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63 更新時間:22-01-24 21:17
他看著懷中稚子,麵前是屍山血海,耳邊是太監尖銳的叫喊,火光將宮闈一點點噬盡,他終究還是後悔,曾把她帶入到這深宮內苑中。當美好一點點崩塌,死去的人已死去,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
十六年前,夏寅帶著尚在繈褓吃奶的沈澤從汴城逃出來,一路北上,被京穀道的大雪阻撓,被歧州的黑市誆騙,也當過朧月當鋪的黑長工……但好在,在沈澤快要斷氣的時候他們終於在越北邊境的一個小山村安定了下來。
村子很小,叫富貴村,村裏人很少,他們用命,在海匪為患的烏海裏捕魚為生。
夏寅還在皇宮時,是個城門護衛,一個老光棍,毫無任何帶崽的經驗。
剛在富貴村中安定下來時,沈澤日夜哭鬧,夏寅身無分文,“爺倆”身上唯一值錢的,就是沈澤戴的玉佩,多少次夏寅都想把它當了,換個奶娘來,但想著宮中那位,始終沒那個膽子。
隔壁的寡婦受不了了,於是這夜終於敲響了隔壁“鰥夫”的門,把一直哭得震天響的沈澤安撫住了。
這是塊燙手山芋,等宮中的人來了,就扔出去。夏寅想。
於是一帶,這燙手山芋在手裏焐了三年,宮中才來人,又來了個男人,人稱李大叔,是禦前帶刀侍衛,這個男人告訴夏寅,他是一塊來帶這燙手山芋的,沒有十年八載,他們回不去汴城了。
又恍惚過了五年,燙手山芋沒那麼燙了,變成了八歲的“小棉襖”,但這“小棉襖”經常漏風,於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從海邊又給他撿回來一個燙手山芋。
富貴村裏沒別的孩子,沈澤很珍惜這個燙手山芋,於是有了帶崽經驗的夏寅和李大叔,又有了一個八歲大的的孩子,不知姓名,不知年紀,所以取名沈寒洲,生辰……就跟沈澤一起過吧。
轉眼之間,他們十六歲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就連沈澤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是他知道沈寒洲一個夏寅不知道的身份。
他是一條魚,一條傳說中的人魚。
起因還是因為沈澤尿床。
那時候的沈寒洲,還不能完全控製本體,遇水就會變魚尾,沈澤那小子天天尿床,沈寒洲每每都盡量避開,但有一天還是露餡了,好在沈澤傻,當時沒反應過來,後來反應過來也就欣然接受了。隻是心裏對美人魚的美好形象碎了一地:魚尾上會長腳,耳後會打開魚鰓,全身淡藍色的鱗片……這跟沈澤夢裏的人魚一點都不一樣,除了聲音,傳說中人魚有美妙的聲音,沈寒洲也有,雖然他不常說話。
海邊十六歲的年紀,要出海捕魚了。
這麼多年過去,夏寅已經將沈澤當成了普通孩子樣,甚至私心希望就這樣吧,當個胸無大誌的漁夫。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
海風輕拂,海浪低語,這裏冬天奇冷,夏天奇熱,人人都是皮糙肉厚,就連從京城來的夏寅,這麼多年也被衝刷成了一個大海的漢子,可是沈寒洲和沈澤,天天風吹日曬的,基本不著家,可人卻嫩得跟蔥花似的,往來的村民基本都要捏上一把,沈澤時不時照照鏡子,總感覺自己的腮幫子都要比沈寒洲大上一點。
當夜滿月,夏寅在為明天出海做準備,少年踏浪,細數岸線浪花。
“你不是一直都想出海的嗎?而今如你願了,怎麼,不想去了?”沈寒洲問道。
沈澤用腳趾夾起細沙,細細感受海水一點點衝刷的感覺,“那倒不是,就是……有一點唏噓……”
沈寒洲笑,“你每天都很唏噓……”
沈澤黑臉,這又是在嘲笑他小時候尿床。
沈寒洲看著月光下粼粼的海麵,“明天是個好天氣,宜出海。”
“喂,你……誒誒誒,你尾巴露出來了!”沈澤緊張的四下看看。
“不打緊,周圍無人。”
沈澤看著那條尾巴,再一次感歎:“你長得真醜。”
深澤川閉目不言,他眉峰上挑,閉上的眼睛仿佛彎月的縮影,鼻梁有點微微的駝峰,不笑時的嘴角有點向上的弧度,莫名添了一點詭魅的色彩。
該說不說,沈澤出生帝王家,骨相本就生得好,但富貴村的村民,卻更喜歡沈寒洲這一掛長相的,小時候他不服氣,覺得這些人是魚看多了,才覺得沈寒洲好看,長大後發現……確實是這一掛的生得好。
沈澤癟癟嘴,上天真是不公。
睡下不到三個時辰,夏寅便叫醒他們,要出發了。
彼時太陽未出,暗夜將盡,偶有飛鳥掠過,海麵一片平靜。夏寅把漁網收了起來,一行三人和李大叔一起出了海。
在海邊,沈寒洲看到四五個著藍衫的男子,樣子粗獷,不像富貴村的人,他皺了皺眉,以為是其他村子過來做生意的。
這是沈澤第一次出海,夏寅並沒有走到多遠的地方,應當是絕對安全。但沈寒洲不這麼認為,他對大海過於熟悉,今天天氣雖好,可海麵也未免過於平靜,一般情況下……都會出現不一般的意外。
與此同時,遠處的海域外,與薩努站在船頭,腳下踩著一個人的腦袋,不顧他的哀嚎,暗暗使力,他聲音嘶啞,似乎被烈火灼燒過一般,“來,看看,你想死在哪片海域裏?”
