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48 更新时间:11-11-04 16:45
人总是爱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悲惨,为什么我生逢乱世,为什么我家境贫寒,为什么我走投无路,可是再多的为什么,临到苦难面前,只化作无声的一滴泪。还是春天呢,祁中的祁春八景徒留给越来越多的乌鸦,土匪与官兵的抢夺越来越接近县城,一个小兵在街上抢粮的时候,绷着稚嫩的脸说:“倒了大霉了来这儿吃不饱地看守你们,还不如去西面杀敌,在这儿跟土匪玩躲猫猫!昨天朝廷的粮饷半路给北山头的寨子劫走了真他妈的没用,你们不掏出来谁有力气去山上?”
京师的消息终于传到祁中县城,皇帝亲自上郊坛祭天祈福,承诺祁山周围三年免赋,甚至为此改年号为甘泽。可惜的是甘泽元年的春天,甘霖一滴未降,饥民与流民,以及土匪与官兵,先于永不餍足的蝗群,将京西仓廪祁中掏得空空如也。
白家的床边无时无刻不悬着一个布包,粗糙厚实的青布,在几回犬吠街巷的夜里,回应人心惴惴。四月十七,白夫人、禾儿、小种子,祁中的所有人,都永生难忘的日子。五更天城里寂静得让人心中发毛,旋即一片嘈杂,从北门那片蔓延来,只消片刻,全乱了,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土匪来啦!!!土匪进城了!!!杀人了——”白夫人警敏地抱起小种子,整了整衣衫,禾儿取下布包检视了一下,想了想又把老爷的药匣子和备用的针匣子带上。二人咬着嘴唇对望了一眼,冲出门去。可怜白夫人刚出月子的身形还略臃肿,走路踉跄,来到街上,四处都是冲撞的人流,好几回差点被推倒踩伤。白夫人咬着牙拼死护着小种子,顺着人流往南涌去。禾儿见状挤到白夫人身边,递过包袱:“小姐,把小少爷给我,我力气大,你不方便,来,包袱先给你。”白夫人喘着气,接过包袱,小种子被护到了禾儿怀里。人流愈密,至西门前,争先恐后往城门洞中挤去。身体还很羸弱的白夫人,远望着禾儿,犹如汪洋中的一只帆,身不由己地被推出了城门。
冲出城门几十步,再也望不见禾儿,白夫人惊恐地逆着人流,往前探去,却被撞得差点毙命。就这样在人群的挟持中,涌出了大约五里地,身边才渐渐稀疏分散。左看右看哪里还有禾儿和小种子的踪影?白夫人此时也顾不上别的,禾儿,小种子,脑中只有这两个名字,她颤颤巍巍地转身往县城的方向又找去。疯婆子,神经病,找死,一路上逃难的人纷纷骂这一个出了鬼门关又返回的女人。汗水浸湿了厚厚的衣襟,大喘着气,白夫人攥紧了手,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去找到他们!
然而往回走了不过百步,白夫人眼一黑,脑袋向前冲去,倒下之前不知撞上了个什么,再无知觉。迷糊中一阵生疼,她睁开眼来,见一个彪形大汉正探头焦急望着。她的脑中一刹那空白之后,挣扎着跳起来,“我要去找禾儿和小种子!”身子一软又瘫倒在地。
“白夫人,你这是怎么了?跑得太惊急了,你休息会儿,我扶你走。”白夫人这才一瞥,原来是街坊卖菜刀的章菜刀,上回手上生了恶疮,白大夫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章……兄弟,你有没有看见过我家禾儿?还抱着一个婴儿?”章菜刀愣了一下:“你这一路上没见着?我从西门出来,已经算晚了,白夫人,哪里有什么人,我出来不多久,贼就杀到西门了,也不知道是谁下令关了城门,还放火了呐!”白夫人听闻,差点又岔过气去。章菜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白夫人,这会儿这么乱,保不准错过了嘛,我们不能一直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贼人就杀过来啦!白夫人你能走不?要不我来背你,我力气大!”白夫人想反驳,又一思忖,章菜刀说的有理,人多杂乱,万一错过了,这西门一出,便只有一条官道,百里路直到开山村,禾儿想必也朝那方向走呢,一路上留心打听,总能遇上。她羞赧地望了章菜刀一眼,事急从权,便由他背着往西去。
这一奔就是大半日,一处树林两人休息着,听得过来的两个年轻人摇头叹息:“听说了没?说这回是北山头的土匪头子亲自杀来,那个惨厉,简直是惨绝人寰!”“可不是,听说连知府都被开膛破肚了,这个浑蛋,抢劫为什么要闹到如此狠戾!”“我之前听街上的老乞儿说,上回劫粮饷的时候,这个贼子的亲弟弟中了官兵一枪,看那伤口,寻思着回去没活成吧?”“那干我们平民百姓什么事?他要寻仇就去寻官兵!”“嘘——说是他放话出来,要整个祁中县城陪葬!”“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不是也有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么……”“他算什么狗屁君子!”“玩笑,玩笑,曾兄息怒,息怒……”声音渐渐远去,白夫人绝望地望着天,禾儿、小种子,你们千万要逃出来,千万要活下去呀!
