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192 更新时间:07-10-09 12:30
第六章湘淮党争(上)
左宗棠在北京的住处很简陋,只有两进院子,灰砖墙长满暗红的苔鲜。屋宇不大,正面三间全是会客的书房。
此刻,书房里荧光闪烁,杨昌浚与左宗棠正在议事。忽然,杨昌浚跪倒叩拜:“昌浚随恩师鞍前马后几十年,一切听从恩师安排。”左宗棠哈哈大笑,双手搀扶:“昌浚快快请起,老夫定会向皇太后极力举荐。福建巡抚一职,非你莫属!”
灯光摇曳,远处传来寥落的更鼓声。
慈禧在颐和园的寝宫设在乐寿堂,是靠山临湖的一处轩馆,四周名花满地,暗香流溢,最闻名的是玉兰。这是乾隆从南方特意移来的名贵花种,玉兰当时在北方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乐寿堂却玉兰成林,号称“玉香海”。这些玉兰色似玉,香似兰,淡而幽雅。微微绽开的花朵,曲线极美。慈禧太后最爱香花,刚移驾驻跸颐和园,就看中了这片“玉香海”。每天晨昏流连,总要在玉兰树近旁歇一歇。也有太监私下传说,太后闺名玉兰,这是她在玉兰花下回顾姑娘时的好时光。
现在已到中秋,玉兰花早谢了。慈禧太后坐在大理石屏风旁的鹿皮椅上,双目微睁,漫不经心地和皇上说着话。
光绪从下手的银狐椅搭上欠起身,恭谨地说:“母后明鉴,儿臣以为,刘铭传此奏利国利民。开发台湾确是我大清的千秋基业,能否建省,还望母后定夺。”他乞盼的目光望着慈禧。
慈禧双目微睁,不动声色。正迟疑间,宫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蛋,用明黄小盖碗捧给慈禧。慈禧接过来,略搅了两下,才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什么朝政都不管了,也就是颐养天年,享几天清福啦!你没看我把‘清漪园’那块匾都摘下来了?我已经传旨内务府,过两天等你亲政大典的时候,就把你送来的‘颐和园’那块匾挂出去。”她说罢,慢慢喝了一口汤。
“母后何出此言?”光绪着急了,“台湾建省乃是朝中大事,亲爸爸,您的意思是?”慈禧用描金小勺从碗里舀起个鸽子蛋,微笑道:“台湾就像这个鸽子蛋,这么点儿大的小岛,值得你这么费心吗?”她说着,一口把鸽子蛋放在口中。
光绪一惊,扑通跪倒:“儿臣虽将亲政,但万事还需仰仗母后扶植,我——”
慈禧把碗放下,看了光绪一眼,微笑着:“嚯!瞧把你急的,起来吧!”光绪起身,继续说:“皇额娘,台湾虽是小岛,但地势险要,为东南七省之屏障。‘琅峤事件’足见倭人的狼子野心,儿臣日夜忧心。亲爸爸,您就帮帮儿臣吧!”慈禧脸色终于缓和了些,问:“大臣们都怎么说呀?”
光绪说:“朝中大臣有两派意见,争执不下,儿臣正是为此难以决断。”慈禧不等他说完,接过话说:“左宗棠如今能支持刘铭传在台湾建省,实在是一大奇迹。”她抬头凝视着远方。许久才长吁一口气,半阴半晴地说:“还是国赖老臣啊。”她顿了顿,“可是,刘铭传是李鸿章的门生,为什么他倒不同意呢?这个老猴崽子,耍什么花招?李鸿章与左宗棠湘淮之争由来已久,你还年轻,不要让他们乱了阵脚。”
光绪倒吸一口冷气:“亲爸爸,您都知道啦?”
慈禧自傲地一笑,慢慢睁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刚亲政,总想有点作为,这也是好事。这样吧,你还是听听李鸿章的意思,要是他也同意了,就让刘铭传到台湾去干干看。不过,可别像他奏折中说的那样,把事情闹得太大发了!”
