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她的江湖

章節字數:5065  更新時間:09-11-23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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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雪下得沉緩又寂靜,絲毫沒有要停的預兆;屋內,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人兩薺,默默對飲;若離慢慢轉著手裏的杯子,轉完六七圈,啜一口,就是這般也喝了不少,但臉依然白皙的近乎剔透,不曾染上酒暈;曾故遊有時喝的很快,一杯接一杯,五六杯連著下肚,有時又極慢,待冷透了才仰脖一灌;沒有什麼下酒的小菜,兩人也不大交談,佐酒的,是心底塵埃泛起的過往。

    “師傅,”曾故遊突然喚她,若離抬起頭,下意識地“恩”了一聲,安靜得好像被封進水晶匣子的氣氛頓時破了,白毛獸的呼嚕響了起來,曾故遊長氂領子上的細毫輕輕顫動,鮮豔的火光跳躍在若離的明眸裏,一切都有了活氣;若離溫和地反問,“怎麼了?”曾故遊摸摸後耳廓,“也沒什麼,就是。。。覺得有點無聊,師傅您是天涵教二弟子,經曆一定很不凡吧?。。。您能不能跟我說說當年江湖上的新聞傳奇什麼的,讓徒兒也長點見識,嘿。。。嘿嘿。。。就這樣。”

    若離自斟了一杯,慢慢喝了下去,“江湖上頭等的新聞,哪年都差不多,不過是出了什麼樣的武學奇才,是正是邪?掀起什麼樣風浪,是好是壞?我已是避世閑散之人,這些刀光劍影,秋水風波,都不大念想了。”

    她的雙手交擱到膝上,望著徒弟生氣勃勃的,不帶歲月陰影的眉眼,“故遊,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江湖,冷暖悲歡都要自己去品嚐,別人的綠楊高樓堪係馬是別人的豪情,別人的風雨十年燈是別人的愁苦,這些個情味又怎可言傳?你還很年輕,你會有屬於自己的傳奇,那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傳奇。”

    “那麼,師傅的江湖是怎樣的呢?”

    “我的江湖?”素衣的女子喃喃念著,她想,也許,它是溫暖如斯而又蒼涼如斯的吧。

    回過神,若離又瞧了瞧曾故遊臉上隱藏得並不好的期盼之色,“你真想聽聽麼?”

    “那麼錯綜複雜,深廣遼闊的江湖,回憶起來,也不過隻那麼幾個人,幾件事。”她笑了一笑,“在遇到那個人之前,我的江湖不過是隻狹隘淺薄的小水潭--故事開始前,一般要交代背景罷?那是一個秩序嚴謹,等級森嚴的時代,整個武林在盟主駱堪悔的整治調理下,各種力量互相牽製,雖免不了衝突紛爭,這武林的天平大抵還是平衡的,然而偏偏有一個人,他一出現,便要將這淤泥沉積的江湖攪得走石飛沙,一片混濁。天涵教是當時的第一大教,自然也但當維護正道,除魔律邪的任務,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是和各正道高手聯合追殺他。。。”

    “他叫什麼名字?”曾故遊忍不住插口。

    “趙弈,對弈的弈,”若離淺淺一笑,明璨如煙火,卻是盛放在極遙遠的天空,寂靜又寂靜的煙火。

    “那天好大的風啊,冷的刺骨,他竟然沒穿外袍,黑色的勁裝看得出是很輕便單薄的料子,風卻吹不起來,想來是浸透了血,血又被凍硬了,他胸前的衣襟幾乎裂碎成片,風一直的灌進去,我看到他想騰出手來斂斂襟口,但怎麼也做不到,數十把兵器向他招呼著,他身後便是懸崖,那些人皆以為他在做困獸之鬥,都搶著上去包圍他,誰也不想讓天大的誅魔之功落進別人手裏,我遠遠地掠陣,不知怎地,心裏有些慶幸不必和他正麵交鋒。”