腳下那人的半張臉已經血肉模糊,眼球充血,似要凸出一般,他已經神誌模糊,口中喃喃道:“求你,求你……”
與薩努拉著他的頭發,那人被迫仰起臉,與薩努用鷹眼緊緊盯著他,“裝傻啊,不要緊,你要再看一看你的妻女嗎?不是說像你們這種活在陸地上的人,最重落葉歸根嗎,你說……我要是把他們葬在海裏,會不會不高興啊?”
“不要……求你,不要……放過她們吧……求你……”
此時,有人來報,“與薩努,我們在東南方向,發現一艘漁船。”
與薩努眼神仍緊盯著那人,“有什麼動靜嗎?”
“應該就是岸邊那些螻蟻,好像有四個人,附近沒有其他的船。”
“別管他們,找東西要緊,要是礙事,就殺了。”
“是。”
船後有人抱著那人的女兒進來。
幼女懵懂,還不知自己正處於何種境地。
隔著薄薄的白紗,男人看著剪影,心如死灰,道:“東南方向,就在……東南方向,當時漁船很多,就,就隨便進了一個村子,是哪個,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裏麵,裏麵就是金銀珠寶,還有一座觀音像,至於……至於你說的玉佩,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放過她們,求你了……”
與薩努摸了摸額頭,“你真是應了你們那邊人最常說的一句話,”不見棺材不掉淚”……”
與薩努輕輕揮了下手,血濺白紗。
男人突然暴起,“我都……我都已經說了,都已經說了啊!為什麼!為什麼不放過她們!”男人抓著與薩努的衣擺,血水混著淚水在臉上蜿蜒縱橫。與薩努給了身後人一個眼神,那人一劍插進男人的心髒,結束了這個可憐人的一生。
噶爾哈是與薩努的副使,吩咐人將屍體扔進海裏後,道:“東南方向還找嗎,上次已經翻過一遍了。”
與薩努眯了眯眼,為了找到那塊玉,他們已經把附近翻了個遍,為此還殺了幾個漁民,差點和越北邊境的巡邏船發生爭執,但看那男人臨死之前,說的好像是真的……
他沉下聲道,“再翻一遍,我要把海裏的土,都刮上一層。”
與薩努擦拭著手上的鮮血,慢慢踱回船內,噶爾哈跟在他的身後。
“按理來說,應該就在這裏,東南方向的漁村、海域,基本都翻個底朝天了,就連那窮的叮當響的富貴村,也找了兩三遍,再說,要真是得了珠寶,在這放個屁隔壁都能聽得到的地方,怎麼可能瞞得住?但我看他們的樣子,確實像是不知情。”
與薩努轉著拇指上的扳指,“哼,那些珠寶裏,超七成都是假的。”
噶爾哈詫異,“不可能,這是朧月當鋪的生意……”話未說完,噶爾哈已經反應過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一船的珠寶,都是為了護送那一塊玉。
噶爾哈仍有疑慮,“可是朧月玉牌,是整個朧月當鋪的命,到現在……三個多月了吧,除了我們,還有幾股其他不入流的勢力外,我似乎未見到宇文泰的人來尋,就連那朧月當鋪,也不上心的樣子,至於這個……”噶爾哈看著地上剛才那人的血衣,衣擺處繡著“月”字,被一輪彎月柔柔的包裹著,此刻已經被血浸透。
“這一看就是朧月當鋪的小嘍囉,這麼大的事,就派幾個蝦兵蟹將來?”
