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7763 更新时间:25-12-19 18:32
一、平安的最后一天
平安是在一个寻常的秋日早晨开始不对劲的。
那时念光刚满六岁零三个月,能完整地弹完《致爱丽丝》的前半段,认的字够她磕磕绊绊读绘本,最喜欢的还是趴在工作室地板上画画——画爸爸,画妈妈,画平安,画一束从窗户照进来的光。
那天和平常一样。念光起床后先去揉平安的耳朵:“早安平安!”老狗已经站不太起来了,只是尾巴在地板上拍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它的眼睛很浑浊,像蒙了一层灰白的膜,但听见念光的声音时,瞳孔还是会努力聚焦。
孙自娇正在准备早餐,听见念光喊:“妈妈,平安不吃饭。”
她放下锅铲走过来。平安的狗粮碗满着,水也没动。老狗侧躺在地上,呼吸很浅,肚皮随着呼吸微弱起伏。
“平安?”孙自娇蹲下身,手放在它肋骨上。能摸到骨头硌手,皮毛也不像从前那么顺滑了,干枯得像秋后的稻草。
平安睁开眼,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很短,像叹息。
“没事的。”孙自娇摸摸它的头,“可能天气转凉,胃口不好。等会儿给你煮点鸡肉粥。”
但那天平安什么都没吃。中午沈薇薇过来,带了它以前最爱的肉干,放在它鼻子前,它只是闻了闻,就把头转开了。
“孙姐,”沈薇薇小声说,“平安……是不是到时候了?”
孙自娇正在缝一件婚纱的腰线,针扎进了手指。血珠冒出来,在白色丝绸上洇开一点红。她没吭声,把手指含进嘴里,继续缝。
下午,念光从幼儿园回来,直接扑到平安身边。她今天在幼儿园画了全家福——爸爸、妈妈、自己、平安,还有肚子里的小宝宝(她坚持妈妈会给她生个弟弟)。老师夸她画得好,奖励了一朵小红花。
“平安你看!”她把画举到老狗眼前,“这是你哦!我画了你的白胡子!”
平安的眼睛动了动。它挣扎着想抬头,但只抬到一半就倒回去了,前爪抽了一下。
“平安?”念光慌了,“妈妈!平安怎么了?”
孙自娇走过来,把女儿揽到怀里:“平安累了。它很老了,狗狗的十五年,相当于人的……八九十岁呢。”
“那它会死吗?”念光的声音在抖。
这个问题,孙自娇准备了很久答案。她想过说“会,但会变成星星”,想过说“不会,会去一个很好的地方”,想过所有温柔而善意的谎言。
但此刻,看着女儿的眼睛,她说出了实话:“会。所有的生命都会死。但死亡不是结束,是……换一种方式存在。”
“像爸爸一样?”
“像爸爸一样。”
念光不说话了。她蹲下来,小手一遍遍摸着平安的头,从额头摸到鼻尖,像在记住什么。平安伸出舌头,很慢很慢地舔了舔她的手心,一下,两下,然后不动了。
傍晚,王建国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兽医——是个中年人,提着医药箱。
“老陈,我朋友。”王建国介绍,“给平安看看。”
兽医检查得很仔细。听心跳,量体温,看瞳孔,最后摇摇头:“脏器衰竭,自然衰老。没有痛苦,就是……时间到了。”
“还能多久?”孙自娇问。
“可能今晚,可能明早。”兽医收拾器械,“最好让它安静地走。如果需要,我可以……”
“不用。”孙自娇打断他,“它不喜欢陌生人碰。让它……自然吧。”
兽医留下一些止痛药和营养液,离开了。王建国没走,他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点了根烟,想起不能抽,又掐灭了。
“娇娇,”他说,“李为民的案子,下周开庭。”
“我知道。”
“如果泽宇在……”王建国没说完,摆摆手,“算了。”
窗外天色渐暗。孙自娇开了灯,暖黄的光填满工作室。平安躺在她脚边,呼吸声很轻,几乎听不见。念光坐在旁边,靠着妈妈,手里还拿着那张全家福。
“妈妈,”她忽然说,“平安要去陪爸爸了吗?”
