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316 更新时间:11-11-04 18:10
夜阑人静,白日闹剧似乎不曾发生,远远三两声鸡鸣狗吠,惹得烛火阵阵跳动,屋里人影幢幢。婴孩正在一边安睡,白大夫和白夫人坐在木桌的两头,静静地看着对方。
“一开口,梦就要醒了吧。”盛盈心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触向熟悉的脸庞。白大夫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我……我在这里……你也……也在这里……盈心……”“如果我也是梦,就好了,那我们就还是在一块儿……”盛盈心喃喃着,泪水已顺着脸颊淌下来,“还在祁中,还有禾儿,有小种子……”
越发昏黄的烛光摇曳,在窗上映出相拥而泣的身影。蛙鸣声声,催人思乡。
翌日,人仰马翻的白家都睡到日上三竿。几次催促睡了睡了,却又诉着别后种种,哭一阵,叹一回,直到东方鱼际。数月以来,白夫人从未有一晚睡得如此踏实,睡梦中有熟悉的手紧握,诸事,有他。谁知这一懈怠,睡得沉沉,听见张芳的声音才猛然惊醒,都这天色了!急忙起床梳洗,未及填饱肚子,白大夫便匆匆去为两人复诊了。白夫人奶了小种子,也挽袖下厨,备了一桌子菜肴,难得济济一堂,也算是接风洗尘。倒是一桌子上五个人,倒有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动。白夫人帮着张芳布菜,张芳左手里拿着个勺子,别扭地舀着碗里的饭菜。“你看看你,现在一口就这么点,倒像个大家闺秀了。昨天没事儿来点什么炮。”章菜刀左臂吊在脖子上,右手吃饭还马马虎虎,只是不方便夹菜,手里忙碌,嘴里倒还是不依不饶没闲着。“章大哥,你就饶了她吧,她不也是一心想着你么。”白大夫往章菜刀碗里连连夹菜,一句话说得章菜刀哑口无言,默默低头扒饭。白夫人见状抿嘴一笑,瞥了白大夫一眼。张芳红着脸,嘟囔道:“你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哪有人一急就拿菜刀往自己胳膊上砍的……”
白夫人转了话题,扭头问道:“退之,你怎么……也开始喊章……大哥?”
白大夫咽了口汤,佯装不满地砸吧了下嘴:“怎么?就准你叫章大哥,不许我叫?你这不公平得,为夫可是又要吃醋了。”白夫人知道早上复诊时,章菜刀与白省独自二人谈了好一阵。虽则前一晚关于这场闹剧和渊源自己详尽说了,看到丈夫出来面色和煦,才算是终于放下了大石头。他二人必是秘密说了不少男人间的私房话,不知达成了什么协定,这回却又拿自己开涮。她嗔怒地瞪了白省一眼:“不正经!”数月以来,坚强柔韧的白夫人头一次流露出小儿女神态,倒是看得章菜刀和张芳心内惊奇。孰料白省又凑近来:“怎么我一回来,你也不正经起来?小心可别带坏了我们儿子。”白夫人又白他一眼,自顾自和张芳说起话来。
“三天后,我们会为小种子补办一场满月酒。张芳,你要是得空,就一块儿来看看,就我们几个,也不打算请多余的人,好歹热闹热闹。还有,小种子的名字,叫作白止。”
“止玉……的止?”张芳好奇问。白夫人点点头:“嗯,止玉的止。本来相公拟的是兰芷的芷,也就是止玉的止上加一个草头。不过,把男孩子名字取成药草……更何况……”
“更何况,”白省这时插话,“这孩子也算和止玉有缘。”他颇具深意地望了望白夫人,顿了顿又道,“这世道,小种子能到这里不容易,能回到我身边更是不容易。算是……沿着止水送来的孩子吧。”白夫人前一晚倒也没有隐瞒小种子和禾儿的遭遇,只是这个被救下的可怜孩子,脖子上一道淡粉色伤痕,又让人如何忍弃?他们夫妇还年轻,“我们的孩子还会有的。但愿,小种子能和他一样,能有好心人佑护收留……呜……”静夜无声,白省轻拍着轻声啜泣的妻子,想着适才把脉,看来她是刚出月子受了惊吓劳累,疏于调理,本又是头胎,竟然气血虚亏,若不好好将养,子嗣之事看来是困难重重。而此时他只能好言安慰,生怕妻子刚卸下的精神重担再受到什么刺激。
可是这止玉疫区,条件粗陋,极不利于夫人养病,须得至温润南地,好生调理上数年。白省不由地皱起了眉头,直至饭毕,都寻思来寻思去,白夫人唤他几声,他都置若罔闻,到最后惊觉整张饭桌上,除了冯宽在帮着白夫人收拾,就只剩自己一人愣愣地坐在桌前。冯宽收拢了碗筷往灶间去了,白夫人用胳膊捅捅他:“发什么呆呢?昨儿一时没想起来问,这个冯宽,该不会是狄戎的血统吧?我看他神色冷淡,也不爱说话,今儿一顿饭竟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他又听得懂你吩咐,总不会不懂我们的文字吧?”他微微一笑:“他就是这性子,别看他冷冷的,学东西可上心了,也是个知道疼人的孩子。他的确有狄戎血统,不过,也不全是,他是沙头村长大的,也是我到那里的时候,机缘巧合,收他帮忙的。放心。”白夫人知道,白省虽然年方廿五,却是祁中颇有名气的郎中,白老夫妇去得早,杏林世家,靠他一人担起,实属不易。而且他做事向来深谋远虑,求他收徒的往日也不少,他都以年纪尚轻不足为师为由推脱了。此番若非冯宽确有什么天赋,抑或是与白省之间发生什么渊源,他断然不会收他为徒带在身边。既然他不愿意多谈,白夫人识趣地住了嘴,与他商谈起小种子满月酒的事宜,说得白省渐渐兴致勃勃。
