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傾蓋如故

章節字數:3665  更新時間:23-01-06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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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欺孫婆婆眼盲,趁她兒子出門采買,入室盜竊錢財器物。”

    公堂之上,墨青席給那目不識丁的小賊念狀紙。

    小賊不服:“我昨兒就是路過他家門口,憑什麼說我偷東西了?”

    墨青席看他一眼:“你不曾進門?”

    小賊昂首挺胸:“對,我沒進去。”

    墨青席卻輕輕笑了:“你順走灶前的一罐鹹鹽時沒發覺哪裏不對麼?”

    小賊先是一愣,隨即反駁:“誰拿鹽了?說了我沒偷!”

    墨青席告訴他:“孫婆婆前日和麵打翻了鹽罐,她十分勤儉,又捧了一把回去,所以鹽罐裏有不少麵粉。”

    小賊不以為意:“我和麵時,也不小心倒了點進去。”

    許長河在餘先生身後聽得大搖起頭:“蠢呐,居然還沒反應過來。”

    小賊不明所以。

    墨青席笑容依舊:“孫婆婆看不見,和什麼麵?”

    小賊臉色鐵青:“你!”

    墨青席繼續說了下去:“但她確實不慎打翻了鹽罐,不少鹽巴融在了灶前的地裏,這幾天返潮,你走過時,鞋底沾到,現在約莫還留著那鹽分十足的土吧。”

    許承敲下驚堂木,小賊大喊饒命,磕頭伏法。

    下堂之後,許長河跟許承說要騎馬出去玩。

    許承摘下烏紗帽:“去什麼地方?還要騎馬。”

    許長河道:“那可是禦賜的金鈴馬,總不能讓它廢在馬廄裏吧?若不時常牽出去遛遛,得了病,咱家罪過可就大了。”

    許承隻得皺著眉頭揮手趕他。

    許長河歡歡喜喜去了馬廄,墨青席與他擦肩而過,然後將結案的文書交給許承,奉上茶水。

    許承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招手示意墨青席也坐,跟他講那金鈴馬的事:“長河十三歲的時候,賽馬奪旗拔得頭籌,龍顏大悅,便賜了那匹金鈴白馬。”

    墨青席卻也不覺得意外。

    鮮衣怒馬少年郎,得聖上賞識並不奇怪。

    許承歎氣:“夫人身子孱弱,不好生養,我們就長河一個兒子,雖也管教,但大多是縱著的。”

    墨青席理解地點了點頭,許長河本質不壞,有這般出身,嬌慣些也情有可原。

    許承忽而問道:“你最近跟著餘先生學手藝?”

    墨青席微微躬身:“是的,他說我識字,也不怕屍體,仵作驗屍的時候,讓我在旁打下手。”

    許承深感欣慰:“多學些是好的,你文采不錯,比我那混賬兒子好多了。”

    墨青席平淡道:“公子隻是玩性大了些。”

    許承神色古怪,茶到嘴邊遲疑了一下,又緩緩放下,和墨青席開玩笑:“你下次在長河麵前喊一聲公子試試,看他什麼反應。”

    墨青席張口欲言,許承卻站了起來,說:“忙了一早,你也歇著去吧。”

    “是,大人慢走。”墨青席目送許承離去。

    他沒什麼疲憊感,但確實是餓了。

    早市還沒撤,路邊的麵攤翻滾著騰騰白霧。

    墨青席見著一個瘦弱忙碌背影。

    小嬈落得輕判,補償梁老漢白銀五十兩,並照料他至百年歸去。

    梁老漢一開始不願見小嬈,但她還是日複一日地去,風雨無阻。

    為了多掙幾文錢,小嬈起早貪黑,天不亮就在麵攤做幫工。

    墨青席找了張空桌坐下,小嬈來擦桌:“客官吃點什麼?”

    兩人的視線撞上,小嬈抿嘴,又低頭問了一遍。

    墨青席放下三文錢:“一碗陽春麵。”

    小嬈收了錢,又用食指推回去一個銅板:“兩文錢。”

    她轉身去洗菜、扯麵、下鍋。

    攤主給麵湯加水,在霧氣騰騰中說道:“還是年輕人手腳麻利,我這老胳膊老腿都快幹不動了。”

    一旁的食客聽到,立馬接話:“別啊,你要是不賣麵了,我們以後吃啥?”