“亲爸爸,那福建……”光绪似乎还有疑问。慈禧微微一笑:“让杨昌浚去。”光绪犹豫着:“可此人缺少魄力,只会上下维护。杨乃武小白菜一案曾被牵扯进去,在浙江巡抚任上被免了职……”
“别忘了,杨昌浚是左宗棠的人。”慈禧微微一笑,笑得很有意味,“台湾是淮系,福建是湘系,这么样互相钳制,哪个都得听咱们娘儿俩的。”光绪深深点头:“儿臣记住了。”
太阳偏西了,窗外冷下来了,珠帘缝隙中泻进苍白的阳光,还吹来阵阵寒风。阳光投在橙红色的琉璃砖上,形成一道光的流域。慈禧的影子在光柱里流动,仿佛一团诡异的黑影,带给光绪皇帝极度的不安。
刘铭传从门外走进书房,满脸怒气。他猛地摘下帽子,狠狠摔在桌案上,官服也没脱,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闭紧双目沉思。他象雕像一般,一动也不动。
一束阳光照进房内,光彩映照墙壁上的条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个大字在阳光照射下异常醒目。刘铭传起身在室内踱步,目光触到条幅上,凝神的双眼渐渐有了光彩。他似下了决心,啪的一拍桌案:“就是这么办!”刘铭传朝向窗外大喊一声:“来人,备马!我要到贤良寺李府。”
从东华门大街往东走到头,穿过名闻遐迩的王府井,对面是金鱼胡同。金鱼胡同中段横接着校尉胡同,沿校尉胡同往南到冰盏胡同再向东转,那片高墙围着的,就是贤良寺。一座朱漆大门包着豪华府邸,也包着大清最后几十年的无限秘密。门前的高大石阶润白如玉,两只石狮更显得猛恶雄壮。这里是李鸿章在北京的临时住所,每次外出,必有一百名身穿灰呢窄袖衣,肩扛洋枪的淮军卫队作先导。每次来京,贤良寺门前必是冠盖如云、风光无限,也给李鸿章带来了无限的满足。
此时,这里却异样地寂静,只有深秋黄叶落地的沙沙作响。忽然,巷外传来缓缓的马蹄声。刘铭传便装骑着白龙马,手挽缰绳,缓慢地自巷口驶入,马前只陪着一个青衣仆从。显然内心有无限波澜,刘铭传眉头紧锁双唇微闭,一张脸仿佛青铜铸成似的。临近大门前,他猛地一勒马,骏美的白龙马原地转了一圈。刘铭传望着暗沉沉的大门,似乎委决难定。停了一会儿,刘铭传跳下马,矫健的动作显示出身为武将的风度。他把马缰绳扔给仆从,大踏步朝朱漆大门走去。到了门前,他又抬头望望,终于抬腿走上台阶。刘铭传举手刚要敲门,门吱钮开了。
门内走出李鸿章的长随,向刘铭传深施一礼:“刘大人,老奴已等候您多时了。中堂大人说了,今日连您在内,谁也不见。”刘铭传又惊又惑:“不见?!”
他知道不妙。淮军众将本来是李府常客,从不需通报。今日门上竟拦住了。他急得把名帖投了进去。门上很快又有了回话:“还是不见!”而且连名帖都不肯收。这几乎是绝交的表示!刘铭传心里不仅难过,还有些发慌。李鸿章不但是他的老师,更是他的恩主。此外在朝中绝无臂助,只有一堆仇人。如今得罪了李鸿章,越发孤立无援,虽说建台深得光绪皇帝赏识,但也仗着李鸿章推荐之力。北洋大臣向来是疆臣领袖,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只要李鸿章不肯开口,建台之事决然难以成功。
贤良寺内堂的李鸿章也是满脸怒容,将茶碗往雕花矮几上一顿:“不错!我就是不见!”茶水泼溅,顺着桌角流下来,一滴,两滴……
小巷空无一人。刘铭传骑着马悲凉无奈地走着,身后留下缓慢浊重的马蹄声。午后的斜阳照在他的脸上,显得苍白沉郁。八月的北京已经凉了,白杨叶子开始变黄,阵风卷着黄沙,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偶然一阵寒风夹着黄沙扑上来,打得脸颊生疼。他长叹一声,骤然感到,今年也冷得太早啦。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似从天外而来,打破了沉闷的节奏:“刘大人,请留步!”刘铭传勒住马惊异地回过头。
长街尽头,一个身穿文士长衫、手持折扇的中年男子款款走来,边走边煽动湘妃折扇。此人四十余岁,略显消瘦的长脸,漆黑的瞳仁流动着夺人的光彩,洒脱而又机敏。他眼望着马背上的刘铭传,显得胸有成竹,笑着摇了两下扇子:“大人,您印堂发暗,似有为难之事,在下特来为大人观相卜卦、预测前程。”
刘铭传冷笑一声:“刘某戎马一生,从不信风水命数,你快快走开吧!”说着双腿一挟,催马前行。来人不顾危险,几步窜上来抓住马缰绳,被走动的马带得一路小跑。刘铭传大怒,举起鞭子:“你是何人,还不滚开?”
