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253 更新时间:11-11-04 17:11
沿着山间陡峭的小道登临回马隘一侧,着实费了白夫人好大的劲儿,想这得名于“骏马无功而返”的险关,岂是一般人,尤其是深闺中的女子能轻易攀登之处?一路上倒是有一条黄犬,悠哉悠哉,领着章菜刀和白夫人上了这个山头,这不,在紧邻关顶处趴了下来,烈风吹动它参差不齐的毛,就像五月里刚长高的草,一齐沙沙作响。白夫人望向怀中熟睡的婴孩,即使方才艰辛的跋涉,她也拒绝了章菜刀替她抱着的提议,她轻轻掖了掖旧布襁褓,掐痕已经淤紫,仍有些肿,睡脸天真无邪,看来也不过三个月大,睫毛微微抖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梦见了什么,还是被风吹过无意惹起。
回马隘的关城在两峰夹峙间的马鞍处,关城雄浑叹为观止,不仅仅因为檐牙高啄,还因关楼西向,绝壁千仞,山势犹如被狠狠劈开,除了从关城延伸下来一条险峻的龙脊,筑了千级石阶,是为唯一出关之道,一颗小石子掉下去,也不闻落声。站在高岭上向下望去,斜度极大的龙脊上星星点点散布着黑色的小点缓缓徙动,饱受羁旅之苦。而这也正是白夫人他们一行别无选择的西向止玉之路。白夫人撩动褴褛裙裾,走向绝壁,看得章菜刀一怔,刚想张嘴喊,只觉一阵风又过,白夫人的背影仿佛一只正欲展翅的鹰,又看得痴痴地。如果说今时的关隘有何不同,那便是这两侧顶峰上,多了星罗密布的碎石塔。说是碎石塔,也不过是随手用各种石块垒起来的一座座矮台,简陋却看得出用心。细细看去,侧面均搁着一大石块,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白夫人眉眼凝重,走到一座碎石前微微蹲下,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良久缓缓站起身来,喃喃自语。章菜刀听不真切,又不敢贸然靠近,亦不敢贸然打断。白夫人起身走了几步,轻缓地垒起石块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两座碎石塔成,白夫人回身来将怀中的婴童交给章菜刀,拿一尖锐石块,在两块扁石上刻下什么,也仿效其他石堆,搁在侧面。章菜刀还是远远地凝视白夫人的背影,他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恨自己不曾读书不曾识字,起码知道白夫人刻的是什么也好,而此刻他嘴唇翕动,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出不了口。
下得关城,是夜二人栖在关下附近的树林。一路默然,白夫人抱膝呆呆地望向篝火,目光却仿佛要穿透火光,直望进遥远的尽头。她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道:“险隘名回马,风嘶千冢悲。同在山青里,伊人知是谁。”“什么?什么?”章菜刀困惑地瞅着白夫人。
白夫人微微苦笑:“你知道我今天在石上刻的什么?”不等作答,她低头道:“一块刻的‘盛禾’,一块刻的‘小种子’。”
“……”章菜刀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也不用安慰我,心知肚明,也不该总是骗自己。章大哥,那山上座座石塔,你当都是什么?那都是一路逃难而来的百姓,在此地为亲人立的衣冠冢。那一座石塔上,和禾儿是一样的名字,我料想总不会有其他人为禾儿办这件事,好歹我们姐妹多年,我不该假手他人而是亲自为她办这最后一桩。只是那个同名的,又不知是哪里的人氏,不知是否婚嫁,是否……生子……这石冢中也许连尸骨都没有,却也许也曾是佳人,只是,现在谁又知道是谁……”白夫人咬着嘴唇,眼角已经有了泪花。章菜刀捡起一根柴火,默默地又添到火堆里。他听见白夫人哽咽的声音接着说:“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儿子小种子。”章菜刀抬头看着白夫人,有些动容,却仍是捡起一根柴火,继续添到火堆中。
