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20 更新時間:10-08-12 11:45
雲京第一場冬雪,自午時開始整整下了半天,到晚間時,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就連雲京北麵一向綠意蔥蘢的祁山,也被皚皚白雪覆蓋。大石板構築成的山道,根本找不著一塊石板的影蹤。
祁山上的祈福寺是由蕭家出資修建的,偶爾招待外來香客,卻從不留宿外客。因為天氣突變的緣故,葉暖享受了一回特殊照顧。
長夜寂寂,深院人聲寥寥,簌簌的落雪聲音都極其清晰。蕭義靜靜坐在燈下批著賬冊,身後五十餘的管家,今夜不知何故,完全沒了素日的沉穩,臉上的焦慮幾乎無法掩飾。蕭義從賬冊上微抬起眼,平靜地吩咐她去隔壁休息。
管家顯然有所顧忌,遲疑許久才道:“老奴今夜要守在家主門外。”
“是因為這院中多出來的一個人?沒必要,家主我縱橫商場八載,何曾出過差錯?你先休息去吧。若是待會有什麼動靜,也別擔心,我曉得分寸——今夜,許是一樁大買賣!”蕭義看著燭火,唇角挑起略有略無的笑弧,眼眸幽深似井。
“家主!”管家還待說什麼,蕭義笑道:“若家主我真對付不了,喊你就是!”
話已至此,管家垂頭喪氣的轉身,離去前,還刻意回頭望了眼,可惜燈光下蕭義麵色堅定,沒有一絲回心轉意的希望。
……
管家走了,屋子越發靜了。蕭義眼望著油燈,陷入沉思。
蕭家之所以能以一商者身份躋身雲京五大家族,完全是靠足以抗衡帝王家的財富。而財富的來源,則在於一次次利潤的累加。天下為商者何其多,為何僅僅蕭家如此出眾?原因無他,蕭家每筆生意都力求得到最大利潤。久而久之,商場上,人送蕭家一個外號——“鷹眼蕭”
鷹眼的視野極其開闊,從不會狹隘於眼前微利。而蕭家的遠目,就在於蕭家家訓——越大的生意,越不要急著出手!
從兩月前千觴樓第一次相遇,以後每逢蕭義去千觴樓巡視生意,都能看到這楚家二小姐的身影,或恰好從樓下經過,或在下堂中呼朋引伴笑鬧,或獨坐在雅座沉思。隨著相遇次數加多,蕭義心裏疑問日深,若說那些都是巧合也罷,可雲京寺廟那麼多,為何要趕在今日變天前上這祈福寺進香?蕭義不信巧合,隻信人心。她明查暗訪許久,也不知這楚家二小姐所圖者為何物,設計這些巧合又為哪般。
而今日與這楚家二小姐一同跪在蒲團上聆聽主持禪語時,她好幾次眼帶深思地望過來,蕭義猜測此人即將沉不住氣。所以特意讓主持收留了這楚家二小姐,特意把人安排在後院,此刻也是特意在等,等對方上門,先亮明底牌。
油燈啵啵響了兩聲,爆出一個燈花,蕭義錘錘肩,終於忍耐不住。她放下賬冊和朱筆,打開窗向對麵望去。
一盞孤燈,把手中執著一卷書卷的那個削薄人影倒映在白色窗上。看樣子對麵人是看書入了迷,還不知雪已經停了。蕭義重重咳了聲,瞧見窗上人影站起,她便回轉身放下窗扉,繼續坐在油燈下。
手執著賬冊許久都沒聽見敲門聲,蕭義強迫自己把全副心思都放到賬上,才斂去浮上心頭的焦躁。
寺院內代替更聲的夜鍾當當敲過三下,蕭義猛然從繁瑣的帳務中抽出頭緒,驚覺夜入三更。她再度起身,拉開窗,隻見對麵一片漆黑。而月,不知何時又鑽破雲層,懸在半天。把兩間屋子隔開十丈距離的地上,白色的積雪反著光,沒有一點可以懷疑的影蹤。
浮生二十三年,第一次遇上看不透的對手。蕭義心頭百味陳雜,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好似無措,也好似驚異,更好似失望。
一夜翻轉,一夜多夢。蕭義睡得極不安穩,終於起身遲了。
接任蕭家家主之位近三千個日夜以來,這樣的失常還是第一次。蕭義打開門,望著日出雪融,屋簷下慢慢滴落的水滴,怔怔地發愣。
小尼望見她開門,端著洗漱水進來,恭恭敬敬地彎著腰道:“蕭施主,請洗臉。”
蕭義目光移至對麵緊閉的門扉和地上一灘灘融化的雪水,記掛一夜的名字脫口而出:“對麵的楚施主下山去了麼?”