    “然後,他終於看到我了,我當時的表情應該有些驚恐吧,因為正好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快砍上他的後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提醒了他,他極險地折腰避開了。誰也不知道我們對望的那一眼,其實,後來的那些事情,就像深海裏潛行的暗流,除了我們自己,再沒第三人知道。”

    “那是不能被人知曉的,我們之間,好像生來就該是‘不共戴天’呐,他是人人聞之色變的邪魔,我,我是被人照模子描好貼到門上的畫片兒,在千千萬萬的人目光下,舉著矛戟,阻殺一切妖邪魑魅的侵犯。”

    “包圍他的圈子越來越緊,他清叱一聲,將右手的劍向前狠狠一擲,插到了眾人麵前的雪地上,眾人的身形都微微一泄,他已極快地向後滑退,我還沒看清時,便聽到有人咬牙罵道,‘打不過就想自行了斷麼?就算沒落到我手裏,跳崖也未免能得個全屍。。。’,他人已退到了懸崖邊上,忽地騰空而起,隨即直直墜落下去。”

    “他的笑聲竟從底下傳來,清朗高昂,猶如鶴唳,卻又說不出的狂妄陰鬱,我急急趕到崖邊一看,見得他驚鴻般在崖壁上翔走,原來他每下落數丈,便用足尖去點從壁縫中長出的草木,或在凸起的岩石上一搭一鬆,下落之勢便緩上一緩,那崖叫離世崖,陡仞無比,哪怕最矯健的猿猴也無法攀援,趙弈的輕功,當真是出神入化。”

    若離咬咬下唇,咬出一痕泛白的迷茫,“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當時怎麼就跟著跳了下去?我貫了口真氣,學著他的法子,跟上他的背影,他畢竟受了重傷,時間久了,露出幾次險況,我也慢慢的快趕上他。。。”

    “師傅的輕功也很好啊,怎麼都不教我?”曾故遊“剝”地彈了下杯麵,有些失禮地打斷她。

    若離也不動氣,隻曼聲道,“我會的,將來全部都會教給你,”她凝視秀拔如芝蘭的少年,目光和每一個望著稟賦異常的徒弟的師傅類似,欣慰,期望,藏著自己的戒尺,“這些足以你安身立命抑或稱雄亂世,但這不是最重要的。。。不管命運乖蹇還是順達,都能不負本心地活著;自身福惠厚也好,薄也罷,不忘澤被他人,你若能做到這些,師傅遠遠瞧著,便心滿意足了。”

    曾故遊聽到“師傅遠遠瞧著”時,心裏不覺卻生出一絲抵觸來,夜風正掀起門簾,他看到屋外埋在一片寂然沉暗中,頓時有種奇異的錯覺:他們所在的小軒孤立在宇宙的一個時空裏,她是這個時空的主人,他不過是特定時機下進入的訪客,接受主人慷慨的饋贈後,最終會回到塵俗的世界中去完成自己的人生。

    曾故遊被奇怪的想法駭了一下,努力睜大眼想看清麵前的女子。若離以為他在驅趕困意,柔聲道,“要不要睡會?”

    “不,不,我還想聽你說趙弈的故事。”他連忙搖頭,又問道,“他,長得好看麼?”

    這個問題乍聽有些孩子氣的好奇,若離怔了一怔,眉尖低下去,“天涵教雖又叫人長生不老的術法,卻終不是時光的敵手啊,光陰荏苒,什麼都變了,留下的隻剩記憶,而記憶真是種奇怪的東西,我記得他衣服的顏色,他劍的樣式,他笑起來會撇起右邊的嘴角,可他的樣子,成了湖麵上的反光,遠遠瞧著覺得眩暈,卻不能打撈起來看個清楚。”

    曾故遊似乎對這個問題有相當的好奇心,“不管他樣子如何,師傅你,”他在“你”字稍稍加重了音,“你覺得他好看麼?”

