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雨潇湘

章节字数:7723  更新时间:10-12-13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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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晟殷总还记得那番情象,是恍如指尖流走的时光,如暮霞消寂的夕阳,如夜雨潇湘的低怅。

    那是楚郢王哀帝登基第九年的永州,秋池夜涨,时至重阳。

    这样的连绵的雨,已不知持续了多久。潇水畔竹屋内的一点明灭昏黄,将屋影拖曳的分外幢幢。裴幕湮自嘲般看一眼粗瓷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抵胸又是一阵艰涩的咳嗽,这时日若果扳着指头算,怕也是没多少了吧?

    “别出声!”

    还未来及反应,裴幕湮但见得一簇极快的亮芒没入窗框,一道身形如魅的男子就这样打破了原本洒幕侵灯的寂寥。那离咽喉仅半寸的软刀仿如一枚刚采摘的竹叶,水亮、柔韧且不失透薄,裴幕湮生生将呼之欲来的咳嗽忍住,道一句:“好刀。”

    “别说话,再说话我就杀了你。”男子的臂弯将裴幕湮死死卡牢,他的声音虽低,却是故作的沉稳,而裴幕湮更是敏锐捕捉到了那一丝隐约的倦意。

    “杀一个将死之人,只怕脏了你的刀。”裴幕湮语调依旧戏谑,他转过脸,不由怔住,那是怎样一双眼,他实在无法形容出,就像一匹原野上刚刚厮斗过的年轻的狼,是凶狠,明亮,却也有那么一丝莫可名状。

    “如果那时你眼中有哪怕一现的畏罹,我恐怕都会忍不住把你杀了。”多少年后,叶晟殷在回忆起当初的种种,总会不由的后怕。谁也不曾料想当年于那种情形下的一个对视,成了日后如何也忘不了的念想……

    “这是哪里?”男子环顾四周,警惕道:“这里除了你,可还住着其他人?”

    “放开我,我就告诉你。”男子看一眼他,沉静的双眸内竟是未起任何的波澜。心驰一震,不由稍稍松开手。裴幕湮见况随即一移身形,清了清嗓,道:“我家。”

    “你是在躲什么人?”裴幕湮迎上他几欲泛红的眼,问。

    “这不关你的事,呃,噗---”男子身体倏然前倾,方才强行运功后压下的血便是不偏不倚吐在了裴幕湮的书桌上。

    裴幕湮皱眉看那一滩墨黑的血,倒是颇为心疼他那些旧书稿,“居然是这么名贵的百里青,看来你那仇家还真是舍得。”

    男子现下只觉背脊阵阵的发寒,咬牙冷哼一声:“你是医生?”

    “能医不自医。”裴幕湮淡淡开口,男子看罢只觉那又是无边寂寥了,再细打量,眼前这人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绸衫,最多不过二十六、七,身形纤瘦,五官虽是不难看,可比起从前那些个却显得稀松平庸了,而这样一个人,想来也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他稍稍放宽心,又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裴幕湮。”

    “你姓裴?……”男子犹疑看他一眼,暗想:“谁都知道,在这个郢国,裴姓早已是几乎绝了迹的姓。”

    “现在该你了。”裴幕湮就着身后的短榻坐下,拢起袖,笑一脸的不容置否。

    “什么?”

    “你的名字。”

    “……”眼前这个人,似乎是有点意思。男子转念一想,道:“你若救活我,我就告诉你。”

    “成交。”

    事实上,他在被裴幕湮灌下那碗难喝的无以附加的药汤后,便是逐渐昏沉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隐约的,他又开始喃喃从前的某人曾念给他的诗,他抬起眼皮,朦胧中看见窗外的雨滴滴哒哒打在门边的几株芭蕉叶上,是清脆的、翻滚的,顺着宽阔的叶片向下滑去。是多久,没有这般安静的看着外面的一切?他想着,目光又落回裴幕湮瘦长的手指上,那几枚三棱针如穿花的蝴蝶刺入自己周身的几大穴位,倒是并不觉得如何疼,抑或者,是这身体的痛楚再怎样也比不上心头的难过来的更痛彻心扉吧?这不可忘却的背叛的滋味……

