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章 弃 子

章节字数:5845  更新时间:11-12-10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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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老来时,步调轻快,轻快里一点点年少气盛的急躁,急着来去匆匆。

    “陛下驾临!”

    莫叶塔蒙夫人领着内殿的一众女官行过告退礼,消失得干干净净。

    荧荧烛火从数十盏雪花石膏的灯座里散出光来,在殿内笼了层明亮柔和的光纱。

    “母后,我回来了。”

    她陛下闻声走来,细细朝他打量,“是瘦了些,”她含笑说道,“可是年轻多好啊,连着十几天马不停蹄赶回来,瞧着还是朝气蓬勃的。看见你这么精神,我也安心了。”

    “您在我的眼里,也正是容光焕发。”法老心情不错,难得敷衍了半句,“您已见过森穆特了?”

    “嗯……”她陛下似心不在焉般应道,“你判得……挺好的。”

    “判得急了些,若为此案而在主神领地内牵涉得太广太深,也并非我所乐见。”

    “挺好的,挺好的,”她陛下微笑道,“森穆特还怕你会因循私情,罔顾众怒,要将那祭司当庭赦免呢。”

    她微微仰起脸盘,端详着继子神采奕奕的脸,说话时只顾出神,形容间有些犹疑不决,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他也无心盘问。

    “您急召我来,就是为了询问这个吧?”

    “嗯?”

    “母后,”他略略催促地问,“还有什么事?”

    她陛下瞟了他一眼,不无嘲弄之意。

    “就这样不耐烦?”她微笑道,“又是为了那孩子?”

    听见她稍带些戏谑的轻快口吻,他不觉有异。

    “是,”法老回答,“北地的工事还需耽搁一季,我这次中途折返,就是为了带她同去。”

    “眼前的官司还未全了,北地的工事仍在进行,身为两地之君,你记挂的却只有七么?”她陛下轻轻摇头,走近几步,若有所思地,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巾,“怎么想起戴它了?”她轻声问,却不为等他的回答,只是借机定了定神。

    “对图特神的疏忽之罪是逃不过了,”她不急不徐启口笑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南北库什的那些卑劣小人,除了我们的小法老,还有谁能镇得住呢?前几日刚派了人去催你,我正愁这几个月该要怎样熬过去呢,这可真是主神眷顾!图特摩斯,该准备的我都已替你安排妥当,你稍事休整,赶在日出前拔营上路吧。”

    法老一怔:“这么急?”

    “南库什的司库大人泰依都快要愁疯了,正苦盼着救兵过去,”她陛下微笑道,“你在西岸忙了一年多,正是带出去检验的时候。玛亚将军家的那个儿子不也正好赶回都城了吗?也带他一同去见见世面吧——说来真可算是暴殄天物!瞧你们一个一个,都是两地亟需倚仗的大好男儿,却都甘心只做那柽柳田庄的支柱!”

    听见她说“柽柳田庄”,法老不觉敛眉,浮着的浅笑倏忽转成为冷淡的讥嘲。

    “母后,”他低声道,“掌药祭司奈巴蒙在审判厅上说的话——她的来处——森穆特应当告诉您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柽柳田庄的七,她是从至乘之地——”

    “祭司说的那些,”她陛下含住笑,却是极其罕有地截断了继子的话,“你不必急于相信,七的出处,日后我会细查,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这么说,”法老的脸上浮现出亦真亦假的惫懒神气,笑着问,“在母后看来,那奉献祭司也是在空口无凭地捏造神意了?”

    她陛下微微一笑,笑意隐在他望不到的深处。

    “一提起柽柳田庄的七,你就神不守舍,连话都听不清楚。能将我们了不起的荷露斯迷成这般的女孩,我倒怀疑她真是神谕里示意的邪灵呢!”她曼声笑道,“奉献祭司说的那些,不过就是他当时所见到的情景。七是从哪里来的,他即无力详查,也不曾细问,仅凭着似是而非的观感就断定她是从至乘之地来的神赐,这结论下得着实草率了,与存心扯谎又有何异?一样是贻害人心!那小姑娘为什么会在初始池上?可能是北宫里打杂的小鬼乘隙溜进去玩而已,可能是哪家特意送进来奉献给主神的女儿,可能是大庭院外边的蛮荒小奴隶趁着没人管束,跑去对那祭司装神弄鬼,糊弄得他真以为见着了神恩——”

    “母后!”他忍无可忍打断她道,“神恩莫测,勿要妄言!”