“還沒。楚施主用過早膳就去了洪鍾塔下——那麼瘦的身板,也想推動鍾杵?別說半個時辰,一天都不可能!”洪鍾塔下吊著的銅鍾,是祈福寺鎮寺之寶。口徑九尺,高逾七丈,就連撞鍾的鍾杵都要五個壯實勇武的女子才能抬動,要想撞響鍾來許個願,憑一己之力簡直做夢!提起那個奇怪又愚蠢的施主,小尼眼中滿是不屑,扭頭注意到眼前的衣食父母麵上的凝重,趕緊垂下頭,軟聲軟氣地轉開話題,“膳房一直準備著蕭施主的早食,請蕭施主稍等,小尼馬上把膳食端來。”
“不用,我且出去走走。”蕭義揮著手,麵色依然沉重。
身下的那雙腳,似乎不由自主,等蕭義回神,才發現自己業已走到寺院東麵的洪鍾塔旁。塔的右側,站著三個高高低低的小身影,看樣子該是剛剛入寺沒多久的小尼,年歲正是七至十歲之間,尚且保留著孩童獨有的嘰嘰喳喳性子。
蕭義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喜著青衣的女子在哪一下下推著與她腰身差不多粗的鍾杵,小尼們的議論,毫不費力的傳到她耳中——
“擺動的幅度比一柱香前大許多呢。”圓眼的小尼緊盯著那人與那鍾,終於發現了不尋常。
“是呢,但是她一個人真能撞響洪鍾嗎?”身邊紅臉蛋的矮小身子也瞧出了,可心裏還是疑惑。
“我認為撞不響!大師姐告訴過我,我們祈福寺的大洪鍾是雲京第二大鍾,要五個大力士才能撞動呢。”年紀最大的小尼極為篤定,一口下了斷言。
矮小身子的小尼臉色更紅,怯怯地開了口:“可是我怎麼……怎麼覺得有希望?一開始隻是輕輕擺動呢,現在可以擺到距離洪鍾半臂處。而且住持師傅不是教導過麼,念經求佛,貴在持之什麼恒。隻要苦心那個詣什麼的,上天都會來幫忙。”
“是持之以恒和苦心孤詣!你個笨蛋,師傅的話都記不清,還來跟我講大道理!”年紀最大的被比她小的孩子反駁,心裏不開心,虎起臉道。
被罵的小尼縮了縮腦袋,嘴裏喔了聲,眨巴著眼睛想想,又探出頭來反對:“可是——”
圓眼睛的小尼看得最認真,亂舞著手臂打斷兩人的爭論,指著麵前驚訝道:“你們別爭啦,快看,鍾杵離大鍾又近了!”
“加油!加油!”三個小尼看著眼前情形,忘了爭吵,齊聲喊著加油,在旁握拳、跺腳,興奮之意,隨著鍾杵擺動幅度和與銅鍾距離越近而越大。
相較她們這邊的激動,身為事件的當事人,葉暖卻極為平靜,除去眼中的堅定,沐浴在冬日暖陽下的整張臉,恰如毫無波瀾的溫水。
蕭義也一言不發,靜待最後時刻來臨。
小尼們喊了半柱香,鍾杵終於撞上銅鍾。“咚——”洪鍾的聲音悠遠沉重,似是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一波波波紋,站在不遠處的蕭義,心身俱被震撼,直到鍾聲止息,心頭還留有震顫的餘波未平。
“鍾響了!”小尼們大叫大嚷,隨即跑上去圍著那人拍著手笑,“恭喜施主,施主快許願,許願!”