三日后,依然是白夫人下厨,两个病人忌酒,白夫人本也不胜酒力,冯宽与小种子年纪尚小不宜饮酒,最后倒成了满月茶会。虽无酒助兴,觥筹交错间亦是欢声笑语,甚至章菜刀与张芳之间也不再针尖对麦芒,客气了不少。福大命大的婴儿从饥民口中死里逃生,或许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是何等的幸运。千千万万死于战火、洪水、饥荒、疫病,或是死于乱刀之下的亡魂,有几人能有此番运气,在这动荡时代捡回性命,甚至捡回了家庭。于乱世生存者,皆为无上胜者,其人运数跌宕,在所难免。名为白止的男婴咯咯笑着,在满月酒上,朝着壮阔的命运展露出无惧的笑颜。
十数日后,章菜刀伤口无碍,门口挂出了白家诊堂的招牌,白省索性在布织村问诊营业,一来朝廷派遣的三月期限已过,二来家中需要银钱维持生计,三来祁中已毁,一身医术仍需施展,便行了此等法子,边行医边筹划。白省在布织村有口皆碑,小小诊堂门庭若市,白省带着冯宽倒是渐渐不够用,白夫人便也时常抱着白止到前头算账打杂,端茶递水。虽然劳累,日子却充实,如此半年下来,止玉渐入寒冬,诊堂更是有模有样。
虽说止玉是灾区,灾后的第一个年仍是毫不马虎,家家户户都使了浑身解数,喜庆的正红糊满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白夫人更是没闲着,一个不落将全村的春联写了个遍。白省打趣道:“你这一笔好字,没想到今年在这里倒是用上了。往年咱们家那几幅字,可不够过你的瘾。”白夫人哼了一声,检视着木桌上的春联,盘算着该打发冯宽和章菜刀挨家挨户送去了,猛然一阵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白省变了脸色,拉过她的手切起脉来,又换了右手细细诊了一回,方才开口:“盈心,药是好好吃了,可最近总不省心,你这身体,不将养着怎么行。这儿天寒地冻,你逃难那阵儿留下的毛病,天越发冷,你也犯得越勤。我说的那事儿,还是按我的意思定吧,不然在这里过个三五个冬天,你不当回事儿,我可要焦心死了。”盛盈心深锁着眉头,未作回答。“还在顾虑嫂子?有我在,有你大哥在,你莫要太操心了。”白省顿了顿,伸手帮妻子理了理耳边垂下的鬓发,“正逢着过年,我给你大哥写封信贺年吧,你别担心了,我来办妥。”
盛盈心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丈夫,又轻轻叹了口气。
“看看你,年纪不大,总是叹气,最伤身了。就是你不为自己的身体想,你也要为小种子想,他再大点,难道在止玉养大?我倒是在哪里都一样行医,你若是想小种子永远在这边陲安宁度日,唉,我也无话可说,可是,盈心……”
未等白省继续,盛盈心捏紧了毛笔,又叹了口气道:“退之,远离中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还是想让小种子多走走看看,或许在没有经历过那种劫难之前,他不知道繁华富贵远不如这粗茶淡饭吧。我不希望他成为井底之蛙,护他在我们的羽翼之下,半生不知外面的世界。嫂子那里,多少就是一个忍,我不介意。我只是贪这里的安宁,和人心淳朴。既然如此,还是依你的办吧。信,我写也成,毕竟是我大哥。”
白省握住她的手:“我不想你太过劳累,我来就好。”他又贴近她耳朵轻声道:“否则我们的儿子女儿可要怨了,娘久久不生他们……”盛盈心一阵脸红,将他推开,旋又低低说:“退之,对不起……”
“又来了,盈心,又不是你的错,开心些。”他掖了掖妻子的夹袄领口,窗外,鹅毛般的雪片正无声无息地飘落。天伦之乐,总是令人流连,这半年来之不易,然而,在这纷扰尘世,如此温情古来稀少。鲜红的春联映衬着皑皑白雪,年味十足,渐次鞭炮声此起彼伏,只为这寒冬围炉一刻,消得多少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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