    “名字。”

    当夜雨初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便听面前的裴幕湮如是道。他皱眉,开始装聋扮哑演无奈。

    “你以为我裴幕湮会做亏本的买卖?”裴幕湮倾身向前,薄唇堪一挑,似是有些考量的意味,“裴幕湮救能救之人,看你这模样,想必从前也是个显贵……”

    “难怪你说你能医不自医,原来你自己也是病的糊涂了。”叶晟殷眨眼,继续他那毫无演技的青涩的对白,不过,毕竟是自己答应过的,虽说以前也常听太傅在耳边念叨什么君可戏言,偶尔为之;君无戏言,常常为之,可是……

    “能开口反驳我,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你……”他想了想,“不如就叫我阿殷?”话刚撂出口,他便反悔了,那么多文辞雅致的名字不叫,偏偏要叫这么个,真是……

    “阿殷,”裴幕湮轻瞥他一眼,“那不如叫你阿碧。阿殷、阿碧,看朱成碧。”

    “你!”叶晟殷瞪他,只觉这氛围忽的就让戒备裂开了一道罅隙,原来这个裴幕湮讲冷笑话时的模样,竟是让他那张平素不怎么生动的脸变得开始有那么一丝有趣。

    “爱叫不叫……这是……”叶晟殷的余光自随那一叠实难辨别的食物后便是情难自禁,“难道,难道你平时都是这么对待自己的病人吗!?”

    “爱吃不吃……呵……这倒也算对仗工整。”裴幕湮连看也不看一眼自己做的饭菜,笑笑,“反正,你也虚不受补。”

    “这么说我还得感恩戴德了?喂!喂!……”

    裴幕湮并不理会他,只是推门而出,叶晟殷隔着竹窗看他负手站在潇水畔的阳光里,衣袂轻扬,似乎是很受用一般,看着看着这目光不知怎的就开始渐渐柔和下来。

    “忘了说,做我的病人,你是第一个。”

    如果不是裴幕湮在而后推门而入的这么一句大煞风景,叶晟殷或者还沉溺在刚才的情境里,或许,就像而后他对裴幕湮说的:裴幕湮,我讨厌你一张严肃却又故作戏谑的脸,可我更厌恶你那况如薄霭般温柔的心。

    “你做的饭可真的难吃,我从来没尝过这么烂的手艺。”

    “那此番你可是有口福了。”

    傍晚,在如是寒暄的两句过后,裴幕湮便是背对着他顾自翻阅那些好容易重新整理的旧书稿,而早先裴幕湮更是嘱咐过他此段时间需静养,不可擅自离床,那擅自离床说的刻意,只教接不出下一句的他生生又吃一次哑巴亏,想他叶晟殷平日里是何等……算了,这事他想想都气,就算是这嘴皮子上的功夫,日后他也得一个字不差的讨回来,他暗发誓。

    可如何现下那人看的认真,叶晟殷这方也就不多话了,只久了发觉自己无聊,无事便只好盯着那人背影一个劲的瞧,却也是没瞧出有多好看来,不过是瘦,清瘦,没有多余一两的肉……那侧脸,他故意往外挪了挪,收敛了平素的戏谑,瞧着也好像是要舒服那么一点儿了。

    “看够本没?”裴幕湮倏的起身,叶晟殷心中一吓,竟是没来及避过脸,这方又听裴幕湮道:“你一个大男人,还害什么臊。”

    “裴幕湮!”叶晟殷终于再难忍住:“你!你就不怕等我病好了把你给杀了?”