“也许。”
“那爸爸就不孤单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孙自娇心里某个早已结痂的地方。她抱紧女儿,把脸埋在那小小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夜深了。念光终于熬不住,在沙发上睡着了。孙自娇给她盖好毯子,自己坐到平安身边。
老狗的眼睛半睁着,看着某个虚空的方向。她握住它的一只前爪,爪垫已经干裂发硬,但还能摸到曾经柔软的触感。
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见到平安。那时它还叫“幸运”,是周景明送给她的导盲犬——表面是礼物,实际是监控。她不喜欢那个名字,偷偷叫它平安。后来逃亡的那段日子,是这只狗陪着她,在无数个恐惧的夜晚,把脑袋搁在她膝盖上,用体温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再后来,在林泽宇的工作室屋檐下,是平安引她躲雨,也是平安,在那个雷雨夜,第一次没有瑟缩,而是趴在她和林泽宇之间,像在守护什么。
平安见证了她所有重要的时刻:逃离周景明,遇见林泽宇,爱上他,失去他,生下念光,重建生活。
而现在,它要走了。
“谢谢你。”孙自娇轻声说,眼泪掉在平安的皮毛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
平安的耳朵动了动。它转过头,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台灯的光晕,像两盏小小的、即将熄灭的灯。
然后它闭上眼睛,呼吸停了。
很平静,像睡着了。
孙自娇没有立刻哭。她只是坐在那里,握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前爪,看着平安安静的脸。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十七分——和林泽宇“死亡”的时间一样。
是巧合吗?还是某种……告别?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又一个爱她的生命离开了。
二、葬礼与新生
平安葬在光影巷后面的小山坡上。那里有一棵老槐树,秋天叶子黄了,风一吹就簌簌地落。孙自娇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把平安用它最喜欢的毯子裹好,放进去。
念光往坑里放了一袋肉干、一个旧玩具球,还有她画的那张全家福。“平安,”她对着坑说,“你见到爸爸的话,告诉他,我很想他。还有,我钢琴弹得越来越好了。”
土一点点盖上去。孙自娇铲土的手很稳,但眼泪一直掉,混进泥土里。沈薇薇在旁边哭得止不住,林雨扶着她的肩。王建国也来了,默默帮忙。
填平后,孙自娇在上面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用白色油漆写:「平安2008-2023最好的守护者」
回到家,工作室安静得让人心慌。没有尾巴拍打地板的声音,没有爪子走过木地板的咔嗒声,没有那种温暖的、毛茸茸的存在感。
念光显得特别乖。她不闹,不说话,只是坐在以前平安常趴的地方,小手摸着地板,像是在摸已经不存在的皮毛。
“念念,”孙自娇叫她,“过来。”
念光走过来,爬上妈妈的膝盖。六岁的孩子已经有点重了,但孙自娇还是把她抱得很紧。
“妈妈,”念光小声说,“平安死了,爸爸死了,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死?”
“会。”孙自娇吻了吻她的头发,“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在那之前,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长大,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妈妈会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走不动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等你回来看我。”
“那然后呢?”
“然后妈妈也会变成光。”孙自娇说,“和爸爸、和平安一样,变成每天早上从窗户照进来的那种光。暖暖的,不刺眼,永远陪着你。”
念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那我要学很多很多本事,这样就算你们都变成光了,我也能好好照顾自己。”
“对。”孙自娇的眼泪又涌出来,“念念真棒。”
那天晚上,念光坚持要一个人睡。她说:“我已经长大了,平安走了,我要学会自己面对黑夜。”
孙自娇站在儿童房门口,看着女儿自己铺床,自己刷牙,自己爬上床盖好被子。床头柜上放着林泽宇的那台老相机,还有平安的项圈。
“妈妈晚安。”念光说。
“晚安。”孙自娇关上门,在门外站了很久。
回到自己房间,她打开那个藏在衣柜深处的铁盒。里面是林泽宇的信,那台已经黑屏的手机,还有这些年她收到的所有短信截图——从五年前的「保重」,到最近的「天快亮了」。
她一张张翻看。那些简短的、像密码一样的文字,是她这五年来唯一的光。她不知道发信人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出现,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但她知道,只要这些短信还在来,她的等待就有意义。
手机突然震动。新的短信,还是那个号码:
「平安走了。它去得很好,没有痛苦。」
孙自娇盯着这条短信,手指收紧。他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平安今晚走了?他在附近?他一直在看着?