“大人息怒!”来人毫无惧色,边跑边大声疾呼,“您今日不是刚在李中堂府前吃了闭门羹吗?我是来送醒酒汤的。”刘铭传一怔,放下鞭子,急急勒住马问道:“你到底是谁?”
来人早已气喘吁吁:“在下候选三品唐景崧。中法之战,下官与大人相互知名。”
他确实是当年的唐景崧,只是看上去比十年前略衰老了些。
“哦?”刘铭传惊诧道,“你就是曾随丁大人到台湾,后来又冒死请缨,赴越南劝说刘永福归顺朝廷的唐微卿?”说着跳下马来,拉住唐景崧,“名不虚传啊!微卿,我正有为难之事,不知你有何高见?”唐景崧压低声音:“此处不是讲话之地,下官想随大人回驿馆一叙。”
回到驿馆,刘铭传当即传话给门上,凡是访客一律挡驾,要专心与唐景崧密室深谈。
窗外夜色阑珊,室内烛光闪烁,两人的面容也随之明暗变幻。万籁无声,精致茶盏里的绿茶早冷了,但两人都无心饮用。
刘铭传喟然长叹:“朝野之事,令铭传百思不得其解。本官舍去福建富庶之地,而愿领命经营荒蛮小岛,朝中官员为何还如此喋喋不休呢?连恩师他老人家也……唉!”
唐景崧微微一笑:“大人不必烦恼。依景崧看,朝中官员所以如此,其原因有三:其一,湘淮之争由来以久,湘系左大人既同意建省,那么,淮系反对则是意料之中的事;其二,台湾盛产珍珠、珊瑚、玛瑙等贡品,多年来,台湾地方官以此贿赂朝中大臣和宗室显贵,其关系盘根错节,台湾这个地方,谁敢轻易触动?这第三嘛――”唐景崧欲言又止。
刘铭传性急地催促:“这第三是什么?但讲无妨。”唐景崧沉吟片刻,才缓缓地说:“您的恩师李中堂多年来各国奔走,从来就怕得罪洋人。台湾地处外洋,刘帅又是戎马出身,生性耿介,您去经营台湾,他能放心吗?因此,以下官看来,要想说服朝中重臣,只有先说服中堂李大人。”
刘铭传神色黯然:“可恩师不肯见我,又如何说服?”唐景崧对此事似乎早有想法,此时肯定地说:“您要向中堂大人谢罪!”“哦?谢罪?铭传何罪之有?”刘铭传不服地问。
唐景崧道:“李中堂嫌您上奏前没和他商量,朝堂之上让左大人抢了先儿;他重提基隆抗法一事,本可趁机倒左,您又不肯附其所言,使他在皇上面前没了面子。您想,他能不生气吗?”
刘铭传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唐景崧,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可是,铭传戎马一生,从不愿折腰认错啊。”唐景崧一笑:“大人的性情景崧早有耳闻。不过,以下官之见,要成就大事,就得委曲求全!”