    “如果你只是以武力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那我也无话可说。”裴幕湮哼一声,转身去沏他的茶。

    “我……”

    “殷儿,不要忘了,你是朕的儿子……可朕,却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

    “叶晟殷,如果你的母妃不是父皇最得宠的女人,你以为我们会这样让着你吗?从小到大,你比我们强哪一点,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历历往昔浮现,原来,这双手究竟是没能握住曾经任何的虚度,而和自己一奶同胞的大哥,更是不知去往了哪里的征途……

    “你继续发你的愣,我可是不奉陪了。”裴幕湮理了理衣衫,开口。

    叶晟殷瞪他一眼,见他似乎是将自己收拾的精神了些,不由多看了两眼,损道:“其实,你也没那么难看的么……”

    裴幕湮以余光轻瞥,一脸假装没听见,只在临关门时道句:“饿不死,就自己去我屋里的桌上拿吃的。”

    想想,又追加一句:“门没锁,你几时想走都可以。”

    “现在才记起要打发我走了?哼哼……”叶晟殷朝那背影努嘴,暗道:“我真是愈发的讨厌你了!”

    果然,这间旧竹屋没那个人在就少了丝人情味么?叶晟殷躺在床上,思路逐渐清晰:自父皇和母妃照惯例行宫出游,太子叶云麾使计将自己引至泰德殿,到泰德殿离奇失火,再到司徒将赫连丹枫意外出手解围,拼死将自己救出,而至于赫连丹枫,只在那时,他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已将这样一位出色的武将安插在自己身边,随时保护自己的安危。而他们二人沿途顾不得过多的交流,因是接二连三的遭到神秘杀手的尾追堵截,最后不得不在郢国和岐国边境处走散……

    一切如今细想来,唯一顺理成章的解释就是太子对此的早已蓄谋已久,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单枫在第一次出手时眼中会有那样近乎悲悯的同情。而作为一名生于帝王家的王子,或许唯一不该天真的,就是相信了那所谓的亲情罢。

    “四殿下?”

    睡意浅显中忽闻一声叫唤,难道是丹枫?叶晟殷蹭的腾起身,只见虚掩的窗边一道墨色人影,月华映颜,正正是赫连丹枫。不等叶晟殷开口,却见赫连丹枫神色急转之下,

    “……果真是干仓普洱。”赫连丹枫凑近瞧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眉宇间一片深郁。一直想,若果年岁不减,况境不变,是否当初的情谊可在?而现今,再次得见他,却不知怎的变这般心悸了。

    叶晟殷看着眼前神色恍然的赫连丹枫,心中难免起了疑虑。

    “四殿下,他……还好么?”细细摩挲着粗瓷杯,丹枫显是权把它当做了那人的脸,过往如浮云,月华收,云暗霜天曙。

    “为什么你不是问我还好?”叶晟殷撇撇嘴:“那个姓裴的?他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成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事就知道挤兑我!”听罢叶晟殷说笑般亲昵的说着裴幕湮,赫连丹枫神色一黯,看样子他一定是还没有找到解药……

    訾水绿幺,郢国西北不毛之地所产的剧毒,混合了熟水之最訾水以及疏水亲油

    绿幺粉末,看来是已经深深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而当年,若不是自己,他咬紧下唇,“丹枫,你和他?”叶晟殷似看穿什么一般的瞧着他,“其实,从他告诉我他姓裴,我就开始怀疑了……”

    凉风寂寂,夤夜茫茫,竹屋内二人静静的对视,仿佛这俯仰之内,明灭之间,幽晦的将人带回了十二年之前。楚靖帝年间曾发生震惊朝野的太子毒丸案,首席御医裴裔卿蓄意杀害当朝太子,被判诛六族并于当年秋后问斩,只不想当年的隐情竟是……

    那时的哀帝还只不过是二皇子的叶炤嫡,赫连丹枫回忆着,为了铲除跋扈专横的太子,叶炤嫡和反翼党暗中联合,不断集结着势力并最终策划了这一出近乎完美的谋杀,而赫连家族,却也因宗族利益牵扯其中,成为间接杀害太子的帮凶。只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为何被选中的偏偏是自己,更有被牺牲的是作为唯一最重视的朋友的他。