她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夜色深沉,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秋风中摇晃。
她回复:「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
她又发:「让我见你一面。就一面。」
还是沉默。
孙自娇把手机摔在床上,但它弹了一下,掉在地板上,屏幕又亮了。新的短信:
「还不能。但快了。照顾好念念和你自己。」
她蹲下身,捡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林泽宇,我受够了。五年了,我守着你的工作室,养大你的女儿,等你说的”天亮”。现在平安也走了,我身边又一个重要的生命离开了。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在乎我们,就出来见我。如果你死了……那就让我彻底死心。」
发送后,她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
没有回复。
她抱着手机,蜷缩在地上,哭到浑身发抖。这一次,不是悲伤,是愤怒——对命运,对等待,对那个可能永远回不来的人的愤怒。
她想起五年前坠海的那个夜晚。想起海水冰冷的触感,想起血的味道,想起林泽宇最后那个眼神。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这五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连一条像样的短信都不能发?为什么连面都不能见?
她想起东矶岛上的医疗设施,想起那些巡逻的私人船只。如果他在那里养伤,如果他的伤重到无法离开……
不,她不能再这样想了。五年来,她用无数个“如果”支撑自己,但现在,她累了。
真的累了。
三、开庭前夜
李为民案开庭前一天,孙自娇接到法院传票——她作为关键证人的家属,需要出庭作证。不是关于李为民,是关于五年前码头枪击案中,那些袭击者的身份和动机。
“我可以不去吗?”她问王建国。
“可以,但……”王建国顿了顿,“如果你去,有些事可能会更清楚。”
“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
开庭是在市中级人民法院,最大的那个审判庭。孙自娇穿了身黑色的套装,长发挽起,化了淡妆。她牵着念光——孩子今天请假了,因为孙自娇觉得,有些事她应该亲眼看见。
法庭里坐满了人。媒体记者、政法系统的旁听人员、李为民的家属、还有那些受害者的家属。孙自娇看到了苏曼,她坐在前排,身边是陈默。沈薇薇和林雨也来了,坐在她后面。
李为民被法警押上来时,法庭里一阵骚动。这个曾经在电视上意气风发的男人,现在穿着囚服,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但他眼神依然锐利,扫过旁听席时,像刀子一样。
审判程序很漫长。举证,质证,辩论。孙自娇听得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看旁听席的另一侧——那里坐着几个人,穿着便装,但坐姿笔挺,像是军人或警察。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庭审进行到下午,轮到孙自娇作证。她走上证人席,手放在《宪法》上宣誓。法官问她的姓名、年龄、与案件的关系。
“我是孙自娇,三十一岁。五年前码头枪击案的受害者,也是……林泽宇的妻子。”
提到林泽宇的名字时,法庭安静了一瞬。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检察官开始提问。问那天晚上的细节,问袭击者的特征,问林泽宇坠海的过程。孙自娇一一回答,声音平稳,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直到检察官问:“孙女士,你认为你丈夫林泽宇,真的在五年前死亡了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事先沟通的范围。孙自娇看向王建国,他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
法庭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法官敲法槌:“安静!”
“我不确定。”孙自娇继续说,“因为五年来,我收到过一些信息,让我觉得……他可能还活着。但我没有证据,只有感觉。”
“什么信息?”
“短信。匿名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是什么?”
