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348 更新时间：24-12-18 01:18
“你要是没地方住，可以去我那儿住。”那人并没有觉得受了冒犯，脸上还是挂着笑。
他觉得遇见了好心人，但是很快又否定了，万一是坏人呢？不过很快又否定了，哪个坏人会图谋他这个身无半文的穷鬼，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他几乎是没加思索地就跟那人走了。管他那么多，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顺便给点吃的，这样他的梦又可以继续了。他跟上了那人的脚步。
也是到了这时他才仔细看眼前的这个高个子的男人，他有一张瘦瘦的长脸，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眼睛的周围好像还有一圈淡淡的黑影，使他的眼神朦胧而温柔。他发现这人不是一个人，另外有一个个子矮一点的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见方草弟望向他，那人朝他点了点头。
“怎么样，去吗？”那高个还是轻声地问他。“别紧张，我们也是心软，看不得人受苦，完全是做好事，同是天涯沦落人呀。”高个好像看出了他的犹疑，像是在解释，只是那话里透着股蹩脚的斯文。
扯，我有什么好紧张的，你给我一个农民扯什么文绉绉的词，还是什么沦落人。也就起了身，笑着说：“那就谢谢你了，大哥。”
那高个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赶去跟那矮个会合，低声地跟矮个说了些什么，回头示意方草弟跟他们走。
方草弟才想起为什么高个撩他一眼貌似责怪。兴许别人没他年岁大呢，城里人可不愿别人说他老。不过这夜里的黑暗，加上两人暧昧而晦暗的脸色让人看不清楚实际年龄。在前面走着的两个人，一个个子细高，走起路来像被大风吹起的风筝，飘来飘去。另一个个子矮一点，头发奇怪地一边倒着，遮住了半边脸，始终让人看不见他的另一边脸的表情。哎呀，这就是城里人，做派有着乡里人没有的放肆和随性，让人看着舒服，看着洋气。只是两个人看起来跟身边的人有点差异，是什么他一时说不清。
他们转眼已经离开广场，钻进了这城市里的内脏，他对这城里七歪八扭的巷子有着深深的恐惧，没有乡野里的一望无际，谁也不知道那巷子的深处会跳出一个什么东西。
那人估计住在这个城市里最偏僻的角落，拐了很多弯，上了很多坡，他都有点转迷糊了，他转得有种立马逃离的冲动，就在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那高个子说到了。
眼前是一幢五层楼房，在这个高坡上孤零零地耸立着，月光洒下凄凉的白光，仿佛在怜悯这岁数不小的楼房。他们开始爬楼，漆黑的楼道里散发着一股垃圾腐臭的味道，在途中方草弟好像听到了来自腹中的咕咕叫声。终于到了，方草弟背上已经有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他是真饿了。高个住在五楼，就是这楼里的顶层。
在等待高个开门的时候，那矮个用手指拈了拈他的衣服，柔柔地说道：“衣服都有味道了。”
他甚至感觉到矮个抽吸鼻子的动作，那声音仿佛母猫与公鸭在交媾，娇媚而粗嘎，有一种怪异而粗野的突兀，但是又有说不清的魅惑，他还感觉到那指头隔着衣服在他的肋间摩挲。
开学的时间到了。原本按应叙涛的安排是由双亲送儿子到学校报到的。被红生坚决拒绝。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由小金陪红生去报到，对外人就说小金是红生的表哥。
这天小金还是安排了院里的小车，拉上红生的行礼出发了。
在车上，小金对红生说：“小生，我还是忍不住说你。你爸爸要送你是再正常不过的，是你自己想多了，你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父亲。”
“我就是不想显得跟别人不一样。”红生嘟囔着。
“有什么不一样，别人也是父母送自己的孩子上学。”
“可是也有不让父母送的，我家就在市里，哪儿需要这么麻烦。”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金笑道，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最后在红生一再要求下司机在校门很远的地方停下，小金帮着红生提着行李进了校门。沿途看见很多学生的家长跟着自己的子女往学校走去，大多数孩子空着手，父母却拎着大包小包。真把自己当成天之骄子。红生心里边鄙夷道。不过还是有很多同学自己拎着行礼，一个人前往学校，不断有学长前来帮助这些新同学，这让红生对这学校的抵触少了一些。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学，一切源于一场战争，战时的机缘，一时间让这个国家的精英都云集在这座城市，勃兴了这个城市的底蕴。
到了学校的行政大楼，小金接过红生的行礼，说：“你自己到教务处报到，然后到男生宿舍找我，记得二号楼四楼410室。”
红生感到奇怪，怎么会提前知道寝室号，又是父亲插手？不过此时顾不得那么多，趁着现在人少，急着去了教务处。
办完了入学手续，在学长的指点下，红生朝男生宿舍赶去。
几幢宿舍楼在校园的深处，遮掩在一片绿荫中，楼的旁边有两个足球场和几个篮球场。
宿舍楼有着红生熟悉的格调，跟院里大多数建筑一样，仿苏式的大楼，估计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