    若離輕輕道,“他這個人,好像不管什麼都與周圍格格不入,性格,武功路數,就連他的樣貌,也是無法想象也無法描述的俊美。。。他美得像一個神跡,雖然在其他人口中,他的才華和美貌,都是妖魔才會擁有的,是該受到詛咒的。”

    曾故遊想,那樣的人,原來不是傳說裏才會有,也是,能被師傅記這麼久的人。。。可我遇見你,也像是傳說一樣啊。他收拾心緒,道,“師傅你跳下去以後的事呢?”

    “不知跟了多久,我幾乎要與他齊驅時,下方出現了一隻約一人高的洞口,想來他應是識途的,後來知道他以前采藥發現了那隻天然的崖洞,否則以他的機敏,怎會被人逼到跳崖?他偏頭看了我一眼,神色仿是有點苦惱,但身子已經與洞口平齊了,隻得攀住一根長藤,足尖在壁上一蹬,整個人旋轉起來,借著那個旋身就要鑽入洞中,那長藤不是天生所長,是他先前固定在洞口上方的,離了土壤枯朽得很快,竟承受不住從中間斷裂,好在固定用的木樁沒拔起,我抓著木樁進了洞,用隨身的冰蠶絲帶拉他上來。”

    “他一連吐了好幾口血,臉色蒼白的像雪一樣,盯住我問,‘為什麼救我?’我當時想的卻是,這世上竟然有這樣一雙眼睛!他瞳孔比一般人黑的多,純黑的瞳孔外流轉著一圈藍暈,眼尾的紋路雕刻似的,真真是。。。動人心魄。。。你瞧,他眉眼的細節我都記得,可他的樣子,卻怎麼也拚不出來。。。”

    曾故遊瞧著她微微失望的神色,道,“人好像就是這樣,見了麵覺得熟悉之極,分開久了,就算還記得每一根線條,但印象隻是一團混沌了。”心中想,總有那麼一個人,跟一團火般,靠近了才感受得到溫暖,離得遠了,一個人在寒冷裏時,就算記得身上曾有過的安適又能怎樣?隻會愈發冷了。

    若離輕不可察的點點頭,伴著幾不可聞的歎息,“被那樣的眼睛看著,即無法回避問題,連托辭也找不著,我當時回答說,‘沒有為什麼,我不能看著你死’,他撇撇右邊嘴角,我說不準那是一個笑還是一個嘲諷,又問道,‘你既然不想為武林除害,那你跟著跳下來幹嘛?’我隻得轉過頭去打量容身的崖洞,黑黝黝的洞內空得兩三眼就看看完了,他的聲音從洞壁反彈進耳中,‘天涵教的弟子竟在敵人麵前粗心到這般地步麼?大開周身空門等著被我偷襲?’我回頭道,‘好歹我剛剛救了你,你怎不至於這般不講道義吧?’他冷笑道‘你跟我這種人講什麼江湖道義?’我問‘那你為什麼沒偷襲我?’這次換他沒話說了。”

    “他胡亂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我把帕子遞給他,他默默接了,那一刻我們好像是很熟悉的人,人的感覺有時真是荒謬啊,實際在那以前,我們不過是從他人口中聽說過對方罷了,他是一個經常被談起的人,可他的名字永遠隻是一個惡毒而純粹的符咒,他的過去,他的悲歡,他的想法,誰會了解呢?”

