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80 更新時間:09-11-23 21:30
過得半月有餘,那白毛獸傷口收合的差不多了,兩人一起去放生。進了林子沒幾步,便撞見一隻白毛小獸的屍體,幹枯的身子被雪半掩住,曾故遊俯下身去翻弄,看清一雙緊閉的灰青色的眼簾,心裏一毛。若離按緊懷裏躁動不安的大型白毛獸,蹙起秀眉,朝著山陰方向趕去。
這一路上,拋屍荒野的白毛小獸數目多到不正常,曾故遊隱隱覺得和自己的禍事有關,等趕到朝陽的一處山坳,若離懷裏的大型白毛獸更是鬧騰不已,嘶嗚著要跳下去,曾故遊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同情地瞄了瞄那怒獸,道,“它一回來,便見著人家搶它族類的老巢,難怪急躁成這樣。。。師傅,快放了它,那廝想咬你的手!”
這山坳處有山洞數隻,洞口雖無草木遮掩,但洞內黑黝黝的,望不出深淺;洞前的矮坡上,一隻壯猛的大型紅毛獸領著一群瘦小些的同族,驅趕著幾隻瘦骨嶙峋的白毛小獸,那白毛小獸東奔西竄,但絕不遠離山洞,若離懷中的白毛大獸狂吼一聲,縱身撲到陣內,擋在了族類前麵,毛發倒豎,齜出利牙,與那紅毛悍獸猶如兩軍將帥對壘,它的同族依偎到它附近,喁喁輕喚,好似歡呼守護神的歸來。
若離袖手靜觀,餘光掃到曾故遊不停地摸著自己的後耳廓,道“你看到的那兩隻體型最大的長毛獸是族中的獸王,它們庇護著自己的子民,讓子民們在競爭中得以生存下去;流雲穀孤立於世外,終年不受外力侵擾,穀內生物間的平衡鏈自然相對脆弱,你不過傷了一隻獸王,卻可能給他們的族群帶來滅頂之災。若不是我們及時放回它,它們的巢穴將被侵占,流離的弱勢餘種將會徹底消亡。”
來勢洶洶的紅毛獸大軍似是忌憚對方獸王的回歸,最終收兵撤退,土坡上隻留下淩亂的腳印和雜糅的落毛,“它們雖傷了元氣,但也隻能等日後自行恢複了,我們還是走罷。”若離淡淡道,轉身離開。曾故遊愣愣看著小獸們抵著小腦袋簇擁獸王,剛剛的獸類之戰絕不慘烈,他卻暗自心驚。
跪坐在龍紋透雕黃花梨木榻,著高腰襦裙的若離掂起茶針疏了疏虎嘴,碧水呈一線注入茶船上的紫砂杯,嫋嫋的煙氣伴著伈人心肺的清香彌散開來,曾故遊接過杯子,讚了聲“美哉!”若離怪道,“你還沒品嚐怎麼就知道味美?”曾故遊笑道,“我和杜康君才是親家,品茶於我無異老牛飲水,我讚的是師傅泡茶的風姿美好動人。”
若離垂睫微笑,從身側拿出兩本泛黃的薄卷來,“前幾日你還怪師傅不教你輕功,這兩本書中一本是‘淩虛功’的心法,一本是‘隨心劍法’的劍譜,你先讀熟了,開春再練習具體招式。”說著推過去,曾故遊隨手翻翻,道,“這‘隨心劍法’很厲害麼?”若離道“它們都是天涵教祖師的畢生心血所凝,自然精妙深奧。”曾故遊低頭飲茶,長發遮住半張臉,“可也厲害不過‘弈道譜’是麼?”
若離看著手中的茶杯突地蕩漾出一圈圈波紋,道,“你說的不錯,那‘弈道譜’是當年人人貪求的奇書,正是它成就了當時的趙弈,如果江湖也有人撰寫曆史的話,他會記下這幾個字,‘躡景暗日,淩厲八荒’,說的是學了‘弈道譜’上的輕功劍法,飛走起來能快得過飛逝的日影,舞起劍來能讓烈日無光,天下沒有人能擢其鋒芒。”
她沒有說出自己擁有一本《弈道譜》,那本書對於她來說,是如此不詳而又珍貴無比。
曾故遊“喔”了聲,幹巴巴地道,“隻恨不能早生百年,一睹風采。”
若離搖了搖頭,“你出生在現下的亂世,未免不是件幸事,這,才是屬於你的時代啊。”
曾故遊隱隱覺得她口中的“你”字另有其人,他一直好奇趙弈和她後來的故事怎樣了,而她為什麼又要到雪山獨居百年?