“我隻願求我所求,佑我所佑。”那人雙手合什,閉上眼輕念半響,方才睜眼。
較大年齡的小尼對著那人上看下看,終於滿麵崇拜地交口稱讚:“施主,你太厲害啦,等我長到你怎麼大,我也來試試!”
“施主,這……隻能許一個願望。”最小的小尼憂慮地仰頭望著那人,好心提醒著,“師傅說了,貪心的話,願望會不靈驗的。”
“別擔心,我隻許一個願望,從始至終我求的願望也就一個。”說起那段話時,那人蠐首微抬,溫和的冬陽給她麵上罩上一層淺淺的光輝。這一刹那,她一向清冷平靜的麵上,浮起滿足而溫馨的笑意。而後微低下頭,換上感激的笑意,欠身施了個佛禮,即轉開身。
“凡塵多苦悲,柔心猶未改。”小尼盯著離去之人瘦削卻堅毅的背影,忽然福至心靈,雙手合什,低低誦出一句主持師傅常掛在口邊的話。
離去前,再也沒有看過她一眼!蕭義不知為何,一直耿耿於洪鍾塔下那人臨去前一幕。
轉去禪堂時,沒有見到本該出現在那的身影,蕭義忍不住開口相詢,得到那人剛剛下山的消息,她尋了個借口,留給呆在原地的管家一個匆匆忙忙的背影。
“住持——”管家想起家主連日來的反常,臉上憂色深深,合掌跪下身軀,“還請住持解救我家家主今日之劫!”
“是緣是劫,隻在一念之間。蕭家家主少年成才,大半生順遂,所以現今遇上迷障,才會一直脫身不得。要解,除非她自己想通——不必一味逃避,且先順其自然。”德高望重的住持,花白的眉梢微動,淺淺點化道。
……
祈福寺的山道,早已由勤快的寺中僧尼掃除石板台階上的殘雪,蕭義施展踏雲步,終於在半山腰處趕上離去的葉暖。
蕭義並沒有開口喊,加緊步伐趕至葉暖麵前,直視著葉暖雙眼,心底的疑問和不甘,全部在眼中表露而出。
蕭家本是葉暖計劃中重要的一環,隻是——葉暖避開蕭義刻意做高的衣領,撇過頭從他身側繼續往山下趕去。
“站住!”蕭義再也沒有先等對方攤牌的耐心,一把扣住葉暖手腕,口氣不善地笑道,“楚二小姐千方百計設計相遇,不該解釋一下理由麼?”
葉暖掙了掙手腕,發覺脫不開身,歎口氣回道:“原想談場生意,可惜楚秋這裏出了點問題,對蕭世姐造成的困擾,楚秋隻能道聲對不起——就此一別,再不相擾。不用送。”
沒料到她如此幹脆,更沒料到答案是這樣,蕭義鬆開手,看著葉暖彎腰賠了禮,也看著她慢慢消失在向下的山道上。
雲京的冬季很短,雪一下過,眨眼就迎來了草長鶯飛的春。
衣衫日減,春光漸好,可對於蕭義來說,她的季節還停留在那個下過雪的冬日。
一向決斷果敢的家主,近來眉頭不展,就連眼眸中的神采,亦比半年前黯淡幾分。管家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忍不住搬出住持的話來開解蕭義。
疑慮不去,心結不解,兜兜轉轉之間,迷障就成了魔障。
蕭義聞言大歎,也許她的人生真的太過順遂吧。失意片刻,再度信心滿滿——在蕭家人眼中,沒有過不了的坎,更沒有談不成的生意!何況已經找上門,哪容對方中途退卻?她不自覺地張開手掌又握攏,仰頭一笑。
蕭家產業,遍布雲京各條街巷。葉暖已由楚家搬至雲京東南的秋水別院,下朝必須途徑蕭家茶樓之一的聽鬆樓。
這日一如往常,葉暖下了朝,騎馬緩緩從聽鬆樓下經過,突然天降橫災。一盞微溫的茶水,從二樓潑灑下來,從她頭頂淋下。葉暖猝不及防,水流進眼中,隻得勒住馬頭。
未等她摸出絹帕,兩隻手臂已經伸了過來:“對不住,對不住!”口中疊聲道著歉,連拉帶拽地把她拉下馬,拖著她跨過一道門檻,又一路跌跌撞撞拖上樓。
