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94 更新時間：17-02-28 22:43
總有一種情緒，會在黑夜裏莫名湧動，說不清，道不明。總有一股衝動，會在不眠之時想大醉一場，爾後碎杯舞劍。總有一個時刻，一個有酒的時刻，你會感到孤獨、寂寞，你會把整個人都淹沒在酒裏，獨自品味酒的辛辣、甘冽、芬芳、甜膩、苦澀與斷腸。
喝酒時，靈魂已經在江湖裏流浪，隻有酒，才配得上江湖的絕代風華。
在江湖上喝酒除了夜作陪，還有黃昏，比如有雨的黃昏。
在一個有雨的黃昏，我斟滿一杯梅子酒，開始遙想江湖……
一、
梅子酒經過一年的浸泡，色澤已呈深紅。酒器擺上，將瓶蓋揭開，一股江湖的凜冽之氣撲麵而來。我想，這時，不單要有酒，還應該有音樂，有江湖。於是用音樂盒子點開一闕古曲，隨手翻閱著書桌上那些已經舊得發黃的武俠小說，隻是翻閱，並不閱讀，這已是我的習慣。其實不是不讀，而是太過熟稔。
無論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巨著煌煌，或是七劍白發萍蹤俠影、遊劍江湖雲海玉弓武林天驕，又或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無論是南向北趙還珠樓主、或是金梁古溫黃、諸葛臥龍司馬翎，或是上官鼎、陳青雲、司馬紫煙、慕容美、蕭逸、易容、龍乘風，又或是戊戟、於東亭、滄浪客、伴霞樓主、高庸、武陵樵子、龍驤子、夕照紅、陳天下……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描繪著一個同樣的詞語：江湖。
很多人熟悉江湖，都是從此開始的。
江湖就是這些嗎？
如果你認為是，說明你還年輕，如果認為不是，說明你已沒有了熱血。
那麼到底是還不是呢？
沉默，笑而不語。
江湖，是什麼？就是一碗烈酒嗎？
江湖，是什麼？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駿馬狂奔、鐵血柔情、巨火狂風嗎？
這一切，似乎都無法詮釋到底何為江湖？武俠小說裏的江湖就是真正的江湖嗎？所以，我們有必要去追根溯源：江湖，因何而來？
江湖這個詞，有理想與現實兩重概念。
現實的江湖一般意指脫離了法律約束的黑道，典型莫過於上海青幫、四川袍哥、香港的新義安……他們陰暗、暴力、肮髒、血腥、吃喝嫖賭、坑蒙拐騙、無惡不作……這片江湖裏的酒不幹淨，也不好喝。這片江湖，自然也不是值得追求與讚賞的。古代之三教九流，近代之綠林幫派，當今之官場職場，莫不是江湖圈子，江湖圈子需要酒來充當關係的催化劑來予以維係。
我們之前說過，很多事情，在江湖上，沒有酒是辦不成的，在江湖裏，酒，不可或缺。
在江湖裏，喝了酒之後，我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隻因在江湖，我們常常要違背自己的原則、良知去做一些己所不欲為之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做不行，做了卻又暗自羞慚，於是才有了如斯的感歎。說這話的人嘴裏包著一大口酒，呼呼的酒氣，那股惡臭之氣可以想見。
如此說來，充滿了世俗的酒與江湖，好像沒有什麼意思，但人們依然渴望江湖，這裏的江湖是瀟灑、自在、聖潔、不羈……
二、
我們所渴望的江湖，是被賦予了浪漫色彩與美感的江湖，或者說是文人士大夫的江湖。《莊子》裏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是人們最早感受到江湖魅力的詞句。
其後就是範蠡。
範蠡助勾踐滅吳，攜西施退隱江湖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詳。江湖在這裏，代表著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我們都想成為像範蠡一樣的人生贏家。
在理想的江湖，斟滿一杯酒，每個人都可以尋找到屬於自己的烏托邦，江湖與酒，亦是文人的雅趣。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當須飲三百杯……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於是作為飲者的李白給後世留下了美名。李白好酒，被他的好朋友杜甫題詩稱許：“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在杜甫的《飲中八仙歌》裏，除了李白，還有另外七個，他們是賀知章、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這裏，不妨將《飲中八仙歌》全摘於下，以瞻其風采：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世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知名的飲者不止這八個，還有杜牧。就是那位“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風流才子杜牧。杜牧飲酒與李白不一樣，李白飲酒，是狂狷之飲，飲的是來自九天之上的黃河之水，飲的是煙濤微茫的海潮洶湧，是乍驚的雷霆、是壓城的烏雲、是險峻的蜀道、是蒼茫的黃沙……杜牧呢？杜牧所飲者，乃是萍蹤浪跡、紅袖添香、聲色香粉、風花雪月，乃是煙雨淒迷的江南、楊柳堆煙的畫橋、繁華競逐的滾滾紅塵……於是他在飲酒後寫下：