“師傅,你們後來怎樣了?”他不是心思九轉八彎的人,想到什麼便會直接問出來。
若離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也不願自欺欺人,放下杯子,低低的講敘起未完的故事,“我跟著他跳下崖,躲到陰冷的崖洞中,在那裏,我知道了他的過去。在我聽來,那隻是一個遙遠的慘烈的故事,可在他,那是割裂他生命的風刀霜刃,是一碰就痛卻無法愈合的傷口,我呆呆的聽著,承擔不了一分他的痛苦,隻覺得累,累極了。”
“他的母親是一個漁家的女兒,未出閣時美麗的名聲被編成歌謠沿江傳唱,‘水家有好女,皎皎明如月,,朱唇能解語,皓腕凝霜雪。隻緣一回顧,愁腸從此結,輾轉不能寐,夜夜長開眼。’他的父親是天下為家的遊俠,就像浣紗的西施遇見範蠡,兩人在長滿蘭芷的水湄邂逅並相戀,結為夫妻。”
“趙弈出生兩年後,有了一個妹妹,一家四口人其樂融融,與世無爭的活著,因為他父親以前有些仇家,便讓他們從小學習武功易容等防身的本事,而就在趙弈十歲那年,有人上門放火燒了他家。”
曾故遊不禁皺眉道,“冤冤相報何時了。”
“不,那人跟他家無仇無怨。”若離哀哀的苦笑道,“在那人縱火行凶前,趙弈的父親已經纏綿病榻好幾個月了,起初不過染了風寒,後來一天比一天嚴重,吃了多少藥,看了多少大夫也不濟事,奇怪的是,自從生病後,他一貫溫和樂天的父親便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脾氣變得暴戾無常,有時甚至對自己的妻子拳腳相加,真真佩服他母親,丈夫變成這樣,依然口無怨言,殷勤照料。”
“那一日,趙弈被他爹叫到床榻前,他爹抓住他的手,力道大的幾乎弄疼他,用沉如鉛鐵的聲音道,‘弈兒,爹知道這些日子你們受苦了,特別是你娘,可爹不是故意的,爹控製不住自己啊,好像有人在爹的腦子裏點了一把火,逼迫著爹脫離自己的神智,像瘋子一樣大叫大罵。。。爹的怪病是治不好了,再拖下去隻會害了你們,你是男孩子,長大後就是男子漢,你要學會保護娘和妹妹。’他聽了這話,害怕的抖起來,求道,‘爹,你不要死,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一家人快快活活地。’這時他娘從門後衝了過來,撲到丈夫身上大哭,‘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怨你,你就是一輩子好不了,我就照顧你一輩子,隻求你別想不開,拋下我們母子啊。’在那四天後,大火將一切燒成灰。”
“當天他正在後山一個湖泊的亭子裏練劍,突地覺得心裏難受極了,正準備回家,就看見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走過來,他先是一愣,看看‘他’的個頭就明白了,是妹妹化裝成自己的樣子,妹妹學會易容後就經常裝成別人樣子捉弄他,他當時什麼也不知道,還笑著過去敲妹妹的頭,她卻一下子撲過去抱緊他,叫著‘哥,為我們報仇!’她的嗓子嘶啞不堪,頭發上有股奇異的焦糊味,沒等趙弈問怎麼了,就感到後腦一疼,隨即暈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發現自己被綁在亭子底座下的柱子上,剛爬回亭子裏,便見到妹妹穿著自己的外袍躺在地上,胸前開了一蓬血花,他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將妹妹摟在懷裏,卻感到她的身子冷的像冰,他想再看看妹妹的臉,哭著去擦她臉上的藥物,卻見到。。。卻見到曾經熟悉美麗的臉像受了炮烙般麵目全非。他抱著妹妹回家,但家已經沒了,父親也沒了,母親也沒了,隻剩一片焦黑的廢墟。”
“他隻是十歲的孩子,什麼也沒有做錯,他不懂為什麼熟悉的一切會在一天之內突然被毀滅,他想原來所有平靜安然的東西都隻是假象,會在不可測的蠻悍的外力下蟻穴一樣摧枯拉朽。一個左臂殘疾的男人收養了他,那個男人是當時魔教中為馬首者“玄陽教”的教主,說來這世道有時還真出人意表,那人的左臂正是年輕時被趙弈的父親一掌震碎的,他為人極是磊落豪邁,雖被人廢了一臂,卻隻怪自己技不如人,苦練數年隻想找故人再切磋一番,十年後終有故人消息,卻是死耗。他遺憾之餘,收容趙弈為義子。”