水留在眼中,澀澀得難受,一時間強睜不開。聽離去的腳步和關門聲,剛才兩個茶侍已經離去。而室內,還有另一人的呼吸。被按坐在椅上的葉暖,心中一歎,果然是一報還一報。她設計了偶遇,蕭義便策劃了水災。
既來之,且安之。葉暖摸出絹帕,一聲不吭地擦起眼睛。
這份氣度,委實不錯!蕭義放開茶盞,慢慢晃至葉暖身前,望著狼狽滿頭的葉暖輕笑:“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葉暖終於睜開眼睛,卻不看滿臉壞笑的蕭義,語意平平答著,隻專注於清理頭臉滴落的茶水。
沒得到預期中的反應,蕭義麵上笑容掛不住,上前假意幫忙,實際卻趁著替葉暖摘去發上茶葉時胡亂扯著葉暖頭發。
“好了。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葉暖如何猜不透她的心思,撥開她手,不願與她糾纏。
“誰說無事?”蕭義重新落座,捧起茶盞押口茶潤完嗓子,肅整麵色,道,“依照楚二小姐能力,當日所說的問題應該解決了。不知這生意,何時可以開始談?”
葉暖眉頭輕顰,搖著頭:“解決不了。”
“怎的?”蕭義麵露詫異,隨即微笑起來,“那楚二小姐把問題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葉暖依舊搖頭,不等蕭義再說什麼,站起身抱拳:“請容楚秋先告辭!”
“遲遲不說,吊人胃口,二小姐是想抬高價碼麼?”蕭義也從椅上起身,一臉冷冽地望著欲拉開門的葉暖,“因為知曉二小姐身手不錯,義我特意選了這間密室與小姐談事,事沒談成,義不會出去,二小姐請自便。”
葉暖費力拉了半響,見門紋絲不動,屈起指尖在黑黝黝的門板上敲出沉沉的金屬之音,才發覺事情大條。待眼睛掃過緊閉的同色窗扉後,隻得頹然落座。
蕭義推過早就備好的茶,好整以暇地笑望著葉暖,等她開口。
葉暖喝完茶,終於不再沉默,抬起頭直視起蕭義,緩緩道:“據我所知,蕭家每年盈利,隻有十分之四入庫。其餘六成,兩成支付工錢,一成整修店麵,還有三成,則入了各處官員腰中。時下禾國兩王爭一位,楚秋本欲攜手蕭家助一王,他日該王登基之後,楚家作為功臣,可受封為皇商,自然不必處處受官員轄製……”
“那緣何二小姐改變與蕭家聯手的主意?”蕭義聞言慢慢坐直身體,等葉暖話一完,迫不及待地發問,“可是那王出了問題?”
葉暖否認。
蕭義察顏觀色,冷笑道:“那是二小姐覺得蕭家不夠格?”
“若是蕭家不夠格,那天下再無楚秋可入眼之人。”葉暖話原想隻說一半,見蕭義眼中光彩過人,小心試探道,“阻擾在下決定的,隻是一個擔憂。而這擔憂,不僅與蕭家主你有關,一個不小心還可能改變整個蕭家。我不知道蕭家主能否有這個勇氣來賭上一賭。”
“與義有關?”蕭義緊盯住葉暖神色,皺皺眉後又自負地笑開了,“二小姐放心,義這邊沒問題!”
話並未點到深處,蕭義顯然也未曾明白她所謂的擔憂,葉暖停頓半響,注視著他開口道:“人的眼睛,從來都喜歡緊盯住高位上的一舉一動,一來皇家複雜,二來楚秋擔心蕭世姐他日難以身退。”
她那雙眼,本就清洌,此刻麵有憂心地望來,更像是一彎靜水,蕭義接收到她的眼神,先是一怔,而後撇開眼壓下心底的苦意,宣誓般仰頭笑道:“蕭義此身,與蕭家命運相連,再無中途脫身的可能!所以,隻要是有利蕭家的,蕭義自然願意嚐試。隻是不知二小姐,有幾成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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