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333 更新时间:25-10-19 16:22
雨脚绵密,打在斗笠上发出细碎的响。
我蹲在田垄边,指尖刚碰到百草囊的收口绳,那包陈年艾草灰”唰”地就滑进掌心,比我前世用镊子夹得还利落。
”苏大夫今儿手真快!”大刘嫂扛着锄头从坡下上来,裤脚沾着新泥,”昨儿你说这连阴雨要生霉,我家那口子还说“药哪有那么金贵“,今早起来倒好——”她扒开垄边的紫苏叶,叶背果然凝着层白霜似的霉斑,”这不,我天没亮就来候着了。”
我捏着艾草灰往叶根撒,灰粉簌簌落进泥里,像给药苗盖了层薄被。
手心里还残留着囊口的温度,前世这布兜跟了我十年,向来要我亲手掏取,如今倒像通了灵性。”大刘嫂,蛇形沟挖到西头了么?”我直起腰,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滴进衣领,凉丝丝的。
”早着呢!”她用袖子抹了把脸,锄头往地里一杵,”萧猎户带着几个汉子在前面开沟,说要绕着药园转三圈,跟山涧活水接上。
你说也怪,他一个打猎的,怎么对挖沟比我家种了二十年地的还在行?”
我望着田埂那头的身影笑——萧珩正弓着背用铁锹翻土,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每挖一锹都要俯身量量深度。
前日他翻《齐民要术》时说”药田怕涝,沟要曲,水要缓”,原是夜里偷偷翻了我藏在柜底的农书。
”苏大夫!”小石头从坡上跑下来,怀里揣着个油布包,”萧大哥让我给你送姜茶!”他跑得太急,差点踩进泥坑,油布包露出一角,是萧珩补了又补的旧帕子,”萧大哥说你胃不好,喝热的。”
姜茶的甜香混着雨气涌进鼻腔。
我接过来抿了口,视线扫过药园——昨日萧珩埋下残药的那片柴胡,嫩芽已经破了土,比别处的高出半指。
他虽不懂医理,却记得我每回熬药后总把药渣埋进土里,说”药气不能白费”。
”苏大夫!”西头突然传来嚷嚷声,大刘嫂的嗓门盖过雨声,”抓贼!”
我攥紧斗笠往声源跑,只见井边围了圈人。
大刘嫂揪着个瘦脸男人的衣领,雨水顺着他尖下巴往下滴,青布衫下摆沾着泥,正是前日小石头说在府城见过的生面孔。
”你谁啊?”大刘嫂晃了晃他,”方才在井边说苏大夫要卖地契给番商,当我们是傻子?”
那男人挣扎着要挣开:”我。。。我是来走亲戚的!”
”走亲戚?”小石头挤到前面,突然瞪圆眼睛,”你是青蚨会的账房!
前年我跟着师父去卖药,你压了我们三成价!”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出粒皱巴巴的种子,”还有!
去年你往我们药种里掺了旱死的柴胡籽,要不是师父发现得早,半园子药都得枯!”
人群炸开了锅。
王二叔抄起扁担:”青蚨会的狗腿子!”李婶子揪着他另只袖子:”我家那亩地去年收成都喂了虫,原是你动的手脚!”
”我。。。我就是来讨口饭吃!”男人脸色煞白,膝盖直打颤,”真没别的!”
”没别的?”大刘嫂把他往地上一搡,”你当我们青石坳是你家后院?
前年苏大夫替嫁来的时候,你家主子逼得原主跳了河;去年压药价害老周家断了粮;今儿又来挑唆——”她蹲下来揪住他衣襟,”说!
谁派你来的?”
男人缩成团,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泥里:”没。。。没人派我。。。就是。。。就是看你们日子过好了眼馋。。。”
”眼馋?”我蹲下来,盯着他发颤的喉结,”前日里正收到的官府文书,说药园占了官山要收回,也是你递的状子?”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慌。
”送里正。”我站起来,雨水顺着斗笠砸在脚边,”让他自己跟官府说。”
几个汉子上前把人架走,大刘嫂拍了拍手:”痛快!
早该把这些牛鬼蛇神清干净!”她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泥,”苏大夫,往后这药园,我们跟你一块儿守着!”
人群散了,雨却小了。
我蹲在井边,指尖划过青石板上的水痕——前日里正急得直搓手的官府文书,原是这钱串子捣的鬼。
如今人赃并获,官府的告示怕是要连夜撤。
”在想什么?”萧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脱了蓑衣,搭在我肩上,雨水顺着他发梢滴在我后颈,”冷不冷?”
我转头,他脸上还沾着泥,眼里却亮得很。”不冷。”我摸了摸他手背,糙得硌人,”方才钱串子说的话,你听见了?”
他蹲下来,用指节蹭掉我鞋上的泥:”听见了。”声音很低,”原主跳河那日,我在村外打猎,回来时只看见河边的红头盖。”他抬头看我,雨丝落进他眼里,”后来你来了,我想着。。。总得护着点什么。”
我喉咙发紧,伸手替他抹掉脸上的泥。
远处药园里,柴胡的嫩芽上挂着雨珠,在暮色里闪着光。
夜里,我在油灯下翻药情簿。
小石头趴在桌上打哈欠,笔尖在纸上晕开个墨点:”师父,这页记李婶子的紫苏——她说这月跟儿媳拌了嘴,叶子卷得像朵花。”
我翻到前页:”你看,张叔的柴胡,他说这月孙子会爬了,笑得合不拢嘴,叶子绿得能滴油。”我指着两页对比,”心平气和的,药就长得稳;心里拧巴的,药也跟着拧巴。”
小石头突然坐直:”阿禾姐在府城也说过类似的!
她说“药是地里长的人心“,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笑着摸出百草囊里最后一包九节人参种。
指尖刚碰到囊壁,种子”刷”地滑进掌心,快得像蝴蝶落枝。
囊底空了,我却没觉得失落——前日撒艾草灰时,囊里飘出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萧珩劈柴的松木香;昨日埋残药时,囊口的旧线轻轻蹭过我手腕,像在说”我在”。
”师父?”小石头捅了捅我。
我回过神,把种子递给他:”明早带给阿禾,就说。。。共耕的法子,要让更多人听见药的心跳。”
窗外传来轻响,是萧珩回来了。
他推开门,怀里抱着只缩成毛团的山猫,后腿上插着根黑刺:”在林子里捡的,像是中了毒。”
我取出血竭,刚要拆开纸包,血竭突然在掌心里发烫。
抬头看萧珩,他正蹲在火塘边烧水,背影像座山。
那刻我忽然懂了——百草囊从未消失。
它在萧珩补了又补的旧帕子里,在二十七户按的红手印里,在每粒我撒下的药种里。
它不再是个布兜,而是我们共同呼吸的风,共同踩过的泥,共同熬的每一锅药。
我翻到药情簿首页,提笔写下:”药不知人,人不知药,唯有共耕者,能听见彼此心跳。”
笔锋落下时,窗外传来虫鸣。
春夜的风裹着药香吹进来,吹得纸页沙沙响。
我望着桌上的药情簿,忽然想起明日要跟里正商量——药苗渐壮,该让每户轮着照看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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