這也是與薩努不得其解的地方。
朧月當鋪主設途州,整個離國境內上百餘戶,勢力盤根錯雜,掌握著離國六成資源,可以說是離國的經濟命脈。而朧月玉牌得主,可號令整個朧月當鋪。
離國老皇帝林牧野傳位給小兒子林淵,宇文家族與之分庭抗禮,原本受皇家掌管的朧月玉牌也淪落到了宇文家族手裏,朧月當鋪的人卻不認,非要見一見這玉牌,朧月家主坐鎮途州,以“自身年老體弱,不宜長途跋涉”為由,非讓宇文泰帶著玉牌去見他,於是其從烏海水運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在眼饞這塊肥肉。
人算不如天算,海上風雲變幻,誰知掩藏在一堆平平無奇珠寶中的朧月玉牌會因為海上天氣不知所蹤,這裏與陸地極近,又恰巧是與薩努的地盤,他已經在這尋了快三個月,毫無蹤跡。
與薩努眯著眼睛,看著遠處海麵上的一個黑點,大概是岸上的愚昧漁民,那黑點若隱若現,與薩努喃喃道:“你說,有沒有可能,海運的消息隻是朧月當鋪的一個幌子?真正的朧月玉牌……其實就在皇城沒有出來?”
噶爾哈皺著眉,不接話,他無法判斷這句話的真實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們這三個月,不是在被人當猴子一樣耍?
這邊沈寒洲看著托著漁船的海麵,表情有些嚴肅。
他踱步到夏寅身邊,“夏叔,我看天氣有些不對,還是盡早收網吧。”
夏寅尚未答話,躺在一邊的沈澤撥弄著脖子上的玉佩,笑道:“我說小寒寒呐,你看看這天,再看看這海,哪裏像天氣不好的樣子啊。”沈澤眯著眼睛,儼然就是一隻曬肚皮的貓,他把玉放在眼睛上方,透過陽光的照耀,隱隱看見期間好像有個“月”字。
沈寒洲看都不看他,在這祖宗的眼裏,隻要房子沒垮,地麵沒塌,都不算大事。
夏寅也看了眼天,覺得這孩子多慮了,但考慮到畢竟是第一次出海,村裏漁船出事的例子也不少,孩子害怕也是正常的,“嗯,再過半個時辰,就收網回去吧!”
沈寒洲點點頭,繼續看著海麵。
夏寅轉頭看著把玩玉佩的沈澤,若有所思。
然而未等到半個時辰,天氣忽然變了。
海麵倒是很平靜,但天上的烏雲卻是瞬間布滿。李叔道:“嘶……天氣怎麼變得這麼快?快回快回!”二人合力迅速收了網,迅速而又平穩的往回趕。海水突然翻湧,沈澤這下也收起了天大的心,緊張兮兮的聽從夏寅指揮。
已經能夠看到岸邊的小屋了,四人心中均鬆了一口氣。尤其是夏寅,要是這船上的萬金之軀出了事,他怕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京城那位問候的。人的感情,總是會被自己左右,十幾年的相處中,夏寅都已經不知道,他現在是在服從命令保護沈澤,還是一己私心在照顧沈澤。
夏寅站在船尾思緒萬千的時候,突然船身劇烈的抖動了一下,似是撞上了什麼東西。
船頭李叔正罵罵咧咧的說著什麼,“小兔崽子,老子的船這麼大,你看不到哇,還往上撞!”
大浪中控製船向很難,李叔看了船上都是年輕人,心頭更是火起,一群沒有經驗的小崽子,在海裏亂竄什麼?!
對麵的人看似也正要發作,另一人在為首耳邊說了什麼,為首的人掃視了一圈李叔他們,不鹹不淡的道了歉,劃著船離開了。
要不是眼前風浪太大,李叔非得跟他們比劃比劃不可。
夏寅走上前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怎麼了?”
李叔瞪了一眼那船,“沒事,幾個不懂事的毛孩子,估計被風浪嚇到了,撞上來了。”
夏寅道:“沒大事的話就趕緊回去吧,孩子們還在船上呢!”
隻有沈寒洲看著那船的行駛軌道,不像是上岸的,倒像是往海裏深處去的。而且……船上那幾人,好像就是他早上看到的那幾人。
李叔看著沈寒洲皺著眉,道:“喂,小子!嚇壞了吧?沒事兒哈,海上討生活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沒有,李叔,你看那艘船,像是要出海的樣子……”
天氣暗的很快,海上水霧極重,李叔老眼昏花,看不到個啥,“不可能吧……你估計是看錯了……去船裏坐好,馬上到岸了!”
夏寅卻將這話記到了心裏,這種天氣還要堅持去海上的人……是海匪嗎?他們怎麼上岸了?這段時間邊境摩擦不斷,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作者閑話:
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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