到了二号楼，上了四楼，410室位于走廊的尽头，进了房间，看见小金一个人把该做的都做了。红生很快从门口的铭牌上看出了玄机，原本八个人住的房间只住了四个人。屋里摆着四个上下铺的床，所有的上铺都空着。红生的铺位位于靠窗的位置，那儿有一道门，出门后是一个小阳台。这屋占据了这幢楼最佳视野，在阳台上对操场一览无余，背后又是绿荫葱茏的后山。
“刚好你排在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小金的解释苍白无力，红生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露骨，容易在同学中招恨，可是又为这种霸道的安排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把小金送走，回到寝室才看见室友开始露面。
这时的寝室里来了四个人，一个岁数明显比红生大的一男孩在铺床，他的床正好在红生的对面。另一个可能是父母送来上学的，自己的父亲在铺床，母亲在摆放着东西，他自己却在一旁闲着。
看见他回来，那岁数大一点的同学过来主动招呼：“你好，是应红生吧，我叫刘川，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这位也是我们的室友苏秉灿。”
那个闲着的同学转过头，这是个跟红生年龄相仿的男孩，眉眼间有股说不清的倨傲，他只是冷淡地给红生点了个头。
听见说话声，他的妈妈有点看不下去，搭讪问道：“红生是市里边人？”口音是这个城市附近郊县的口音。
红生笑着回答：“是的。”
“父母是干什么的？”
这回儿轮到苏秉灿看不下去，口里不满地喊了声妈。
红生没在意说：“父母都在机械设计研究院工作。”
“哟，那是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怪不得这么有礼貌。灿灿，快拿我们的特产给红生尝尝，还有刘川。”
这时那个铺床的男子终于忙完了，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不可能是苏秉灿的父亲，也许是哥哥。不过红生也不方便问。
苏秉灿的母亲看着他们吃着东西，对他们说：“这屋子好，人少，视野开阔，希望你们好好相处，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我，以后假期欢迎到我们那儿做客。”
一边的苏秉灿已经不耐烦了，拥着自己的母亲往外走去，做母亲的一边笑骂，一边叮嘱刘川，以后就拜托你多照顾下我们灿灿了。
看着一家人离去，刘川对有些疑惑的红生解释道：“我们都是邻江县的，苏秉灿的父亲是我们县的组织部长、县委常委。刚才那个年轻的男人是他父亲的秘书。我比你们长两岁，是复读考进来的。”
红生心里边暗笑，幸好自己的妈妈不是这样。又想，可是我有个多事的父亲呀。不过，还是觉得刘川可亲，毕竟年长，稳重，还比他们懂事。
“还有一个同学呢？”红生还是忍不住问。
“估计还在办手续，是省外的，可能要麻烦些。你还是挺能干的，一个人就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刘川对红生爽朗地一笑，好像对红生的印象不错。
红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方便解释，也就应付地一笑。两人开始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时听见敲门声，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孩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同学。
刘川迎上去，问：“你就是王鹏吧，欢迎来到410，我们是你的室友。”
那男孩放下东西，跟刘川握手，连说你好，你好。一边又跟后面拎包的同学道谢，说谢谢学长。那学长笑着告辞。
“这个城市太热了，差点让我想退学了。”王鹏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抱怨道，言语间带出浓重的东北口音。
“你还没有遇见最热的秋老虎，今年算好的。”刘川一边接话，一边帮着王鹏整理东西。
“那我强烈建议你们以后到我们那儿去度暑假。”
“你是哪儿的？”
“黑龙江哈尔滨的。”
就像电影镜头样，镜头拉远，声音逐渐模糊，红生一下离开了眼下的场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他羡慕眼前的两个人，能够很快由陌生变得熟悉，自己是做不到的，好像对陌生人有天然的恐惧，不过有例外，比如青栗俊，想到这里好像觉得羞耻，不由得脸红，好在两个人说笑得火热，并没有在意。红生过意不去，主动问了声，需不需要帮忙，被两个人拒绝，自己一个人拿着水瓶到开水房打水去了。
从开水房回来，屋子里已经有了一大屋子人。除了三位室友，还来了三男一女。看到红生进来，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笑着说：“你就是应红生同学吧？”
这时中年男人旁边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的李校长。”
红生有一丝茫然，校长怎么会认识自己。