    曾故遊莫名的又想起那首古詩,它像一襲自千年前遺落的白袍,輕緩而沉重地披上他的肩頭,“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些人之於另一些人,注定要跨越莽莽洪荒來見證一場邂逅,那一夕該是怎樣的甜蜜又惶惑不安,仿佛生命由此掀開激越的華章,隻一照麵,就用所有的力氣渴求,去了解去參悟,她的過去,她的悲歡,她的想法。

    她與他,在秩序森然的時代,站在對立的峰頂相遇;他與她,在山河崩析的亂世,穿越百年光陰邂逅;一樣熱望而難言的心情,那是無法釋放的捆綁,隻能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他又不停地咳出血,我將能順導真氣的‘混元丹’遞給他,叫他好好調節內息,他卻不接,隻一直盯住我看,眼神野獸一般尖銳直白,卻又不包含任何內容,我竟然亂了心神,道‘你。。。你幹嘛?’他道‘聽聞你們天涵教有種‘易靈術’,施術者可通過眼神窺探對方的心意,修為高的人甚至可以施加自己的意念,是麼?’他說的也不太準確,‘易靈術’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喚醒對方潛在深處的自我意識,但他也不是為求證,又道,‘我也會一種類似的術法呢,叫‘窺心術’,可以通過它來窺視別人懷有好意還是歹意。’我有點生氣,收回手道,‘我送藥若是為害你,方才又何必救你?’他懶懶的笑了,‘人心叵測,我隻是謹慎些罷了,去年我重傷之後為人所救,那人可就不是什麼好心,隻為從我手裏騙取趙家的秘籍《弈道譜》。’邊說邊搶過我手裏的藥吞了下去。”

    “他雖信了我,卻是通過這種方式,叫人高興不起來,突然間他開始大笑,笑得前俯後仰,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邊笑邊道,‘你竟然信了,這世上哪來什麼窺心術,我隨口胡縐的啊。’我想想也是沒道理,我本身就是習術者,意誌衡定於常人,哪能輕易被人攻破心防?可他方才瞧著我時,我。。。我可真是六神無主。”

    “見他笑個不住,我隻得找話道,‘又不是人人都稀罕那劍譜,那人心懷惡念,將來必定不見容於天道。’他猛地停住,麵上盡是譏諷之色,‘天道?你們天涵教整日宣揚這些虛妄無稽的東西嗎?我看在那人精心醫治我的份上,給了他一個痛快的。’他為人行事向來很是邪氣,那次未免也辛辣了些,我不禁道,‘你何必非得要他性命?’他挑著眉笑得冷清,‘因為我本來就是那樣的人,人若負我,我不容人,天若負我,我必逆天。’”

    若離停下來,纖手倒了杯滿得幾乎灑出的熱酒,一飲而盡,紅暈忽地染上雙頰,那朵雲霞沒有為她添上薄醉後的嬌慵迷人之態,倒讓人想起深山野澗邊的紅梅,豔是豔極的,卻豔得清醒又寂寞,她接著說了下去,“他說著那幾句話時眼睛看向洞外的天空,兀傲的挺直背,手指按在劍柄上,似乎正在和冥冥中的某種力量對峙著,他眼中是裸露的恨意,可比恨意更甚的是不甘,那樣強烈的不甘之意幾乎成了實體,像刺,像刀,我幾乎要戰栗了。那是我所不熟悉的情緒,天涵教的教訓是順天隨緣,通達處世,過分的執著不甘之念,是提升修為的枷鎖;那一刻,我想到了黑沉沉的夜空中瞬息而過的紫電,那麼亮,比太陽還強悍,可又那麼脆弱,它的出現隻映襯了世界的黑,最終連同自身消融在黑暗裏。”

    “但見過那一泓紫光的人,卻是再也忘不了了。”

    若離掀起窗上的簾幔,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借著微弱的天光看了半晌,道“雪停了。”

    她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久的似乎忘記了她正講的故事,曾故遊走過去從她手中輕輕抽下簾子,剛想說“別讓風吹著,”忽地愣住了,他看見,一滴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角緩緩滑落。

    曾故遊默然走開,抬起又放下的手在袖中暗暗握成拳。

    那滴淚等不到從屬的手來擦拭,慢慢在寒風裏幹涸。

    兩人似乎都忘了那個截止在中途的故事,若離拿過晾幹的藥方,和曾故遊細說藥理,看他用鬆香,珍珠粉,白蠟等配藥,不時指點劑量搭配等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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