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兄弟姐妹(下)

章节字数:4666  更新时间:16-04-19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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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初中毕业的时候,锦华姐和祥子哥恰好是高中毕业。祥子和锦华学习都很好,初中毕业后双双考进了北京九中。九中在北京算不上什么大名牌,但是在石景山区是排名第一位的学校。两个人学习都不错,祥子是语文课代表,锦华是俄语课代表。不知是因为她长相特殊,俄语老师特别关照她,还是因为遗传,反正她的俄语特别好。锦华长成大姑娘了,一头柔软的金发黑里透黄,一双蓝眼睛蓝得发黑,高鼻梁,深眼窝,下巴微微向前撅起,既有欧洲人那种线条分明的轮廓,又有东方人的含蓄和柔媚,皮肤又细又白,就像刚出锅的水豆腐,走在街上,会引来无数关注的目光。祥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米八几的个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的,还是校篮球队的中锋。两个人从小在一起形影不离,长辈们都说,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锦华姐和祥子哥这么要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年小学老师和牛婶共同商量的计策使锦华摆脱了受人欺负的境遇,但是却在她心里埋下了另一层阴影——她认为牛叔和牛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有句名言说,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遮盖。锦华长大一点之后,就不断地问牛叔牛婶,她父母亲有没有留下名字?现在在哪里?她能不能到苏联去找他们?面对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牛叔和牛婶只好编出第二个谎言来骗她:“你爸爸妈妈在解放东北的时候牺牲了。”可是接着锦华又有了新的问题,他们是在哪牺牲的?有没有纪念碑?没有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具体的地方?我能不能去看一看?牛叔和牛婶只好再编谎来骗她。牛叔和牛婶闪烁其词的神情,使锦华越来越不相信他们,和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疏远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信赖的人就是祥子。祥子对她来说,既是兄长,又是恋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密友。这种过于亲密的关系,使他们过早地偷尝了禁果,她怀孕了。就在临近高考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如果在西方国家,这根本不是什么事情,就在他们被学校开除的那个年代,美国已经开始给中小学生发避孕套了。可是在我们这个封建传统十分浓厚的国家,却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也没得到彻底解决,在六十年代就更可想而知了。年轻人出了事,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出口,只有等着在人前出丑,而且,从家长到老师同学,得不到任何同情。没出事之前,姑父和牛叔颇以这两个孩子为骄傲。可是出事以后,姑父把祥子打得不敢回家了;锦华也被骂得在家里待不下去,跑到我家来了。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母亲说:“不要紧,这算不了什么,年轻人在一块处长了,难免。将来早点找个工作,早点结婚,事情就过去了。”

    母亲这么说,使锦华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自从出事以来,还没有一个人给过她一句同情的话。

    “可是眼下我怎么办?”

    “你别着急,先喝点水,消消火,回头我去和你爹妈说。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

    锦华哭着说:“大妈,要不您借给我点钱,我自己去做人工流产吧。省得他们再骂我。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吧!”

    “谁说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正说着,牛婶找来了,一进门就冲着锦华骂开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啊,又跑到你大妈这来了,你给我滚回去!”

    锦华躲在母亲身后说:“我不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用你们管!反正你们横竖瞅我不顺眼!”

    牛婶气得火冒三丈:“还反了你了,再说我撕你的嘴!”说着,上来就要打。母亲拦住他说:“大妹子,消消气,让她在我这待会,我劝劝她。”

    “不行!这丫头从小就让他爹惯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今天你非给我回去不可!”说完,上来就给了锦华脸上一巴掌。锦华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受过这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同样是抱养的,人家鲁大妈打过育农一巴掌吗?”

    牛婶气得浑身发抖,说:“你说什么?你是抱养的?”

    母亲在一旁说道:“你这个傻丫头,你糊涂呀!我是亲眼看着你妈把你生下来的,你怎么说你是抱养的?”

    这下锦华可是真糊涂了:“不是说我是苏联红军的后代吗?”