    那一天,他分明只是替裴幕湮看了一会药炉,可谁知那药炉早已被人鱼目混珠,自此害裴幕湮一家白白葬送了性命。而更为残酷的,之后的刑堂上,他被威胁以赫连家族全族的性命,指证裴家有罪,指证裴家之主,裴幕湮之父裴裔卿的弑君大罪。所以,他在最后千方百计的以重金买通狱卒以死囚换取裴幕湮的性命后,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便是匆匆离去。

    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真正让他害怕的并不是被威胁以赫连全族的性命,而是裴幕湮用不可赦的眼神告诉自己,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是棋,本就应为布局入戏,可……

    “为了当皇帝,为什么连一向敬重的父皇也……”

    “弑兄杀弟,嫁祸栽赃么?”赫连丹枫看着那仿似的轮廓,唇边不由浮现一丝嘲弄:“他是皇子啊,我以为你该明白。”

    “那是极品的訾水绿幺,若果裴御医泉下有知,可该是不怪的朕心狠了……”当多少年后,哀帝将这件尘封的往事告知他,殊不知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是千疮百孔了。

    “那年在刑堂之上,你的口才可不是这般乏善可陈。”一阵似曾相识的脚步声,竹门应声而开,赫连丹枫心弦一紧,下意识的目光闪烁,这终于还是到了要面对的时刻吗?

    “站着做什么?”裴幕湮淡淡扫他一眼,转头又对叶晟殷道:“阿殷,没人教过你对客人要礼貌么?”

    “幕湮,没想到你还跟从前一样爱挖苦人。”那一声阿殷,你可是叫得熟稔纯粹,赫连丹枫苦笑着,都说那哽在喉头的话,也就是最放在心头的话,想不到竟是这般呵。

    裴幕湮微勾唇,调子仍旧生分:“呵,这么多年过去,比起你的没脸没皮,我自然不会差太多。”

    “当年之事,我从来也没指望你能原谅。不过,或者我多心,听出这拒人千里?”

    “说这种话,就伤感情了。”裴幕湮笑意悻悻,“我们竹马一场,计较这叙旧也未免显得我小气不是?”

    适才叶晟殷看着他那张仍旧了无生趣的脸,心中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语噎。却又听赫连丹枫道:

    “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你讨债的习惯,我可是一直心心念念。”

    “当着晚辈的面说如此不敢让人恭维的话,呵,你也算是个妙人。”

    ……

    之后的日子,不徐不疾如潇水朝涨夕落,而三人刻意表现出的缄默,说到底也不过是对那段往昔最无力的着墨,直到……

    那天是寒露,叶晟殷记得清楚,若在南楚的大郢,这本该是帘卷枫红的情致。这日裴幕湮起的很早,放眼窗外,还蒙蒙飘着细雨。三坛封泥的青酒整齐摆置于书桌前,裴幕湮小心拭了拭了坛身,一脸若有所思。叶晟殷看在眼内,自然是有些好奇的,可不等他开口,就听裴幕湮道:“我出门一趟……”

    “停!别说的好像是我愿意留下看家一样!”

    “哊,才几天熏陶,都学会用我的调调了!啧,孺子可教!”裴幕湮偏过头,不想正对上赫连丹枫一张不明而喻的脸,竟是一时怔了半刻。

    “我若一同前往,想来你是不会反对的吧?”