这天夜里,逃出来的百姓三五成群生火围坐着睡去,白夫人抱膝坐了一夜。然而一夜是一夜,十夜过去了,日子还得过。逃出来的难民渐渐与饥荒逃难的人群合流,白夫人白日里与其他女人一般寻野菜野草煮饭,晚上围着火堆睡去。只是这野草也极其难寻,饥荒数月,可见的粮草都被百姓消耗殆尽,白夫人只得凭着丈夫那里学来的一鳞半爪,教大伙儿搜集一些隐秘处生长的野草。这十日流连少走,只为禾儿与小种子消息,然而事与愿违,横竖得不到一点消息。章菜刀也劝白夫人先为自己打算,他们若是命大,总有相见的一天。白夫人又坐了一夜,决心到了二十日,便启程西去,这路途迢迢,别的亲戚远在横岭之南,便往止玉寻丈夫去吧。
果然二十日仍是音讯全无。白夫人便也狠心西行,不日已离开山村不远。那日晨正上路不久,有人奔来狂喊:“官、官兵、官兵杀来了!”原来朝廷听闻四月十七的“祁中惨案”,震怒,不惜代价要剿尽北山头。然而上山前,官兵先杀进了祁中县城,以“协匪脱逃”的罪名二度屠城,为惨死的知府报仇。惨处不可状也。一路出北门直捣北山头,一路出西门迂回经开山村堵截,这后一路此时正往白夫人他们方向飞驰而来。
闻此一节,难民犹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白夫人与章菜刀,亦远远地躲进密林中。只见不多时,威武的西路军气势汹汹、马蹄猎猎飞奔而过,人数众多,地动山摇,直过了有一盏茶时分才平静下来。山上难民们心惊胆战爬下来,仍恐官兵不意杀个回马枪。白夫人一行不敢耽搁,急行了大半日,黄昏时分,远远望见了开山村。
开山村是祁中入祁山的第一道门槛,开山开山,十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此处居高临下,上可通北山头,下可接回马隘而西向止玉,中还可沿羊肠小道蜿蜒入祁山腹地,直抵落鹰关。村中民多骁勇,镇守落鹰关的将士中就有多位出自开山村的勇士。然而自止玉之乱以来,开山村屡受侵扰,一时土匪前来劫掠,一时官兵前来抢夺,遂使祁中第一门户,竟至十户九空。
这日白夫人行到村外,除了前来的流民,未见其他人,心下暗道,定是被西路军吓跑了。又望见小树林边有两个架子,其中一个还支着一口大锅。有几个难民现出不忍之色,扭头就走。白夫人正远远打量着,忽传来几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白夫人浑身一颤,环顾四周,哪有什么婴儿踪迹?细细辨认,啼声却是从锅中传来,吓了一跳。章菜刀拉住白夫人,唯恐有什么古怪。此时白夫人心中对禾儿和小种子的思念攫取了她的神志,驱使她一步一步逼近大锅。低头一看,锅中竟然躺着一个光身子的男婴,正哇哇大哭。章菜刀一看,赶紧把婴儿抱了出来,扯了身上一块破布裹上,递给白夫人。白夫人此时已是两眼通红,悲愤不止。易子而食!易子而食只在书上读过,却不曾想今日亲眼见到此等人间惨剧!白夫人抚上婴儿的小脸,方才注意到男婴脖子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掐痕,想必是不忍见到男婴被活活煮死故而先掐死放到锅里,谁知道下手不够狠绝,只是将他掐昏了过去,西路军一来,便慌不择路弃锅而逃。这男婴醒转来,本能地便大哭起来。
白夫人噙着泪,望向天。为什么?她很想问为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出口,只有遏制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人在天地间,生实属不易,死亦是不易。一路上他们眼见不少难民亲人死去后千方百计火葬,却不肯入土为安,恰是因为不少难民已到了饥不择食连尸骨都不放过的地步。这一切是谁的错?土匪?官兵?狄戎?朝廷?不知道,白夫人想,不知道,但是只知道这世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也许是觉得这个怀抱有母亲的味道,男婴的哭闹渐渐平静下来,小手揪着白夫人的前襟不放。白夫人的母性被激发了出来,她对章菜刀说:“我收养这个孩子,虽然小种子走失近一月,我还能喂奶。”章菜刀瞠目结舌,然而看见白夫人脸上难得的坚决,到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也许这是上天对白夫人这样的好人的一种补偿,他想到。说实话,经过这么久,他和白夫人一样,虽然坚信禾儿和小种子会逢凶化吉,内心却也早就意识到多半是凶多吉少。白夫人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这样!那该怎样?他不知道,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这世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若以天地为熔炉,人在其间,就如釜中之肉。只是这被煮的是人,充当柴火的是人,刽子手是人,加水添柴的也是人!最后吃人的,还是人。
章菜刀就这样护着白夫人母子,稍作休整,继续往回马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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