唐景崧停顿了一下,面容抽动,语调也由劝说变成回忆:“入京为官十八年,景崧一路蹉跎。好容易盼到中法之战,我冒死请缨,奔走于京师权贵之门。曾遭下人轰过,恶狗追过……连我的亲兄弟都怕连累他们的前程,不敢见我……往事不堪回首哇!大人今日所受到的冷遇,比起景崧又如何呀?”
刘铭传频频点头,忙问唐景崧:“微卿现在如何?”唐景崧摇摇头:“抗法告捷,景崧回朝,如今还只是个三品候补。”他苦笑一下,看看刘铭传,忽然激切地说:“刘帅奏议台湾建省,景崧如寒夜得见春光。丁日昌大人举荐我投奔你刘公,所以景崧才有当街拦马之举。”
“原来如此。”刘铭传恍然大悟,“微卿一席话,令铭传顿开茅塞。好,就照你说的办。”
“大人且慢!”唐景崧赶忙制止,“您还要先找一个人。”刘铭传一愣,不解地问:“谁?”唐景崧一字一顿:“李府大公子李经方。他明天就到北京。”
唐景崧的消息很灵通,李经方确实在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他明面上是李府大公子,实际并不是李鸿章亲生的儿子。这李鸿章少年科甲、中年鞍马,仕途一帆风顺,惟独子息不旺,年过三十还没有儿子。由母亲做主,过继三弟的儿子做养子。说来也怪,就在小经方过继的第二年,李鸿章夫人竟作胎生下了一个儿子。此后一连几胎都格外顺畅,接连生下三子二女,把李鸿章喜得眉开眼笑,从此对李经方宠爱有加,常说他是李家最有福之人。
年纪四十上下,一身洒蓝色绫罗长袍的李经方手中拿着拜帖,引领刘铭传走进二堂,一路笑道:“省三兄真是文武全才,这拜帖一笔好字,令经方自愧不如啊。”刘铭传苦笑着摇摇头,欲言又止。
正要细谈,一个家人从李鸿章起居的内堂里走出来,躬身行礼:“大公子,老爷吩咐,让刘大人在二堂等候。”李经方看了一眼刘铭传:“省三兄请稍候,我先把拜帖送进去。老爷子那儿,全包在我身上!”刘铭传忙说:“拜托大公子。”李经方微微一笑,快步进入内堂。
李鸿章早就起来了,正慢慢吸着水烟,白银雕花烟嘴上,竟然插着一支稀罕的大英雪茄。这也许是这位洋务中坚最大的嗜好了。此刻,他接过李经方递来的拜帖仔细一看,笑了:“省三从来宁折不弯,这次竟然知道认错儿了。看来,他的确建台心切啊!”李经方会心地点点头,转身从侧门走出。
二堂里阒寂无声,刘铭传坐在茶几旁茫然地端起茶,皱眉思索着。他无心品尝,起身踱到窗前。院落里静极了,只有几个年老的家人仔细揩抹着灰尘,扫去鱼缸、石凳、花盆上的落叶。又过一会儿,他实在耐不住了,在二堂来回快走,急得不住搓手。忽然,猛听内堂李鸿章唤他的声音:“是省三吗?进来吧。”
刘铭传从二堂急步走入,扑通一声跪下:“学生拜见恩师!”李鸿章看了他一眼:“罢了,起来吧。”刘铭传谢后起身坐下。
李鸿章微微合目,手端着水烟袋,靠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故意问:“你已在朝廷上请缨建台了,还找老夫有何贵干呐?”说着双眼微睨。
刘铭传听话音不善,又急忙跪倒:“恩师此言太重了。铭传与恩师相识25年,事事仰仗恩师指点,没有恩师就没有铭传。”听了这话,李鸿章突然睁开双目,直视着刘铭传,“你知道就好。你我师生不分彼此,我也就直言了。”刘铭传赶忙说:“省三谨听教诲。”
李鸿章咳嗽两声,慢慢放下水烟袋,端起名贵的天青色康熙彩盖碗茶,用碗盖轻轻地拔动茶叶。刘铭传盯着李鸿章,耐着性子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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