    “……自然。”

    斜风送霭,山岚一片旷寂。

    “这些纸钱,真真是浪费的冤枉……”裴幕湮叹口气,抬头看罢此刻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转身撑开纸伞递给一旁的叶晟殷,“我可不想他们在九泉之下都说我虐待自己的病人。”

    赫连丹枫此刻心中却是堵,跪下不声不响磕了三个响头,又听裴幕湮开口:

    “这不过是衣冠冢,赫连……我想过,若果立场转换,或者,我也会做如你当年的决定,只是……事易时移,这道歉我若接受,便当真全了那不仁不义。”

    赫连丹枫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只是久久凝视着石碑,仿佛如此便可看穿司命轮回。

    叶晟殷看着雨中的两人,心情难免过于压抑,是父辈的过错,造成他们一生的遗憾。只是当救赎没有立场,是否连心也会一并傍徨?他想着,不由攥紧了伞柄。

    细雨微凉,裴幕湮禁不住一阵的咳嗽,他抿着的薄唇弯成刻意的角度,表情亦是猜不透。墓碑前掀开一角的青酒和着蒙蒙雨气,只教原本的况味悠远绵长了去。裴幕湮深深嗅了嗅,怕是要把这滋味一丝不差的印入脑海里。

    “幕湮,幸亏飞羽还认得你,呵,你果然是我命中的贵人……”

    那日在永州的市集,若不是赤兔马飞羽突如其来的一声嘶鸣,想他有生之年都应不会再遇上太子叶云麾的吧。

    “当年坠马你救我一命,如今你还愿意再帮我一次么?”

    “太子殿下这么说就折煞罪臣了。”原不过是那点微不足道的情分呵,裴幕湮想着,只这四目相对,殊不知是怎样的情谊了。

    叶云麾深深看他一眼,叹气:“有些事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总让人放不下心。”“呵,如此说来我该是同情殿下你了?”裴幕湮淡淡一笑,“其实,幕湮也不过不学无术,又真能了解什么?

    “作为一向骄傲的首席御医之子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让人意外。”叶云麾一双细长的凤目弯了又弯,笑的深意满满。

    裴幕湮一作揖,“呵,太子殿下可是又较真了。”

    “还当年你告诉我,说我是过客,而你只是看客……呵,这一字一句我可是记得清楚。”

    “呵,像我这么无趣的人,殿下自然是想忘也难。”

    ……

    “想什么?”叶晟殷将伞遮了过来,学着裴幕湮的调调:“每次看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都教我心生怜惜。”

    裴幕湮呛住,咳了咳,“那多不妥,我怎能让你白吃亏。”

    “嘁。”叶晟殷白他一眼,面颊微微有些泛红:“别以为我说不过你!”

    “呵。”裴幕湮此刻笑笑,却是不说话了。

    是夜十分,毓禄客栈。

    “上回送你的普洱,喝的还习惯?”叶云麾押下一口茶,调子继而放缓几分:“那事情,你考虑的如何?”

    “幕湮孑然一身,本也是没有什么好所谓的……不过,我会救他,也正如我当年会救你。”

    “所以?”

    “像我这么善良的人,委实不愿看到你们兄弟相残。”裴幕湮拢了拢袖,绰绰的灯影将他的脸庞映的一时有些虚幻:“殿下你说……若果皇上知道,当年裴家灭门竟存在漏网之鱼,那又不知该给这缉获之人以怎样的奖赏好呢?”

    叶云麾挑唇,线条中有暗流涌动的意味:“聪明如你,可这话却是让我不明白了。”

    “为人医者,无非治病救人而已。”裴幕湮答的淡淡,一脸仿佛事不关己。

    “我好奇,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如你所愿?”

    “壮士死知己,提剑出燕京。”裴幕湮抬眼看他,眸中有澄澈,更有坚定,而语调依旧:“以前我没跟你说,其实我一直觉得相比伪君子,真小人反倒更值得让人欣赏。”

    “哦?这么说来,我这个人情,可是要大了去了。”

    “只是人情么?呵,那看来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

    “这次你总算是说的直接了……”

    “难道我不是向来都这么直接么?”

