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章节字数:4077  更新时间:08-11-04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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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黑得可怕,我穿着一身家常内衣,躺在床上,在等关于舅舅的后事处理的消息,我睁大着眼睛,等着奶娘,没过多久,我的眼睛就有点疲倦了,直想闭上,可闭上却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梦里,感觉连那种泥土混着血腥那种潮湿的气味都闻到了。

    奶娘过来告诉我,舅舅的残骸昨夜已经运回钟府,那里已设下灵堂,我爹也在准备祭品,准备后天去吊唁!

    天色仿佛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细细麻麻的雨点透过床帐打在我的胳膊上,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奶娘也感到那震动。奶娘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钟老板出事了,可怜那,死无全尸啊!我想想都害怕啊,不知道钟老板得罪了什么样的人------会这般恶毒!”

    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是啊,死无全尸,那场面也许是我今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我的泪“唰”地淌了下来!

    “奶娘,我想去送送舅舅!你问过爹么,爹是个什么意思?”

    “老爷这两天心气不顺,谁敢去惹他,不过他交代了要你好好养着,出去送葬也不合适。”奶娘叹了口气,抚着我的手道,“别哭了,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下!”

    舅妈她一身黑绸丧服由瞿玉媛扶着,头上系着白布,哭红了眼睛,站在堆着鲜花的灵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据说是全上海最贵重的,可里面却是空的,只是个衣冠冢,几个偏房和外头小公寓里姨娘按规矩都没有出现,只是有几个佯装不懂规矩差丫头送了好几担忌品,舅妈也没什么心力同她们计较,就差下人给收下了。

    帮里的几个首领和父亲在张罗,全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几乎都遣仆人担挑祭品来,连南京政府那边都派了官员过来慰问,许正坤亲自拿着挽联:“文武才情忠义胆,盖世豪情传万年”,横批:“壮志未酬”。

    弟兄进门见灵位就拜地行叩头礼吊祭,到舅妈面前,跪着叩头,余少扬他作为义子便同大表嫂一起跪在旁边回礼,大厅里,众头目已然到齐了。

    下午,送葬的队伍沉重无比,所有参加者全部黑衣黑裤,绵长的送殡队伍中没有一个女人,清一色的男人,在送殡行列中,余少扬庄重执绋,面无表情。许正坤手持出鞘之剑开路引棺,帮众兄弟大都是短打扮,脸色铁青。

    灵柩上的帷旗在秋日的细雨中打湿了,已经绕在杆子上飘不起来了,白色纸钱在十里洋行纷纷扬扬,有的落到了黄浦江面。

    一周后,钟府的管家领着几个人来了,瘦瘦精精的人,四十开外,长衫布鞋,他叫手下人挑了两箱东西过来。

    姚敬臣把管家他们迎进了大厅,“老张,从乡下回来,事情怎么样?”

    “回姚老爷,还好,在钟爷老家选了块风水宝地。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傅说,雨来自东面,这个吉利,钟爷在地下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姚敬臣面色沉重,微微点点头说,请他们坐下。

    管家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府上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日,钟爷魂归之际,按照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料子,说是得让府上的小姐太太做几身新衣。”

    姚敬臣叫下人递上茶水说:“我与钟爷兄弟一场,平日都是受钟爷的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奶娘端茶水进门,看气氛,只觉得他们不单单是为了送礼还情,好象是另有事要商量。

    “老三他们都打听清楚了么?”等奶娘出了门,门便别关上了,姚敬臣抿了一口茶水低声问道。

    管家凑近他耳边,“三爷同余爷他们他们打听清楚了,说是斧头帮。”

    他放下茶杯,看了一眼余少扬,板着脸说:“几方面都断定是他们,但实在想不通,虽不共其事,如此狠毒的暗算倒也不多见。肯定是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后是何人。”他一挥手,声音慢了下来,“少扬你们打算怎么办?”

    “三爷他们布置好了,三爷说血祭干爹,必报此仇!”余少扬低着头,沉着声道。

    “也只能这样了,抓到了人,才能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奶娘的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她出门没有一分钟,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

    好一会,那几个人才从里面出来。

    那天送小姐回来的男人也在里头,变得又黑又瘦,一身短打扮,穿过天井时,抬起脸来,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看去,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在看天色。里屋的姚敬臣换了件外衣,急急匆匆,在走道里还在拉衣服,大门外早有一辆小汽车在等着。

    整个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气之中。

    从舞厅里出来的一个人,刚坐进车,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从前胸穿过。

    四马路的一家赌场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个被先砍伤又开了几枪,另一个被削掉了头,一家歌舞厅被人砸的是面目全非了,里面五六个人全部被击毙。

    几乎听不到枪声,一夜之间,斧头帮那些本领高强的头头,即使能溜掉,也必是带了伤。

    枪声只在英国人的租界里响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双方不时开枪掷刀子。他们想探出个头出窗看个究竟,却又怕那枪子不认人。

    租界巡捕马队沿街赶来,开枪追逐,两帮人才迅速消失了。

    听奶娘说余少扬他们今天来过,语气里事情好象不简单,一夜都不塌实,躺在床上警觉到楼下有动静,好象有人开门,现在也不过凌晨三点。越想越不塌实,披了衣下床,蹑手蹑脚轻轻打开房门,天早已鱼肚白,凉风习习。

    在走道上轻声疾走,才下楼梯还没出去就愣住了:余少扬被下人扶进门,靠在水泥柱上,好像有要紧的话说却又精疲力尽的样子。

    我不安地想走过去,发觉他衣服上血迹斑斑,惊得想赶快凑近一些细看。

    还没上前就听见他急促地说:“姚叔,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巡警在追我,千万帮我一次!”