孙自娇犹豫了。她看向旁听席,看向念光——女儿正睁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她看向那个戴棒球帽的男人,他微微抬了下头,帽檐下的眼睛……
她的心跳停了。
那双眼睛。就算隔着整个法庭,就算只看了一眼,她也认得出。
是林泽宇。
他坐在那里,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眼睛——看过她无数次,在暗房红光里,在清晨阳光下,在每一个温柔时刻的眼睛——她不会认错。
“孙女士?”检察官催促。
孙自娇回过神,声音在抖:“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发信人知道只有我和他知道的事。比如……”她盯着那个方向,“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
棒球帽男人低下头,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他当时说,”光进来了”。”孙自娇继续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后来我才明白,他说的光,是我。”
法庭一片寂静。连法官都忘了敲法槌。
“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孙自娇擦掉眼泪,“但如果他还活着,我希望他知道——光还在等他。等了五年,还会一直等下去。”
作证结束后,她走下证人席,腿是软的。沈薇薇扶住她,小声说:“孙姐,你没事吧?”
孙自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那个方向。但棒球帽男人已经起身离开了,从侧门出去,很快消失在走廊里。
她想追,但庭审还在继续,她不能离席。
接下来的时间像在梦里。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记得李为民最后陈述时说的话:“我承认部分违纪事实,但对于谋杀指控,我完全否认。林建国的死是意外,林泽宇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检察官追问。
李为民笑了,那个笑容很冷:“他选择用自己当饵,引我们上钩。他成功了,代价是他自己的命。或者……”他顿了顿,看向孙自娇,“半条命。”
法庭再次骚动。法官宣布休庭,第二天继续。
走出法院时,天已经黑了。秋风吹得落叶满地打旋,孙自娇抱着念光,站在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
“妈妈,”念光小声说,“我今天好像看见爸爸了。”
孙自娇浑身一震:“在哪里?”
“就在法庭里。戴帽子那个叔叔。”念光说,“他的眼睛……很像爸爸照片里的眼睛。”
孙自娇蹲下身,看着女儿:“你确定?”
“不太确定。”念光老实说,“但我感觉是他。就像我能感觉到平安最后一天想对我说什么一样。”
孙自娇抱紧女儿。这时王建国走过来,脸色凝重。
“娇娇,跟我来。”他说,“有个人要见你。”
四、暗室里的真相
王建国带她去的地方不是公安局,是郊区一个老旧的居民楼。电梯坏了,他们爬楼梯到六楼,敲门。
开门的是赵晴——五年前假扮林泽宇“前女友”的那个女警。她老了点,但眼神依然锐利。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客厅里,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毛毯。听见声音,他慢慢转过轮椅。
孙自娇的呼吸停了。
是林泽宇。
但又不是她记忆里的林泽宇。
他的脸瘦得脱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右脸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疤,粉红色的,新肉还没长好。头发剃得很短,能看到头皮上也有疤痕。他的右臂——曾经吊着三角巾的那只手臂,袖子空荡荡的,垂在身侧。
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深邃,温柔,此刻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
“娇娇。”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皮。
孙自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世界在她眼前旋转,褪色,变成一片茫茫的白。
“妈妈?”念光拉了拉她的手。
这个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低头看看女儿,又抬头看看轮椅上的男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念念?”林泽宇问,声音在抖,“长这么大了……”
“你是谁?”念光躲到孙自娇身后,只露出半张脸。
林泽宇的眼泪掉下来。他伸出左手——那是他唯一完好的手,手指也在抖:“我是……爸爸。”
“你不是。”念光摇头,“我爸爸很帅,没有疤,有两只手。你……你不是。”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赵晴别过脸,王建国低下头。林泽宇闭上眼睛,肩膀垮下去,像瞬间老了十岁。
孙自娇终于能动了。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得很慢,像在梦游。走到轮椅前,她蹲下身,仰头看着这张陌生的脸。
手伸出去,想摸那道疤,但在碰到之前停住了。
“泽宇?”她轻声问,像怕惊碎一个梦。
“是我。”林泽宇睁开眼,眼泪不停地流,“对不起,娇娇。对不起……”
孙自娇的手终于落在他脸上。指尖碰到那道疤,凹凸不平的,温热的。然后她摸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这些地方,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五年。”她说,眼泪也掉下来,“五年,你就给我看这个?”