果然是日起,白夫人待养子如同亲生,甚至更甚。章菜刀也事无巨细关怀备至。出了回马隘,下到山腰,又行数日,终于能望见洪泛区了。先至止玉门户布织村,四处询问,原来白大夫在布织村行医多日,却早已离开前往腹地了。据说白大夫去了沙头村,又说又去了土山村,还有说白大夫去了更偏远的边境。一时各种消息纷纷扰扰难辨真假,幸而白大夫在布织村口碑极好,乡亲们都愿意帮忙打探,白夫人带着章菜刀只好在布织村暂时安顿下来,平时也帮助村民写信换药,村民们也乐于多讲些白大夫在此地的事迹,亦添油加醋把道听途说来的白大夫在其他地方行医为善的故事讲给这位温柔的白夫人听。朝廷派各地遣的医者一道到了布织村,先整理资料就地调查了几日,然后一大半出发至腹地,留下数人在布织村周围救治疫病。本来止玉地区靠近边陲,气候干冷,饮食粗糙,民众一般净是些肝胆疾病和伤风感冒。自从止水溃泄,饮水不洁,十之八九又染上了痢疾和各种传染炎症。白大夫是在布织村留守最久的几位医者之一,医术精湛,听闻还收了一位当地的男童作为弟子,只是这疫区茫茫人海,如今杳不知所之。
连日来,白夫人除了乳养幼儿,还为伤病者诊疗些小病小痛,虽则辛劳,生活起居却有了规律,不再颠簸跋涉,也算是暂得休憩。更何况,章菜刀就像个贴身侍卫一般守卫着白夫人,甚至说又司侍卫之职又司丫鬟之职亦不过分,大到挑水砍柴,小到清洁做饭,都恨不得亲力亲为,白夫人提点了好几次,他都不知进退。“我是个粗人,不识字,就会弄几下菜刀,还有就是一身力气。夫人看得起我,就让我做点杂活儿吧。”然而一个是闺中少妇,一个是年轻光棍,相处月余,看在旁人眼里,纵然二人实质上并无什么不妥,闲言闲语还是逐渐传了出来。
转眼西陲的天气酷热肆虐,六月里清晨的阳光已晒得人晕晕乎乎,章菜刀正挑着两个水桶去全村东边唯一一口未被污染的深井汲水,正遇上隔壁的张芳,十六七岁的年纪,脸蛋由于日晒红彤彤地,蜜色的肌肤充满了西部的活力。看见章菜刀来,她不由分说放下自己手头的活儿,抢过他的水桶吊水起来。章菜刀一急,赶快去抢,哪里抢得过当地矫健的少女。很快两人挑着担子走在回程路上,章菜刀着一件对襟无袖褂子,开了顶上两颗扣子,晶莹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胸膛淌下来,随着水桶一晃一晃,珠子也一抖一抖,像这六月的太阳一般炫目。张芳笑吟吟瞅着,乌黑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煞是好看。
村口远远地章菜刀就看见白夫人已经起来出门来泼水,他顶了顶肩上沉重的扁担,也顾不得水桶荡得像秋千,清凉的井水如同海边的波浪打出了桶沿,便快步到了跟前:“夫人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种打扫的事情过会儿我来就好了,你歇着。”他咧嘴憨厚地笑着,半晌才想起放下肩上的担子。白夫人皱了皱眉,待要辩驳,看见汗水在他脸上冲出道道白痕,一时不忍,抽出帕子帮他拂拭了几下,然后叹了口气,摇头回到里屋去了。章菜刀捏着浸满汗水的帕子,定定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竟不知所措地站了不知道多久,才若有所思地挑水离去。这头被遗忘的张芳,看到他终于挪动了脚步,彭一下扔了扁担,咬着嘴唇大步朝里屋迈去。
“嗯?”白夫人疑惑地觑着张芳,“什么?”
“你自己黏黏糊糊的也就算了,章大哥还是个没有娶亲的单身汉子,你这么整天占着他,让他怎么有姑娘上门找他?”张芳气鼓鼓地,“再说了,我们虽然不像你们内地人那么知礼数,起码也知道白大夫不过是暂时不在,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好好地丈夫在儿子在,你也太不知羞了吧,你自己不要名声,章大哥也不要吗?”
