一股幽怨傷感,卻不知若是換成古箏,池煙能否彈出紅樓曲裏的枉凝眉來。
“公子不喜歡我這曲麼?”忽然聽見池煙輕輕問道。
“不,怎麼會呢……”我汗顏不已。
“這曲霜雪是我最喜歡的一首琵琶曲,雖不及箏曲來的動聽,卻也受許多聽客的喜愛和好評。”池煙拈起杯茶,小泯一口,接著道,
“方才公子循聲而來,似是喜愛那首潯陽曲,要不池煙再為公子彈奏一次?”
我搖搖頭,笑問:
“池煙剛才說箏曲,那可聽過高山流水、漁舟唱晚?”
池煙食指托腮,想了想,道:
“漁夫誦倒是知道,是今朝戶部尚書的成名曲,可這漁舟唱晚、高山流水確是沒有聽說過的,不知出自何處,還請公子指教。”
“呃……”我一時為難。記憶裏漁舟唱晚好像是王勃的《滕王閣序》裏其中一句。本應上初中的年紀我就沒再去過學校,養父把當過教師的陳叔拉來給我做了家教,陳叔又是個非常和藹的人,對人要求也不嚴格,當初背藤王閣序就是隨便糊弄過去的,有沒有這句我可不敢確定,作者是誰我更不可能知道,而那高山流水也是知曉甚少,這要我從何說起?
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想想還是得說謊了。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我隻知道,這前首漁舟唱晚,應該是取自一首詩詞,是首箏曲,另一首是箏蕭和音,都是經典名作。在我的故鄉,可謂無人不知,隻可惜,似乎沒有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我也就隨便一說出來的話題,池煙似乎非常感興趣,還想著,如果方便,請我為她引見。這是打死我我都辦不到的事情,我隻好說,兩位前輩早已仙逝。誰想,她失望之餘竟又問我是否知曉樂譜。我冷汗都快被逼出來了,不得不撒更大的謊來彌蓋謊言。最後,為免池煙不死心而著手尋找,以“兩首樂曲出世不久作者便相繼辭世,世人還沒有來得及傳抄譜寫樂譜,原版樂譜自然成了不傳之寶,再加上前兩年似聽說故裏遭土匪洗劫,恐怕早已被毀於一旦”告終。
看著池煙本興致盎然的表情節節籠上失望的陰雲,我於心不安之下,脫口說道:
“隻可惜我不善器樂,否則,我雖隻聽過幾遍,好歹也能為你彈上兩句。”說不定,以池煙的才能,能譜出差不多的一首曲來。
我發誓我從來沒這麼後悔自己這麼多嘴!池煙聽了我這話,明顯的眼前一亮,讓我想起珍珠每次不懷好意逼迫我做什麼事情前那無辜卻大放異采的眼神……
我隻能用一個字形容那之後的生活——痛苦。
“這兒的顫音要再多一點。”
“多劈出了一個音律,音不對,再彈一次。”
“剔音的指力太重,重來。”
我佩服池煙,居然隻一點音不對就能指出我是指法錯了還是撥錯了箏弦。我不懂,但她絕對是名良師,說不上嚴厲卻也決不容忍敷衍了事。七天多時間,白天,富強把人集起來,我隻意思性地吩咐他們繼續做事,細節早已借著不熟悉之名交給富強打理,月俸也給他漲了幾錢銀子,方便我跟著池煙學習器樂,老鴇看見居然也什麼也沒說,還笑著叫我好好努力。
這些天,也再沒有人來夜襲,相信連秀說的暗中保護我的兩個人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讓我奇怪的是,自那次選魁事件之後,竟沒再見到小誠,也不知去了哪裏。
之後的某一天,陽光明媚,閑暇休息的時候,我喝著池煙的丫鬟小蓮泡好的茶水,邊吃著集香樓難得的奶味糕點,欣賞著滿園的春意。小湖邊的一小片梅花已經在發芽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嫩紅,相信過不了幾天就能開得非常茂盛。
說到這梅花,倒是讓我想起一首很有名的曲子,作詞其實挺俗氣,原是一首詠梅詩,配上曲調聽來卻也別有一番意味,特別是聽在有心人耳中,怕是感觸頗多。當初,珍珠有段時間變得有些奇怪的時候,就常常聽這首歌,整個人都似乎感性起來,唉聲歎氣的,任務也不出了,喊著要休假一個月。消沉的陰雲一直籠罩在她的頭頂,幾個星期都沒散開。我問她,她就歎口氣懨懨地罵一句,“小屁孩管那麼多小心像你太師傅一樣不得好死。”我隻好去問黑磚,我一開口,他的臉就黑了,黑得跟黑磚一樣黑,我不敢再問下去,又跑去問寶石。寶石很不屑地嫌惡道,“俗人一個而已。”我才知道,原來珍珠跟北區的一個新興的勢力龐大的組織頭目杠上了,似乎還有不小的過節。我驚奇不已,問,“他到底是什麼人,居然讓珍珠怕成這副樣子?”寶石隨手就砸下來一個特大號的暴栗,毫不客氣地罵我蠢貨,我不喜歡他罵我蠢,伸手就掐過去了。最後還是養父跑過來拉開打得稀裏嘩啦的我倆,問了原因,竟苦笑著朝著不知名的遠方感歎一句,“年輕就是好啊!”弄得我越發糊塗。
“珠寶,哼的是什麼曲?”池煙的臉突然在眼前放大,把我嚇一大跳。
“沒有聽過的曲子,是你自創的麼?”池煙似乎很感興趣。
一旦熟識起來就會發現池煙是個頗孩子氣的人,而且意外的是個很朝氣、善言、又愛撒嬌,又有大家閨秀氣度的女子,也是個真正的樂癡。
我隻好從頭唱給她聽,我唱得不好,隻幸虧有這原主人天生的一幅好嗓子,沒有中途唱破音。
池煙聽得很認真,一曲中結,池煙頭也不回奔回房裏,一會兒就抱著一隻古箏出來了,往桌上一架,隻說了句:
“再唱一遍。”手指便在箏弦上拂開了。
我疑惑地再唱了一次,令人驚奇的是,一首熟悉的曲子在池煙手中流水一般呈現出來,竟跟原曲相差無幾,悠悠揚揚,時而像泉水叮咚,時而像風吹的漣漪,期期艾艾。我高興壞了,我就說,以池煙的實力,要做到這一點確實不難。
池煙激動地笑著問我:
“這叫什麼?”
“什麼?”
“這是你作的曲,沒有取名麼?”
“它已經有名字了,就叫《梅花三弄》。”
池煙激動不已,不斷重複著這首曲名,很是歡喜。
之後,池煙又讓我把詞寫下來,說,這首曲子一定會成為千古流傳的名作。
當時,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它並不是真的出自我的手中。隻是我不知道,作詞唱曲不僅成了往後我的很大一部分經濟來源,竟也給之後的一些事造成了很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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