    被勾起的隐痛一瞬间从那恩典降临的破晓追来,她陛下反而笑出了声。

    “唉,图特摩斯,”她微笑着叹,“你视她如神恩,我却当她是不详呢!我们的小法老也让邪灵迷住心窍了么?你清醒些吧!图特摩斯!哪里会有什么莫测神恩?!倘若阿蒙-拉能送给柽柳田庄一个想要的女儿,为什么偏不能将我朝思暮想的男孩送来?难道我的虔诚会输给那柽柳田庄的小祭司?”

    “但主神不是将梅瑞特赐给您了吗?”他冲口而出,“主神能赐给您一个恩典,为什么就不能赐给我一个恩典?”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她陛下却是颇感意外地一愣。

    “哦,”她道,神色间竟是平静了些,尘埃落定似的,“原来你信的是这个……好吧,图特摩斯,谁在轻信,又是谁在妄言主神旨意,还是留等哈普塞那布回来裁夺吧!”

    法老不语,在继母略带嘲弄的注视中来回踱步,极度懊恼之下,越想要挽回,越是觉出覆水难收的绝望。

    他说错话了!

    纵使两地之上能有两陛下,可真正的恩典却只能有一个!

    他怎能让她认定主神与他亲近?!

    教谕里说:沉默并非谦卑,而是优越于他人的标志;真正的智慧是真正的力量,它意味着控制人的冲动,避免因情感而失去自制的情势。

    “母后……”他忽道,停住怔怔瞅着她,欲言又止,却惹得她陛下笑得更愉快了:“怎么叫得这么亲热?好些年没听见了,图特摩斯,又怎么了?”

    再听见她语声轻快的反诘,他不禁浑身发冷。

    继续做你的她陛下吧!你的神庙,我不会碰的!她对我有多么重要,你怎么就看不真切?她在我心里的分量,重过一千座至乘之地!你放过她吧!

    “母后,”最后一次诚挚地望住她,他说,“不管她从何而来,我只想和她一起走到永生之地,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你以为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么?”女法老轻声反问,“图特摩斯,别把话说得太绝了,你能为她放弃南北两地么?还说什么仅此而已的傻话?你是王族唯一的男嗣!头戴蓝冠的两地之君!降临之日主神先已替你选择了南北两地!把你的愿望留到来世去许吧!”

    跪下来恳求吧!求她吧!

    只是,他越要表明心迹,越是犯她的忌讳。

    两陛下身前身后,权势牵扯,利益纠葛,又能有何信义可言?

    他在,她不会动手,南北两地只会当他无端挑衅,企图将玛阿特秩序下的平稳毁于一旦,结局是可以想见的——神怒人怨,他的恩典是真正为祸两地的邪灵。

    但若要等到他师出有名,又为了谁呢?

    他不敢冒这个险。

    “那就等到哈普塞那布回来再说吧!”法老冷冷道,“我正要为那则无端而起的诡异神谕劳烦首辅大人彻查至乘之地!“

    “是吗?”她陛下接过他的挑衅,她仿佛笑得有些吃力,俯下身缓过口气,才又扬起脸笑道,“可是怎么办哪?要等哈普塞那布回来,可还得等上一阵,在那以前,打算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的恩典做你的两地之君么?”

    “我要带她一起离开!”

    “好啊,”她陛下笑道,“那你就试试!”

    他转过身,只想,这一去,若不带着她,赶不及哈普塞那布回来她就会被消失无踪,可若带着她,蛮荒之内,宵小环伺,疫病潜伏,比不得山温水软的柽柳田庄,他真有把握护她周全?

    “好了,图特摩斯,”却又听她陛下在身后柔声劝道,“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意气用事!瀑布以南是多么严苛的地方,怎养得住那莲朵一样娇嫩的孩子?再说,那些你倾注心血训练的护卫们,若是瞧见你带着姑娘出征,还能有心思振作杀敌么?再别为了这些不着边际的琐事辜负了你与生俱来的荣耀!难道你想看着我戴上蓝冠亲征库什?”