“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
杜牧就是一個流連花酒之間的人嗎？顯然不是。杜牧的酒裏，其實充盈著不得誌的鬱結和難遣的悲懷。
人生憂患識字始，從他習文識字的第一天起，似乎就注定了他要把畢生的思想熔鑄於這場詩酒的生涯裏。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杜牧踏著泥土長路，腳下盡是被碾入地的草屑。無法考證他到底是何時接觸並愛上杯中物的，可以確定的是，酒，已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的人將這首詩稱許為“世界上最早的獨幕劇”。
其實，沉醉風月的杜牧流連花酒多少有些無奈，如果把杜牧所有的作品讀一遍，我們會發現，他的才能遠不是寫幾句詩文那麼簡單。在他的《罪言》《守言》《戰論》《上安州崔相公書》《答莊充書》這些文章裏，我們能夠讀出他的滿腹經綸與理想抱負，奈何時運不濟，唯有寄情於酒杯了，酒杯澆塊壘，他一直在喝，越喝越倜儻，越喝越深沉。
三、
古來飲者，由杜康始，屈原、劉伶、阮籍、嵇康、曹植、陶潛、謝靈運、馮延巳、蘇軾、歐陽修、薑夔、唐寅、徐渭、曹雪芹……甚至近當代的鬱達夫、秋瑾、蘇曼殊、夏元瑜、古龍、蔡瀾，還有國外的海明威、梵高、王爾德，羅賓·威廉姆斯等等，莫不與酒、與江湖有染。他們與酒的故事，我們今後會說到。
再添上一樽酒，繼續在江湖裏看刀光起，劍聲落。一陣馬蹄聲急，江湖中人，風雲來去。不由自忖：為什麼我們會有江湖之夢？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各種大夢，如帝王將相之夢、長生不老之夢、富貴榮華之夢、男歡女愛之夢、草莽遊俠之夢、隱居世外之夢等等，這些夢，要實現的話，說難可謂難於登天，說易，又可說是易如反掌。
難，我們都能理解，帝王將相靠的是命數、時運和才能，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命數、時運與才能，算是半分人事半分天命。而長生不老，則更是虛無妄誕。富貴榮華？如浮雲。男歡女愛，如水月。隱居世外、草莽遊俠？如飄萍。故而，難也，夢也。說這些夢的實現很容易，也很好理解，一杯燒刀子就可解決。
燒刀子是我很喜歡的一種酒。這種酒流行於遼東一帶，極高的度數、猛烈的酒性，仰脖鯨吞，直如三昧真火，據說可以燒斷肝腸。燒刀子的曆史與劍南春一樣，非常悠久，如今可追溯至周朝。但是可惜，古代的燒刀子技術早已失傳，我們已嚐不到真味，隻能在古人留下的詩文裏去感受了。
現在的燒刀子釀酒技藝，源於明清，由於此酒的特殊性，流傳至如今這五濁惡世，而勾兌率卻很低。月朗清夜，生發豪興而飲，頓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之快然！
當一輪明月升起的時候，有江湖之人，已在天涯之外。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現在談及江湖，說的最多的，恐怕是江湖險惡了。江湖之險惡，恰如人心之難測。這是，經曆了江湖的人告訴我們的。但是，人生若不經曆一番困頓或者迷茫，又怎能領悟到天地人生的大智慧呢？
江湖上有那麼多不快的事情，所以有的江湖人會去喝酒，喝很多的酒，在萬丈紅塵間，醉的不省人事，醉生而夢死。
喝酒，喝的是天涯浪跡，喝的是寂寞生涯。一壺酒，緩緩傾出，澆注於劍刃，滴答落地，歸於湮滅。醉後，喃喃地說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四、
酒是什麼滋味？江湖人最懂。什麼是江湖人？白衣長劍、鮮衣怒馬？四海為家、賣藝維生？萍蹤無定、羈旅天涯？或許，都是的。
江湖人為什麼懂酒？隻因江湖人知道什麼是殘酷，什麼是殘忍。
江湖人在江湖上漂泊時，一杯酒可以暖燙他的心，溫熱他的血。
一杯酒，一杯，一杯又一杯，月夜獨酌，或是兩人對酌山花開，江湖的色彩已經染成。
江湖是什麼顏色？我說，江湖的顏色和酒一樣。
江湖是什麼顏色？江湖的顏色就是春風之明媚、夏雷之奔騰、秋霜之肅殺、冬雪之悲寒。
江湖何在？
此時，隻需一杯酒，點唇，沾舌，入喉，然後像火燒一般。當整個人開始被點燃的時候，江湖就在眼前。
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我們的眼中除了欲望還是欲望。欲望是一個黑暗的深淵，平躺在沒有盡頭的長街上。霓虹燈閃爍，我們選擇了用酒精將自己麻木在江湖裏，疲倦至精疲力竭。
這時的江湖，隻是虛無的夢幻，一旦夢醒，江湖留下的隻有冰冷。
在江湖，要喝酒，喝出一個斷卻肝腸的痛快！
在江湖，不喝酒，就要獨自去舔舐刀劍留下的傷痕！
——據說沒有人能逃離江湖，隻因江湖無處不在。
在江湖，在一個有雨的黃昏，酒杯已空，我將筆一折，與酒杯一起，扔向了波瀾不驚的江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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