    我连忙退回去靠着扶手不敢出声,爹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少扬,你没经验,走错了地方。此处怕也是非之地,这次火拼离这没多远。巡警可能马上就会来搜查,你趁天还没有亮,赶紧到别处去躲起来,现在赶快走!”说完便过身,示意下人等会关门,沉声吩咐道:“今晚回房就给我忘了刚才看到的!”下人只是唯唯诺诺答应着。

    余少扬没法,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奔出去,仿佛是用尽了身上的力气。

    听到有巡捕在追他,又听爹那话,我立刻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铅一样重的石头,透不过气来,觉得天要塌下来了?那边爹的声音渐渐远了,似喃喃自语:

    “阿山,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等下人关上门走来,我连忙起身,动作飞快,先跑到大门口,连忙探出头去,果然他跌靠着墙身还没走远,大概是听见了响声便警觉地转过身来,停下来很吃惊地望着我,两眼珠盯着我一转也不转。我赶紧走过去,蹲到他面前,赶紧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他衣服上血迹斑斑,伤口的血在不停地往外冒。我赶紧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滚烫的血从我的手指间往外冒,我竭力稳住自己,但眼泪先滚下来。

    “快放手,别管我!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赶紧关上门回房去!”他望着我,身体有些僵硬,嘴张开吃力地说着。“你可知道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听话,回去把门关上,当什么都没看见!”

    “别说了!你别说了!你要我看着你被抓么?”我有些发狠地冲他说道,我知道他一定是卷入了仇事,而且这件是肯定与大伯的死是脱不了关系,也知道一旦卷入这种事会有多少麻烦,我不想去想,现在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他现在危险的处境。

    抹去眼泪,我把身上披的衣服脱下来裹住他,他没说什么只是靠着我,我往四周观望了一会,见没人,连忙把他扶进了门,轻轻地闩上门。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把他扶到了床上,应该是硬拽的。

    他脸色苍白,我麻利地到厨房里打了水,拿出上次到医院里配的药袋,也顾不了什么了,轻轻脱下他的上衣,他比穿衣服时更显得健壮,身材匀称,皮肤被晒得黑了一些,右胸的那几道刀伤,肉往外翻着,血淋淋的,手臂也有好大块淤青,一看就是被硬物砸伤的,亏得以前在北平当过看护,不然肯定是手忙脚乱了。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右手在榻床边微微动了动,我握住他那只大而有劲的手,心即刻温暖起来,眼泪往下流,“被人砍成这样怎么不知道痛?”

    他抬起手来想擦我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别这样。”

    我把他的手轻轻抓住,绞了毛巾擦他的背和身子,又小心翼翼地帮他的伤口拿药水消毒,

    他躬着身子,轻颤着,我的心也跟着颤起来!

    等帮他上完药,包扎完,他的身上已经是满身汗水,连被面都有点湿了,我帮他擦干身后,把被子翻了个面,给他盖好被子,隔着被子拍拍他,说:“睡吧,我守着你。”我搬来椅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毯子,坐下,盖在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男的呆在一间屋子里过夜,但我好像并不害怕一样。我在短短时间里好象是什么样的准备都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别人要说什么,那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别人把嘴说歪了,我也不在乎。

    听着他均匀而轻微的鼻息,我轻轻地起身,怕惊醒他,便蹑手蹑脚地端着盆走出房门,我是不放心,比如血迹什么的-----我要看看有没有楼梯和院子里有没有滴到,天快亮了,得赶快处理掉,万一被爹发现,更可怕的是被巡捕房的发现!

    回到房里,我浑身紧崩的神经仿佛瞬间得到了缓解,便闭着眼靠着门小声地喘气,睁开眼睛,挪到床边想看他睡着了没有。

    刚一睁眼还没过去,就看见他正看着我,问:“你还不赶快过来?光着脚站那里,一会就冻冰凉了。”说着坐起把被子撩开一角,叫我坐进去。

    发现他上身只缠着纱布,什么都没穿,面上滚烫,连忙说:“快回到被子里去,当心感冒了----”

    他钻回到被子里,对我说:“你---也到被子里来吧---快过来!”

    我想了想,明早要是有下人过来,要我不在床上躺着,肯定是瞒不过去的,便点了点头,就和着衣服爬上去,坐在床头,用被子捂住腿和脚,两个人都有点抖,他说:“你不要害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倒也没那么紧张了,想了想,脱去披着的外衣,也只穿睡衣睡裤,钻到被子里。

    他伸了一条胳膊给我,让我枕着,躺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听见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响,我的心也跟着跳得飞快。

    “我这样---枕着你---你睡不睡得着?”我有点别扭地问他,见他笑着点头,便说,“那你就----睡吧,安心地睡吧----”看着他闭上眼睛,我也闭着眼睛,但一直没睡着。

    没多久,汽车鸣笛声清晰地从街口那边响起,清晰地感觉到厚重的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下。

    我看着他的脸,等着狂风暴雨的来临,等那些追捕者走上这楼来,没什么可怕,最多被发现,跟着他一起被抓进去,想到这,就觉得心安下来了,就象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把阵都布好了,进攻撤退的事宜也安排好了,就没什么要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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