    ……

    后来,裴幕湮因太子揭发入狱,叶云麾提了坛上好的青酒来看他,半推半就的将他灌至七分醉,借机将话套开:说,你这样,究竟算是个什么意思?裴幕湮只是用脏兮兮的衣角随即抹了抹嘴角的酒迹,笑笑说,我裴幕湮其实不是大方到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只是要你叶家永生永世都欠我裴家而已,至于那个孩子,我看出他的心思,却不是我这一世可以给予,那既是如此,倒不如早早狠下心,而至于你,在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饶是说到叶晟殷耐着性子同赫连丹枫守了三日孤灯未见人归,心情自是焦虑万分,又记赫连丹枫曾说裴幕湮曾身中訾水绿幺之毒未解,只怕是路途中出了何等变故,心下不由凉了又凉。

    算日子摸约也该是父王归至轩辕殿,赫连丹枫便提议二人尽早启程。初先叶晟殷抵死不肯,后经不住赫连丹枫连番苦劝,想它訾水绿幺之毒就算难解,普天之下,也毕竟不是不可解,若自己能平安回到轩辕殿,再寻他法也应不为迟,如此想罢便是连夜动了身。

    而等到二人好容易回归故土,却是意外太子叶云麾居然被哀帝软禁的消息。那明黄诏书之上列列缘由陈述的冠冕,竟都是免不得的闪烁其辞,叶晟殷心知圣意难测,只得旁敲侧击的从哀帝心腹太监孙吴口中得到了那句太子不仁,嘱江山危矣。

    这太子不仁说的蹊跷,叶晟殷顾不上多想,心心念念讨那訾水绿幺的解药。哀帝看罢殿堂前小儿子为裴家之后而奔走的身影,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陈……

    “大皇子,你决定好了么?”反翼党赫连靳低首而言,眉宇阴恻。

    “我们兄弟,只能活一个。”年少的叶炤嫡按紧手中的昂觜龙渊,眼中杀意决绝。“我知裴裔卿乃是你多年好友,你真这样舍得?”叶炤嫡直视他的脸,目光灼灼。

    “除了丹枫,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接近那药炉……我猜就连他自己也不可能想到,在他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衫上,是一早沾有了释宿之蛊,只需畿末一点,就可溶水封喉。”

    “哦?那可真是阴毒的方子。”

    ……

    “皇上,太子南巡永州带回了一名前朝罪臣,现正在郡阳殿等您。”孙吴半躬下身子,小声贴上叶炤嫡的耳后根:“奴才听说,那人正是前朝被诛六族的御医裴家后人。”

    ……

    “太子啊太子,别怪朕不给你机会,谁让你令朕开始害怕面对当年的自己。”月落星沉,当叶炤嫡再度按上一路随自己弑血而浴的昂觜龙渊,苍老的双眸中终是再难寻见年少时的意气与辉煌了。

    又是一幕星夜未央,昏暗的天牢过道里忽闻一阵沉郁的脚步声冰冷回响,睡意惺忪的狱头猛见着那难得一见的天子威仪,竟是失态的忘记行礼。哀帝看罢他战战兢兢的从怀中掏出半串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钥匙,不浓不淡的问:“里头那个人生的和从前的裴裔卿像么?”

    “皇上您说什么?”狱头一脸显然的不明所以。

    哀帝紧了紧龙袍下的手,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他摇了摇头,迈步离开。身后的狱头看着这位猜不透心思的天子,只得惶恐不安的跪下磕头,一遍遍大喊着小的该死,皇上恕罪!小的该死,皇上恕罪!

    而此时的叶晟殷带着御医们千辛万苦配出的解药马不停蹄的赶回永州后,留给他的却是一幢早已空了不知多时的竹屋。曾以为,有些话,是讲过就算的。却不想,那些感情其实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再后来,便又到了永州落雨的日子,叶晟殷看着残陨灯盏中的昏黄,一度幻觉成令人追忆的温暖。而这日子终是拖得久,那些些个谁谁谁的便就再难记清,或说是懒记请,却总也不尽为然。

    就仿若那坛曾和他共饮过的青酒,隐隐还透着初酿时的甜,再饮时,不想已变成涩嘴的苦。而那些画面、或者字里行间,终究再寻不见。

    隔窗遥望院外新栽下的芭蕉,便得学做那人落墨半行,只道是:谁人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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