    母亲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再想往回圆,已经很困难了,转念一想,锦华已经这么大了,迟早是瞒不住的,要不是这么瞒来瞒去的,兴许还不会出这样的事呢,她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牛婶一眼,牛婶含着眼泪说道:“跟她说实话吧,这么大了,也瞒不住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慢慢跟她说。”

    牛婶为了避免尴尬,先走了。母亲对锦华说:“你是苏联红军的后代不假,可是你妈也是你的亲妈,你爹虽然不是亲爹,可是待你比亲爹还亲,他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妈结婚的,你知道吗?”

    锦华一听这话,又哭了起来,说:“你骗我!从小你们就编瞎话骗我,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实话,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妈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母亲拿过一面镜子递给锦华,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照照,看看你长得像不像你妈。你再仔细看看,你的头发虽然是黄的,可是根上是不是发黑?你的眼珠是不是也有点发黑?苏联人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难道说我是混血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不用细说了,你这么大了,猜也能猜出几分来。不过回去不要问你妈,免得让他下不了台。再大点,你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母亲和牛婶陪着锦华去做了人工流产。父亲找到了祥子哥,把他送回了家。

    锦华的出身之谜解开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说说笑笑了。这种尴尬的出身,给她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她宁愿在心里永远保留着一个关于苏联红军的神话,也不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可是这是她命运中注定必须承受的。她已经长大了,自己能够承受了。

    在锦华和祥子出事之前,石钢建筑公司开始动员干部和职工支援三线建设。

    所谓三线,指的是相对于沿海和边疆来说的内陆地区,沿海和边疆地带属于一线,与边疆地区相邻的省份和地区属于二线。具体说,三线是指以四川北部和甘肃东南部为核心向陕西、湖北、青海等省辐射的诸省份和地区。在人们的观念上,甘肃属于大西北地区,但是打开地图一看你就会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印象,兰州是中国真正地理意义上的中心。六十年代初,美国带头发动了一场反华大合唱,在台湾的国民党残余势力也叫嚷着反攻大陆,加上和苏联关系的破裂,国家不得不将工业布局的重点放在三线,准备应付战争的需要。特别是那些军工企业以及与国防有关的尖端科技企业,大都布局在三线。

    支援三线建设是自愿报名的。父亲还在积极争取入党,并且一直是重点培养对象,不报名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深层的原因却是生活所迫。六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94块钱那里供得起?在动员会上,曾先期到甘肃作过实地考察的党委书记刘天明告诉他们,那里的物价比北京便宜得多;而且是十一类地区(解放后为确定工资标准划定的地区类别,比较艰苦的地区类别高、工资高),工资比北京高20%;子女在北京就业困难的,还可以在西北安排工作。这些对于生活十分困难的职工来说,无疑比那些口号更具有吸引力。刘天明很会做工作,他的话句句都打动了父亲的心,父亲找人算了算,如果去了,他的工资要比在北京高19块钱。19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一个小数,而且,这次支援三线,可以不带家属,将来退休还可以回到北京来,父亲当时已经五十岁过了,离退休不远了,因此毫不犹豫地报名去了甘肃。

    但是,带不带家属,父亲没有贸然决定,他想一个人先去看看再说。牛叔、赵叔和姑父也都报了名,他们看上了西北的工资高、生活费用低,子女也可以在那边就业。父亲是在姐姐参加完中专考试之后走的,祥子哥、锦华姐,还有锦生,都跟着一起去了甘肃。

    半年以后,父亲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提包和一篮子鸡蛋。那个大提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上面是一大块猪肉,底下全是土豆。父亲得意地拿起那块猪肉对母亲说:“你看看,四指膘!这回不愁没油吃了。”

    我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土豆。那土豆太大了,一个足有一斤多,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土豆,我们弟兄四个和妹妹一人拿了一个当玩具在手里摆弄着玩。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点起一锅旱烟,边抽边问:“你们猜这土豆多少钱一斤?”