那中年男人笑着解释：“我叫李克来，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你父亲的老熟人。听你父亲说，你还不愿意到我们学校来，想到外地去。你读两年就知道了，还是在家乡好。我就是来看看，生活上和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
说完这些，李校长转头对站在一边少妇模样的女子说：“我跟你说的没错吧，人家孩子都上大学了。”
“你说些什么呀，当着这么多孩子。”那女人涨红了脸，嗔怪道。
让这些小辈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只有红生心里隐约明白，好像是跟父亲有关。
好在李校长没有久留的意思，转头对这屋里的其他几个学生说：“你们这些同学记得多帮帮应红生，他是你们寝室年纪最小的。”
说着往外走去，经过红生身边时还不忘跟他玩笑几句：“周末回家记得告诉你父亲，他还欠我一瓶茅台。”
李校长走后，屋子里有了片刻尴尬的沉默。不过刚才经历的一幕已经让红生闹得一个大红脸。心里骂道，应叙涛你这是要我下不了台。心里想着跟同学解释，但是这没法解释。
“这读书还要比爹呀？”苏秉灿好像有股子不服气，话说出来多少有点阴阳怪气。
刘川毕竟年长，赶忙出来劝阻：“这话不能这样说。红生住在市里，家里难免有熟人，何况是长辈的，他可能都不知情。都是同学，一起要待四年，要多些理解。”
那苏秉灿听了这话嘴巴一瘪，把头望向窗外去。
王鹏还是没忍住：“红生，你父亲是干嘛的？连校长都这样巴结。”
红生嘟囔道：“也没干什么，就是机械设计研究院的。”
“卧槽，那不是专业正好对口吗？”
这边刘川及时止住了王鹏，只是那之后，几个人的相处多了些无法言说的的意味。
第一次跟同龄的男孩一起生活，很快就让红生觉出了自己的不同。熄灯之后，由王鹏开头，几个人开始了那些粗俗的话语，关于女人的话题。红生接不上话，他无法共鸣，这让他羞愧，又撩起异样的欲望，他为这种不同自责，又为找不到能够理解自己的人烦恼。这一晚，红生无法入眠。
他在学校里想发现同类，最后还是失望了。没有密码，无法进入，他找不到进入这世界的方式。或许这本身就不正常，是那些上了岁数人扭曲的爱好，不该是自己这个年龄的人玩的事情。他身边的同龄人不是这样的。
他的习得性教育是排他和绝对的，没有这方面的解说。在那织锦般的愿景里，没有这样的描述，那更像一曲拔高调门的歌。没有的就是禁忌，与人不同，特立独行就是异己。一个男人必须爱女人，跟女人结婚生子组建家庭。而在此时出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爱女人。他已经离经叛道，何处才是他的情感归宿。他为无意翻开了生活的阴面而惭愧，那里满是为自己，欢愉、犯忌、自由。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而活，没有范本，自己该拿自己这秘密的欢愉怎么办。纠结之后，他只能把它判定为有罪，这是他的不对，不该，我是大众的叛逆，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融入到跟大家一样。这是不对的。
首先他得戒毒，结束跟青栗俊不正常的关系，我应该努力跟同龄人一样，别人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因为有了距离，他有了决心，何况戒掉青栗俊并不算什么遗憾的事情。周末回到家，晚饭之后，趁着母亲和妹妹去看电视，红生展开了对应叙涛的讨伐。
“你为什么要搞这一出？搞得我在同学们面前下不了台。”
“我没有做什么呀，一切都交给小金处理，而且我还跟他说只是帮你拎一下行礼。”应叙涛一脸无辜，不知道是演戏还是真不知道。
“反正都是你指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别把你老爸想得那么坏。我为儿子着想，是那个父母都会做的事情，我也没有安排什么特殊的事情。李校长是因为长期有业务往来，他跟我熟悉，听说你去了，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把我从同学中孤立出来。”
“好啦，是爸爸错了，考虑不周，以后不这样就行了。”心里不禁暗笑，他们岂会孤立你，到时巴结你都来不及，你呀就是我的傻儿子。
好不容易把儿子哄高兴。应叙涛说：“给你商量个事，你们李校长准备推荐你做系里的团支部书记，然后希望你加入学生会，增强点社交能力。”
“你又干嘛。我跟你说，我不会去做那些事情的。你再这样我申请退学，再考一次，到外地去读书。”
“别别，不是跟你商量嘛，又没有强求你。”
“退一万步说，我就是想干，也靠我自己去争取，不会借助你的力量，我已经可以自立。”
“行，我的儿子长本事了，学会跟你老子顶牛了。”
应叙涛的好脾气熨平了红生无端的怒气，于是这家又恢复了安定，周末母亲做了好菜，家里迎来了访客。父亲要他作陪，因为他已经成年。来人是来要分到研究院名额的。那时候由于十年的空白，造成大学生短缺，大学生毕业国家包分配。而分配里面就充满了玄机，人们都想往待遇好，级别高，在城市的单位挤，奈何僧多粥少，一些热门的单位就门庭若市。像研究院这种中央部级单位，待遇又好，当然是挤破了头。只是应红生这般年纪，哪里悟得透这里面的玄机，还以为自己的父亲长袖善舞，善于经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正是主管这方面的领导。
他把跟青栗俊的约定抛在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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