    攤主攪動麵湯,笑哈哈地說:“那我就把攤子撂這兒,你們想吃麵就自己下。”

    小嬈將麵端到墨青席麵前,至始至終都沒抬頭看他。

    墨青席抽了筷子,慢條斯理吃起麵。

    長街金鈴響。

    白馬優雅地在麵攤前駐足。

    許長河翻了下來:“喲,昭哥哥吃獨食呢。”

    墨青席置若罔聞。

    許長河大刀闊斧坐在他對麵,喊道:“老板,給我也來一碗,多加肉。”

    墨青席速速喝完了麵湯,起身說:“我吃完了,公子慢用。”

    許長河本來食指在桌麵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聽著墨青席那聲“公子”,頓時老大不樂意地眯起了眼,拍桌問他:“你叫我什麼?”

    墨青席複述:“公子。”

    許長河思緒飛轉,幾乎是把這幾日來與墨青席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回想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得罪他,才踩著板凳讓自己高出他半截,氣勢洶洶地冷笑:“我還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呢。”

    他直接蹬著桌麵借力躍上馬背,大喝一聲:“駕!”

    金鈴馬揚蹄而去,留下一臉茫然的墨青席在原地出神。

    小嬈過來擦掉許長河的腳印,頭也不抬地與墨青席說:“第一次見到你們的時候,我以為你和他是認識很久的朋友。”

    墨青席這才醒悟:“朋友……”

    許長河遠道而來,在這虞城縣除了生父許承,沒有一個熟人。

    許承沒有點明,是想讓他自己覺察。

    小嬈擦完桌,冷淡問道:“這碗麵給他留著嗎?”

    “留著。”墨青席將銅板放在桌上。

    待墨青席找到許長河,他已經在酒樓裏吃得肚皮圓滾,翻不動身了。

    許長河看到被小二領進雅間的墨青席,擰眉不悅:“你來幹什麼?”

    墨青席抓起酒壺晃了晃:“你的藥還沒喝完,要忌酒。”

    許長河肆無忌憚翻著白眼:“喝都喝完了,你還能讓我吐出來?”

    墨青席捋起袖子:“能。”

    許長河驚坐起身,用筷子當劍指著他:“你別過來!”

    墨青席垂手,任由衣袖滑落下去:“對不起。”

    許長河別過臉:“我不接受。”

    墨青席道:“我娘生前一直喊我昭昭,她過世後,我爹就不這麼叫我了,因為小時候的我聽到是總是哭。”

    許長河每次打趣喚他,無疑是在他心上剮一刀。

    “……”許長河把筷子放下了,悄聲埋怨:“那你倒是早說啊。”

    墨青席扶桌坐下:“你不生氣了?”

    “本少俠有容人之量,不跟你一般見識。”許長河抓了把胡豆,一粒一粒往嘴裏送。

    墨青席這才想起給他留的那碗麵。

    許長河注意到他神色有變:“怎麼了?”

    墨青席本想說沒什麼,對上許長河的眼,話到嘴邊又改口道:“明日再去吃麵吧,我請。”

    許長河眉開眼笑,點頭應邀:“好呀。”

    吃完了下酒菜,兩人並肩離開酒樓。

    許長河吃太撐了,隻能牽著馬和墨青席沿街散步消食。

    墨青席的目光被這一匹通體雪亮的白馬吸引:“它叫什麼?”

    金鈴馬極具靈性,聽到墨青席的話,耳朵一抖,用馬鼻碰了碰許長河。

    許長河抬手撫摸,別有深意地在麵前的一人一馬之間看了個來回,然後輕快地蹦出倆字:“雪兒。”

    墨青席不置可否,似乎對一匹公馬叫雪兒也沒什麼意見。

    金鈴馬又偏頭去蹭墨青席的肩膀。

    許長河了然:“我教你騎馬吧,今兒先試著溜達回縣衙。”