“‘玄陽教’被稱之為魔教,卻並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行徑,教內也真正的為賢是用,不因出身定貴賤,但它和所謂的正道相互衝撞,當年的武林在以駱堪悔為首勢力的鎮治下,雖整體氣象平穩,卻流弊積深,各種勢力旁根虯結,暗中形成盤大的權利網,在這種環境下,世家子弟有祖權蔭蔽,往往能一步登天,出身貧寒的少年們哪怕身懷奇才,想要出人頭地,卻是難於上青天了。其實,這種事,不管是處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哪朝哪代,都免不了罷。”
“‘玄陽教’雖頗具規模,也隻是一小片樹林,左右不了整個江湖的氣象,而在那些正道人士眼中,它便是犯上作亂的賊子,離經叛道的邪魔,勢必要扼殺於萌芽之中,再後來的事,想必你也猜得到。”
“那場剿魔大戰發生時我還年幼,聽親曆的前輩們說,他們原打算以招降為主,給對方棄暗投明的機會,甚至許諾了豐裕的條件,但卻遭到從未有過的激烈反抗,‘玄陽教’的教徒寧死也不投降,戰鬥從半夜開始,持續到第二天下午,地上的屍骨一層摞著一層,殺到後來,手腳都軟了,武功也使不出幾分來,一個個簡直成了莽夫鬥狠,大約到了未時,對方的人剩下不足一成,也許是戰鬥慘烈太過,觸犯了天神,明晃晃的日頭突然被黑暗所吞噬,整個天地一片漆黑,眼睛等同虛設,鼻端隻聞得到濃重的血腥味,耳畔是淒厲的呻吟和壓抑的喘息,死亡的威脅無處不在,為求自保,他們隻能舉著刀撞上一個砍一個,等太陽重新出現在偏西的天空時,敵人幾乎全部倒下了,而自己的人手也在不見天日的混戰中死傷過半。”
“那位前輩和我說,大地萬物最終重現光明,他的心卻再沒從那場廝殺的陰影中走出來,他剩下的半生都在叩問,這江湖究竟誰是誰非?孰正孰邪?年輕而叛逆的生命們如同殘雲被怒風撕碎,天空卻不見得更清明。那些看不見的陰翳,卻是愈來愈重了。”
“因為趙弈的身份刻意被其義父隱匿,他逃過了此劫,才十三歲的他卻從此獨身流落江湖。而趙家滅門的真相也浮出了水麵。他先前一直以為是先父的仇家所為,可事實,卻荒唐殘酷的多。”
“他的母親在遇到他父親以前,曾救回一位負傷的男子,那男子便是後來的武林盟主駱堪悔,他也深深喜歡上了水家明月一般的女兒,無奈人心這種事,是強求不來的。等到十多年後,他再次與上街為丈夫抓藥的夢中人相遇,那時他也已娶妻生子,卻依舊難以忘情。他身邊一個叫嚴正的手下便想出了一條歹計,奪人所愛來討好主子。”
“那嚴正在趙家附近安了眼線,並收買趙弈母親求訪的大夫,在他丈夫吃的藥裏加了一種摧毀神智的毒藥,服了這種藥的人會變得暴躁失控,他以為這樣便能讓他母親對丈夫產生厭棄之心,主動離開受苦之所,可自從聽人報告說趙弈之母矢誌不渝後,便決定來個釜底抽薪,他趁著趙弈之母外出求醫時,派人從她家裏放火,他又怕趙弈之母在家人皆亡後不願獨活,便打算隻燒死她的丈夫和女兒,留下她的長子做個求生的念想,可那嚴正沒算到,趙弈母親許是感應到家中有難,半路竟返回了,她丈夫已無法獨自離開床榻,幼女更自身難保,她看到家中起火時,便不管不顧地衝了進去,最終連自己也身葬大火。事已至此,那嚴正怕趙弈將來知情會報仇,便又派人去滅口,他卻又沒算到趙弈的妹妹竟從火中逃生,犧牲自己救了哥哥。”
“駱堪悔雖沒親手參與此事,但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點手下的作為吧?隻要裝的糊塗一點,自己手上反正也幹淨,就能滿足多年的夙願,遇上這等好事怕沒幾個人能把持的住良心吧?他是我未來的嶽父,我自小熟悉他,也算了解他的為人,何況他能被推選為盟主,自然不是奸邪自私的小人,可在“情”字上,他叫我很是瞧不起。”
若離倦倦地將鬢角的亂發擼向耳後,手邊的茶已經涼透了,她端起一滴不剩的喝幹,似乎正需要這麼一絲涼意去平息心裏久違的灼痛,曾故遊又給她注滿,“師傅,涼茶傷胃,喝點熱的。”
若離便拿熱茶潤潤嗓子,歎道,“這些事叫說的人都不堪其慘烈,那些人又是怎麼下得手的呢?”
是日雪霽,窗簾已高高卷起,日光將她的臉一半描上明媚,一半潑上陰晦,曾故遊突然想到,裹足在往事陰影裏的人,又豈止那位武林前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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