“我……”
“你活着。”她打断他,“你活着,却不回来。你活着,却让我以为你死了。你活着,却让我一个人生孩子,养孩子,一个人面对所有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五年的委屈,五年的愤怒,五年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觉得你”死”了我就安全了?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念念问过我多少次爸爸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平安今天早上死了,我连个可以抱着哭的人都没有!”
她站起来,后退一步,又一步,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孙姐……”赵晴想劝。
“闭嘴!”孙自娇指着她,“你也是帮凶。你们都是帮凶!联合起来骗我,看我像个傻子一样等,很好玩是不是?”
林泽宇想从轮椅上站起来,但只动了一下就跌坐回去。他右手空荡荡的袖子晃了晃,他低头看了一眼,苦笑了:“我现在……连抱你都做不到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孙自娇所有的怒火。她看着他空荡荡的右袖,看着轮椅,看着那张布满伤痕的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弯下腰。
“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很轻,很平静。
“五年前坠海,撞到了暗礁。”林泽宇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右臂粉碎性骨折,感染,截肢。脸上这道疤,是玻璃划的。还有……肺部刺穿,脾脏破裂,颅脑损伤。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四个月,病危通知书下了十七次。”
他顿了顿:“后来转到东矶岛,秘密治疗。因为李为民的人还在找,他们不相信我死了。直到半年前,我才能坐起来。三个月前,才能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会有危险。”林泽宇看着她,“李为民的眼线无处不在。只要你表现出一点知道我还活着的样子,他们就会对你和念念下手。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所以你就让我失去你?”孙自娇的眼泪汹涌而出,“林泽宇,你太自私了。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认为我宁愿要一个活着的、残缺的你,也不愿要一个死了的、完整的你?”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泽宇抬起头,看着她,很久很久。然后他笑了,那个笑容很苦,但很温柔:“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爱一个人,是爱他的全部。包括他的残缺,他的伤痕,他那些说不出口的痛。”
孙自娇想起来了。那是母亲清醒时说的话,她转述给他听。当时他说:“那如果我真的完全听不见了。你还会爱我吗?”
她回答:“我爱你不是因为你能听见我说话。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
现在,轮到他来验证这句话了。
她走向他,重新蹲下身,握住他唯一完好的左手。那只手很凉,手心有厚厚的茧,是长期复健留下的。
“你错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失去你。这五年,你一直在我心里,活着。现在你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回来了,但我爱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她凑近,吻了吻他脸上的疤:“这里,是勇敢的痕迹。”
又吻了吻他空荡荡的右袖:“这里,是守护的代价。”
最后吻了吻他的嘴唇:“而这里,是我等了五年,终于等回来的光。”
林泽宇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他抱住她——用一只手,抱得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他哭得像个孩子,五年来的痛苦、恐惧、思念,在这一刻全部释放。
念光站在旁边看着,小手揪着衣角。她慢慢走过来,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你真的是爸爸?”
林泽宇松开孙自娇,低头看着女儿:“是。虽然……变丑了。”
念光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出小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疤:“疼吗?”
“以前疼,现在不疼了。”
“那你的手……”
“为了救妈妈和念念,弄丢了。”林泽宇说,“但爸爸不后悔。”
念光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动作——她爬上林泽宇的膝盖,用小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完好的那边脸上。
“欢迎回家,爸爸。”她说,“我和妈妈等你好久了。”
林泽宇抱着女儿,哭得浑身发抖。孙自娇跪在旁边,抱着他们两个,也哭了。
一家三口,在昏暗的客厅里,抱成一团。五年的分离,五年的等待,五年的伤痛,在这一刻,都被眼泪洗净。
窗外,夜色深沉。
但天,真的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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