    多聪慧的她陛下,应和着他的踌躇递来这致命的一刀,分毫不差。

    “想戴就戴吧。”

    他漠然道。

    从此再无言语,颔首行礼,转身离去。

    一出宫门就看见了她,他的恩典,与曼赫普瑞一同等在主神的羊首狮身像边。她一望见他就笑着迎面跑来,他却连让她安心的勉强一笑都装不出来。

    “图特摩斯,”她轻快地笑着唤他,像是正与他讲到一个笑话,“少爷又来胡闹,忽然做了预言家,信誓旦旦地告诫我,说我就要大难临头,他要带着我去逃亡呢!”

    法老冷冷朝他的侍卫官看过一眼,“很好,”他简单地道,“曼赫普瑞,你打点好了就到西岸王陵来接她吧!”

    “是,陛下!”

    侍卫官求之不得,立即响亮应下,她却被他惊到,血色顿失,煞白的俏生生的脸蛋。

    “图特摩斯,”她小声问,“我……真是非逃不可吗?”

    悔恨哽在喉咙里,他答不上来,侍从牵来“暴雨”,他抱她上马,暗夜里看得真切,当拉神踏上新一天的征程,柽柳田庄就成了今夜风声里的沙,化入过往,七年的等待湮灭无形,他真的等到她了么?

    带着她躲进王墓的黑暗里,紧紧抱着她,亲吻她,无用的泪水流到她的脸颊,她顿时惊慌失措。

    “是因为我吗?”她怯怯问,“是我让她陛下误解了吗?图特摩斯,我去求她行吗?恳求她不要乱想,让她知道我根本就无足轻重!图特摩斯,你别担心,别为我担心,真的!”她边说边擦掉他的泪,自己却跟着哭了,“图特摩斯,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图特摩斯,我们怎么办?”

    她搂着他,下巴抵着他的额心,感觉到他的战栗,加倍的心惊。

    “好吧,好吧,”她反来柔声安慰他,安慰声里却尽是啜泣,“没有关系,那我就逃到她陛下找不着我的地方去,我就在那里等着你来找我……反正你总是能找到我的……无论隔开多远,无论隔开多少年,你总是能找到我的……图特摩斯,我们还剩着好多的明天,还剩着永生呢,就算再等十年又怎么样呢?”

    可紧接着她就打了个寒战,十年?十年!

    “图特摩斯!”她忍不住抱住他放声大哭,“我不要明天!我不要永生!我只要此刻!求你别再把我一个人扔下了!你不在,我只想变成一具木乃伊,等到你回来再睁开眼睛!我刚刚才活过来,你又要弃我而去吗?图特摩斯,你带我一起走吧!战场也好,蛮荒也好,我不会害怕的!求求你!”

    她要真能变成可以复活回到人间的木乃伊就好了,他就可以把她藏在这里,世上没有比父王的墓室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了,母后永不会涉足此地!

    “阿洛,”他终于说,可发出的只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他捉住她的右手,在她的手心画下一枚圣书体。

    一只枭,一柄权杖。

    权力。

    她靠在他肩上,任眼泪掉落,无望漫涌,无动于衷。

    “阿洛,”他再说,嘶哑得她听不清,“父王将塞可穆权杖传到我手中,我尽全力抓住了它!可是——”

    ……可是……

    随他语声呼出的些许暖,拂得她泪如泉涌,她猜得到他要说的话,她不想听,手掩住他的嘴,指缝间渗着眼泪,他吻着她手心里的圣书体。

    她知道他是不会带她走了。

    “可是,”她哭着替他说下去,“可是你还没能抓牢那只枭,对不对?你要把它捉住,把它的翅膀钉死在你的掌心,才能真正护住我们俩,对不对?你要顾着玛阿特秩序的平衡,你要护着南北两地的安稳,所以你要先牺牲掉我和你自己,对不对?扔掉南北两地,你还有我,可是没有你的南北两地,会天下大乱,会人心涣散,会邪灵肆虐,对不对?你要我等着,你知道我会等的,我也没有别的人好等,本来我就该要偿还你等过我的七年,对不对?”

    他被她问得说不话来,混乱地吻着她泪迹斑驳的脸。

    图特摩斯,我真的是你的恩典吗?为什么在你这样无助难过的时候,我只能与你抱头痛哭?

    她努力对他微笑,他就在她眼前,却看不清她给他的笑脸,她捧起他的脸吻他的眉眼,竭力在泣音里添上轻快的笑意。

    “好吧……好吧……”她叹息着道,“那你就去捉那只枭吧,快点把它抓住,快点回来找我,好不好?”