    过了一会,见我们都没有回答,父亲就揭了谜底:“才一分钱一斤。”

    “真的?”母亲惊喜地问道:“那猪肉呢?”

    “四毛五。”父亲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

    母亲提过那只篮子,一边向外拾篮子里的鸡蛋,一边问:“那鸡蛋呢?”

    “这回我保证你们谁都猜不着。告诉你们吧,四分钱一个。”

    母亲有点不敢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不是骗我们吧?这么大的鸡蛋,七个就能称一斤,一斤才不到三毛钱?”

    “我骗你干什么?我们刚去的时候,一块钱能买四十个,后来去的人多了,一下子就把价钱抬起来了。”

    母亲惊呼道:“天哪,一块钱四十个,跟北京的西红柿差不多。”

    “怎么样?跟我到西北去吧?”

    一听说要到西北去,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立刻欢呼起来:“噢,我们要搬家喽!”

    “我们要到西北去喽!”

    可是母亲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难回答了。背井离乡几十年,好不容易回到了故乡,还没找到自己的亲人,就又要走了,该是一种什么心情?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自己远离故土不说,这些孩子们长大了,难道都要留在西北不成?听说那里连草都不长,孩子们大了会不会埋怨?可是不去母亲又放心不下父亲,五十多岁的人了,身边没个人照顾,自己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凉一口热一口的,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办?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父亲走之前,已经住过一次医院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可是也在提醒母亲,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母亲考虑最多的是经济问题,父亲在西北虽然多挣了十九块钱,可是这样两地分居再加上来回一折腾,等于没有增加收入。百姓嘛,哪里能生存就到哪里去,北京再好,和你一个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亲情、乡情固然重要,然而,为了生存,哪里容得你儿女情长?母亲倾向于去,但是又不敢说出来。

    过了几天,姐姐放假回来了。父亲郑重地召开了家庭会议,征求我们这些子女的意见。姐姐没表态,母亲考虑到的问题她都考虑到了,她很难表这个态。说不去,让父亲一个人在大西北,她不忍心;说去,又关系着弟弟妹妹们的将来,所以,整个家庭会议就是我和二哥在不停地嚷嚷,我们俩是坚决的主去派,两个更小的弟弟妹妹虽然也嚷嚷着要去,但是他们的话不作数。

    父亲说:“你们俩别瞎嚷嚷,听听你大哥怎么说。”

    大哥上初二了,比我们要懂事得多,他说:“要我看还是得去,去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就好多了。”

    父亲说:“你别考虑家里的经济,再难也不过是几年的事,你姐姐再有两年多就毕业了,等我退休你们也都长大了,主要考虑你们自己,将来大了留在西北后不后悔。你不是还要考什么艺术学校呢吗?”

    大哥说:“要考去了也一样考。全国都是一样的。再说我这个水平也不一定能考上。还是听二小和三小的吧,他们不怕留在西北,我也不怕。”

    父亲听说去了也能考,觉得放心多了,又把目光转向了二哥和我,我们俩是毫不含糊,坚决要去!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去和不去有哪些利害关系,只是希望生活有所变化。

    姐姐在一旁提醒我们:“你们不要一时冲动,可要想好,去了再想回北京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可不要后悔!”

    我说:“不后悔!”

    父亲又加了一句:“将来长大了可不要埋怨我们哪!”

    我们弟兄几个一齐说:不会的!母亲又盯问了大哥一句:“你别管他们俩愿不愿意去,你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

    大哥可能是受了我们的感染,十分肯定地说:“愿意。”

    当然,我们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去与不去,最终还要由父母亲决定。最后,父母亲决定姐姐留下继续上学,其他人一起跟着父亲去西北。事情一定下来,就开始动手准备。母亲动手收拾衣物,父亲把收拾好的东西一件件打了包,姐姐去办户口和粮食关系的迁移,那个春节虽然很忙,却是我小时候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春节,大年初六,我们一家人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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