白夫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敢情这个章菜刀,桃花运还不错呀,姑娘吃醋吃到自己头上来了。不和她计较,白夫人听她大嗓门嚷嚷着,渐渐发现不妙,这晨光中的大喇叭,迅速把左邻右舍吸引了过来,八卦本就是乡村清苦日子的一针强心剂,流言蜚语,纵使三人成虎,也为乡里乐见。待到白夫人醒悟大事不妙,已然聚集了不少围观乡亲,或指指点点,或低声议论,张芳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住嘴的打算。章菜刀劈完柴才注意到门前的异样,挤进人群未见其人,已听见张芳的指责与周围的交头接耳,顿时气血上涌,轰地一声脑中霎时空白,气愤地冲进去拉过张芳:“你在这里瞎喊什么?!谁让你来胡说八道的?!”张芳一看被章菜刀叱责,面红耳赤的她亦羞愤不已:“我说的哪句是胡说了?她是不是败坏名声?她是不是拖累你?她是不是辜负了白大夫的好口碑是不是不像个好妻子好母亲做出来的事?!”
“满口胡说八道!”章菜刀火腾地窜上来,正欲喊:“不是不是都不是!”他眼角瞥见了白夫人无奈而焦急的面容,突然像塞了什么般住了口。是啊,反过来,不是白夫人拖累了他,是他拖累了白夫人,也累了白大夫和小少爷的名节。他本因为怒火而涨红的脸此时一下怔怔地,眼圈红了。突然间,章菜刀扭头奋力挤出人群,片刻,竟抄一把菜刀奔来。围观者见了,均以为他恼羞成怒,发狂意欲行凶,连连为他让出条道来。张芳也吓得说不出话来,说不出的懊恼,她本是见到白夫人与章菜刀亲密,心中不是滋味,所说虽则难听,却也并非不实,这月余姑娘有情,无奈白夫人在,章菜刀竟是全然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某种意义上也的确算是拖累吧!张芳虽是山野粗民,却颇有坦荡风范,心想,罢了罢了,他要伤人,就伤我好了,的确是我太冲动,怪不得他着恼……
岂料章菜刀气势汹汹提着菜刀到了两女人跟前,遽然停住,一转身道:“乡亲们,这一阵子是我没有注意,白家对我有恩,我一心一意报答白家,没想到不小心连累了夫人的名节,是我的过错。不过我发誓,我若有半点不轨,天打雷劈!”他话音未落竟然就拿菜刀往自己左胳膊上划去,白夫人还来不及呼喊出声,只见左臂一片血淋淋,竟不由自主抓住了张芳的手,张芳也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傻在原地。白夫人转瞬反应过来,正欲阻拦,只见张芳已伸手抓住了刀身,“章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要伤,你就伤我!”章菜刀正挥第二刀,一挣扎,殷红的鲜血就从张芳指间流了下来。章菜刀一看,训斥道:“你这是找死啊!”张芳已流下泪来:“你才是找死……”
当僵持之时,人群中听得一声惊呼:“盈心!”白夫人忽然一抖,扭过头去,赫然,白大夫立在那人群之中,宛若,无数次梦境中的山河彼岸。她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瞪着眼睛盯着白大夫,嚅嚅道:“真的?”忽然她醒悟过来,猛然转头,章菜刀和张芳均已松了菜刀,血仍汩汩不住。她焦急地对着白大夫喊:“先给他们止血包扎!”
半盏茶的工夫,二人已经止血,怕失血晕眩,嘱咐章菜刀在屋里躺着。一会儿,张芳捂着裹成粽子的手也过来里屋,垂首道:“章大哥……对不起……”章菜刀黝黑的脸上此时多增几分苍白,他还是笑着说:“不碍事,只要,夫人他们没事就好。”张芳似乎还想说什么,白夫人抢先道:“先回家养伤吧,也让他好好静养,再说不迟。”张芳默然点了点头,“章大哥,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明天早晨来找我复诊。”白大夫起身送张芳出门,回身又道,“冯宽,你留这儿照顾。”“嗯。”白夫人这才注意到,白大夫身边立着一个约摸十岁的男孩,想来便是口耳相传丈夫新收的弟子了。可他这肤色发色,这眼眸脸型,又分明……有着狄戎血统……满心思量着,忽觉有人托住她的肘,白大夫低低唤:“盈心……”她刹那间一恍惚,仿佛回到了太平和气的岁月。回头凝视,眼中已尽是水雾。屋外忽起狂风,沙石飞天,直到天涯。终于,终于,到家了啊。他二人相互搀扶着,向白夫人的屋子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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