    他拼命点头,让她心疼的手足无措的少年。

    “会好的……慢慢等时间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你信不信?就算没在田庄里,我也能活得好好的?”她轻轻吻着他,“你忘记了吗?在玛阿特秩序里,我们注定将相互依靠,相互守护,等去到了永生之地,也还会在欢宴节时双双回到至乘之地,一同享用子孙们的拜祭……图特摩斯……我是不会变的,我知道你也不会变的……”

    她柔和甜美的安慰声中,回旋着夕阳余晖里漫溢的橙花芬芳,原来那时尼罗河畔榕树下的静谧,浸透的却是此地此刻的悲伤。

    “我会再把你找回来的!阿洛!”他在她耳边吐字成句,仍是让她心酸不已的喑哑语声,“到那时我会有足够的力量护住你!再不会是根基不稳摇摇欲坠的两地之君!我还要给你戴上双羽冠!给你的名字圈上御名框!在至乘之地为你建起殿堂!我还要和你一起走到永生之地!所以,阿洛,请你再等等我!”

    我会等你的,图特摩斯,这世上我最不愿相信的誓言,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

    她往他脸上吹气,凉透了的泪迹,微笑着问他:“还说要给我的名字圈上御名框,可你会写我的名字吗?”

    她拉起他的手,写下她的名,A-L-O-E,“我就写一回,你记住了没?”

    他摘下自己的荷露斯之眼给她戴上,卸下自己的短剑系在她腰上,恨不得再分出一个自己,替她挡掉前路上的重重劫难。

    “曼赫普瑞会代替我护送你!”他焦灼地叮嘱她,“除了他,我找不到别的可堪信任能够竭尽全力保护你的人!你要相信他,阿洛!”

    “好!”

    “柽柳田庄那边,我会让你的哥哥们尽早离开,从今以后再没有柽柳田庄了,千万不要因为担心他们而鲁莽地跑回去!”

    “嗯……”

    那祭司哥哥呢?

    他没有说,她不敢问,祭司哥哥是神庙里的人,他保不住。

    “破晓时我就要出征!日出以前,你逃得越远越好!”他催促道,“走吧!”

    “好。”

    可是都没有动,他仍在百般留恋地亲吻她,他的恩典,虽柔美如莲,却不曾真的妥协,初见当时的怯意,依旧在她眼底流连,而她眉心里另还隐着弓弦,对于这世间的抗拒被她藏在心底,他多么想将它化解,祈望她能自在地舒展,完全融入他的人间。

    眼睁睁看着曼赫普瑞抱她上马,等了七年才又吻上她的眉心,却又一次要将她拱手他人。

    “我会让三哥去找你的,”他最后对她说,“多加小心!”

    她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泣不成声。

    他不忍再看,转朝他的侍卫官命令道:“安顿好之后即刻返来,我会在象岛等你七天!”

    他的侍卫官小心地目视前方,不敢正对法老的仰视,口里应道:“是,陛下!”

    这小子的脸上正洋溢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神气,常常是浮着浅笑微扬着的嘴角,此刻却不祥的抿住,流露出与他极不相称的坚定。

    法老想起她刚才说过的笑话——“少爷要带着我去逃亡呢!”

    “曼赫普瑞!”

    “是,陛下!”

    “不要轻举妄动!”

    “是!”

    “你是你父亲膝下唯一长成的儿子,你若轻举妄动,将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会在母后手伸不到的地方掘地三尺,不管死活,非找到你不可!那势必会殃及无辜——更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马上的侍卫官闻言扭过脸,突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两地之君,一望之间,仍是我行我素的孩子气。

    法老没有勉强,“走吧。”他道。

    他退开几步,目送着她与他越来越远,送她走,送她走,十岁那年起始的七年,是从春种守到花开,期待里静静流淌过去的时光,一阵阵焦急,一点点无奈,只是从孩童渡到少年时涌上心头的别样情致,回过味来,仍是泛滥季暖风里苜蓿花蜜的清甜;但这一次,只是想念,只有想念,那层覆在他心口上的,赤金般柔和明亮的温暖,就从这个此刻开始破碎,被心底里绵绵不绝的想念蚕食,啮咬,吞噬。悔与怨,留着憎恨的字尾,日积月累,随每一个此刻的逝去,重复着煎熬,他和她,都在劫难逃。

    收获季里朝她折光的喜悦,左转右绕,几经迂回,映回他眼里,她依旧在他手不能及的另一边,形单影只,等着他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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