    墨青席上次在馬背上已經感受過那種顛簸不定的恐懼了,抿嘴猶豫。

    “本少俠屈尊降貴給你當牽馬小廝,你居然還猶豫。”許長河繞過去,把住墨青席的腰往上一提。

    兩人都有片刻怔愣。

    墨青席是因為猝然的上升的高度驚惶,而許長河則是被那妙不可言的手感給勾得心猿意馬。

    這腰也忒特麼細了,盈盈一握這詞原來是能用到男子身上的麼。

    墨青席在馬背上坐穩,許長河抓住韁繩,仰頭對他道:“你往前看就行。”

    回縣衙的路變得悠長。

    馬蹄噠噠,似踱著小步,墨青席在熟悉的街道上望見了不同尋常的風景。

    連途徑耳畔的風,都更為清新。

    縣衙門口,鳴冤鼓聲聲入耳。

    鼓聲驚擾了金鈴馬,許長河連忙安撫:“籲。”

    墨青席被許長河扶下馬背,慌慌忙忙奔上石階。

    一具麵容血肉模糊的男屍躺在木板上,墨青席蹲下來探了下體溫,死了快一個時辰了。

    許長河翻開男屍的手掌細細查看,沒一會兒後腦勺就挨了許承的巴掌:“胡鬧!誰讓你碰屍體的?”

    許長河被他拍得差點撲在屍體上。

    報案的是個麵黃肌瘦的年輕人,咧著一嘴爛牙,這邊的衙役都認得,說他是個手腳不幹淨的莊稼漢,大名蔣來財小名狗蛋,仗著家中薄田幾畝,整日遊手好閑,吃酒賭錢。

    蔣來財本來在家睡大覺,聽到有人哐哐敲門,罵罵咧咧起來,誰想門一開,就看到了這具屍體,嚇得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帶著屍體來報案。

    許承聽後,問他:“你家在何處?”

    蔣來財回話:“雞腸巷,最裏頭貼著鍾馗門神像的那家。”

    雞腸巷是當地百姓的叫法,因為那邊的人戶住得雜亂,圍牆亂砌,搞得巷弄七歪八拐,狹窄難行,雞腸一般。

    從屍體的死亡時間,以及拖著屍體從雞腸巷到縣衙的時間,加起來一算,符合蔣來財的證詞。

    那麼問題來了,這具屍體又是誰?

    許承問道:“你可認得死者?”

    蔣來財支支吾吾:“臉這樣……不、不大認得。”

    許承擰眉:“你想清楚,若是查出來你與死者有瓜葛,吃幾板子還是輕的。”

    蔣來財隻得吐露實情:“應該是丁酉,他欠我兩貫錢沒還。”

    丁酉身材虛胖,嗜賭成性,欠了不少賭債。

    但他家中還有妻室,在食肆當廚娘。

    丁廚娘聞訊提刀來的縣衙,嚎得撕心裂肺,揚言要砍了蔣來財。

    蔣來財直呼冤枉。

    衙役把刀沒收了,放丁廚娘去認屍。

    丁廚娘撲在丈夫身前痛哭流涕。

    許承問她:“你確定這是丁酉?”

    丁廚娘甩淚:“我難道還能認錯丈夫嗎?”

    墨青席幫著餘先生收拾器具,波瀾不驚道:“你確實認錯了。”

    丁廚娘噎了一下:“你說什麼?”

    許長河在旁解釋:“一個整日浸在賭場不見天日的賭徒,皮膚不會這麼黑,還有手臂上明顯的曬痕,屍體身上的腰帶結是反係的,也就是說,是有人幫他穿的這身衣服。”

    丁廚娘兀自抹淚。

    墨青席掀開屍體的衣襟,露出肩膀:“他兩肩上都有一層繭,形狀與扁擔吻合,可見經常挑擔,臂膀粗壯但是掌心無繭,沒有任何髒汙,所以這雙手一直有在保持清潔。”

    許長河搖頭晃腦地引導眾人思考:“所以,做什麼活的人才會有這樣痕跡呢?”

    蔣來財絞盡腦汁,想不出來,隻好小心翼翼地問:“什麼人?”

    墨青席放下手裏的布包,沉重的刀具在桌板上發出悶響,眼中浮現沉痛:“我今早見過他。”

    蔣來財瞠目結舌:“啊?”

    墨青席閉了閉眼:“早市賣陽春麵的攤主。”

    也就是說,早市結束,他在挑擔回去的路上,就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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